第九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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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任何卦象,都體現一種陰陽的變化,決不能執著於一方,上上乾卦,也可能有下下結局。”謝不周到黃花機場接旨邑時,天下着小雨。天涼是秋,旨邑拖着兩個大箱子,沉重而臃腫,彷彿將過去打包統統在裏面。謝不周説過,每次看到旨邑,總像見到前般温暖,如今見旨邑提着兩大箱子的狼狽,心裏疼她,想寬幾句,便説了那段關於卦象的話。
旨邑明白他的用意,偏不領情:“你結婚算什麼卦?上上生活,還是下下結局?”見謝不周似乎比以前更顯乾淨,軟棉v領白t恤及灰麻褲子無一處瑕疵,淺棕軟皮鞋一塵不染,彷彿他住在雲端,而不是滿是塵埃的人間,旨邑更是來氣“本想來個擁抱,你穿這麼白,只怕會在你衣服上留下人印,真奇怪,長沙的灰塵怎麼就落不到你身上?”謝不周抱了一下旨邑,説:“你瘦了。如今老夫也算有婦之夫,咱們更加沒戲,也只能這樣抱抱了。老夫現在被迫潔身自好,也就只能每天換幾次衣服而已。”旨邑被謝不周一抱,突然有種異樣的舒適,彷彿初戀的牽手,她被這覺嚇了一跳,突然説道:“知道我最討厭什麼男人嗎?”謝不周答:“已婚男人。”旨邑贊他很有自知之明,兩人相視一笑,謝不周説男人都jb不是東西。
車進市區,旨邑望着悉的街景,彷彿看見水荊秋在街上行走,目光追過去,一無所獲,突覺惆悵,沒有水荊秋,長沙也是一座空城。也許,他不會來長沙了,正如她再也不會去哈爾濱,他們將互相淡忘。當愛情像泡了無數次的鐵觀音,全無初時的清香與甘醇,若干時間後,必將成一杯白開水,再也品不出任何味道,這是理想的結局:沒有怨恨,沒有相思。最重要的是,她自由了,自由愛,自由選擇愛人。此時,秦半兩像一朵睡蓮,在她的心湖緩緩綻放,瞬間開滿整個湖面。秦半兩幹掉了水荊秋,動覆蓋了惆悵,她迫不及待要告訴秦半兩,她回來了。
他們直接去橘子洲頭吃飯。旨邑食慾驚人,一口氣叫了臭豆腐、香乾炒、口味蝦、剁椒魚頭、小筍臘。謝不周笑她如狼似虎,她要是繼續在哈爾濱那種jb地方呆下去,遲早廢掉。事實上,旨邑的心情確實不錯,除卻那縷惆悵,更多的是輕鬆與歡喜。她並沒有跟水荊秋談分手,對於她選擇回長沙,他給予了十分的理解,他認為,把她留在身邊,只會加深他的罪孽。他們像暫別一樣,離開了彼此,旨邑不知道水荊秋是否明白,她已經選擇了放棄。她惆悵,只為一個故事,一個結局,儘管故事如此平庸,結局如此平常,她的內心獲得了一種平靜。這種平靜是巨大的幸福,就像面對一大桌可口的菜餚,她將從容不迫,逐一盡享。
“不周兄弟,以後,在我的眼裏,只有兩種男人,一種是未婚,一種是已婚。”旨邑品評菜餚似的説。她已經辣得鼻尖冒汗,臉上光彩照人。在飛機上,她想得十分清楚,必須全速收攏過去撒開的網(那是空網,沒有一尾魚),她不是絕望的漁夫,相反,藴藏了更多的希望。
“能做這樣的區分,進化了啊!但據老夫對你的瞭解,你這種野馬一樣的女人,要在樊籬面前收蹄,太jb難了。説實話,老夫不想再看到你跟已婚男人瞎蹉跎,更不想看到你受傷。”謝不周説道。
“先生,祝你們恩恩愛愛,白頭到老。買束花吧先生。”滿臉髒黑的小女孩走過來,舉着一把打蔫的玫瑰花。謝不周笑道:“多謝美言啊,小姑娘。”謝不周正要掏錢包,旨邑予以制止,對賣花姑娘説道:“不買,我們已經離婚了。”賣花姑娘不理旨邑,纏住謝不周不放“祝你們恩恩愛愛,白頭到老,買束花吧先生。”旨邑見狀,哭笑不得。
謝不周花五十元買下小姑娘手中所有的玫瑰花,説道:“來,老夫與你就這樣恩恩愛愛,白頭到老吧。”旨邑接過來擺放一邊,説道:“知道我最喜歡什麼花嗎?”謝不周説:“老夫願意和你探討這個問題。”旨邑道:“我喜歡白野花菊,像硬幣那麼小朵的。”謝不周説:“老夫改天去摘一車尾箱給你。”旨邑佯怒“我喜歡它們開在野地裏。你真沒趣情,我才不想和你白頭到老,遲早被你氣死。”謝不周説道:“老夫想到一處地方,你肯定喜歡,不知道野花菊是否凋謝了。”
“野花菊呀野花菊,哪兒才是你的家,隨波逐輕搖曳,我的家在天之涯。”旨邑唱了一段,説道:“在沒見到白野花菊前,沒有我最喜歡的花。有一年,我坐火車去鳳凰古鎮,火車經過一片山頭,列車廣播正在播放這首《野花菊》,漫山遍野的白野花菊突然充滿整個視野,我很震驚。那真的是驚鴻一瞥!沒有人間煙火,沒有世俗嘈雜,被遺忘,被忽略,寂寞、快樂、自由地開放,密如繁星。如果它們有靈魂,那一定是‘自由’。太美了。你説的那一處地方,是嶽麓山上吧。其實,無所謂哪裏,也無所謂看不看,因為它們已經在我的心裏,四季盛開。”
“老夫相信花有靈魂。你這麼一説,老夫也有點喜歡野花菊了。下次開車去湘西,把你種在山裏,跟野花菊種在一起。”
“我又成孤魂野鬼了,像妾一樣。我怕荒涼,這恐怕是做妾的後遺症。除非死了。死了也不行,鬼魂也怕受冷落。如果我死了,你會惦記我不?”
“你是祖國的花朵,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老夫都半截人黃土了,別跟老夫談jb生死。”謝不周又犯頭痛,手太陽。
“好好,不刺你。帶藥沒有?”
“吃過了。不要緊。準備撤吧。”
“對了,我的阿喀琉斯呢?”旨邑突然問道。
謝不周遞給旨邑一張紙巾“老夫對不起你,怕你難過,一直沒敢説。你走後沒幾天,老夫帶阿喀琉斯出門,丟了,找了幾天都沒找到。”旨邑很傷心,説道:“阿喀琉斯很聽話。是不是史今故意放跑的?她肯定不喜歡它。”謝不周説:“你總是多疑。”
“我想回‘德玉閣’。”旨邑情緒大變。
謝不周把“德玉閣”的鑰匙還給旨邑(後者看見上面吊着玉豬,它曾經掛在原碧的脖子上),忽又收回手,將玉豬取下來,説道:“原碧要結婚了。”旨邑吃了一驚:“和誰?”謝不周説:“不太清楚,原碧辭職了,有人説是因為在博客上貼照,被學校開除了,後來給報紙寫專欄,當自由撰稿人。你去北方沒多久,她也離開了長沙,聽她説最近要回來結婚。”旨邑想起兩個月前,原碧曾給她打過一次電話,與她聊了過往的快樂事情,關係似乎又變得親近起來,原碧説如果她結婚,一定要她當伴娘,她答應了,沒料想原碧動作如此迅速。
“所以你把玉豬要回來了?”旨邑問。
“她是個聰明人,知道什麼該要,什麼不該要。”謝不周説道。
“你呢?新郎不是你,不是滋味吧?”旨邑諷刺他。
謝不周故意將車輪開進坑裏,狠狠地顛了旨邑一下。旨邑拿眼睛罵他“已婚男人”謝不周心領神會,自嘲地擺擺頭,説:“依老夫之見,你趕緊找人隨便嫁了得了,然後去恨那些勾引你丈夫的未婚姑娘,説不定老夫還會同情你。”旨邑道:“我情願當一輩子未婚姑娘。等你家裏的紅杏出牆,我會很高興。”謝不周笑“你這婦人什麼心態,惹老夫氣壞身體,你連備用輪胎都沒有了。”笑罵間,旨邑打開了“德玉閣”的門,剛往前走得一步,突然兩聲犬吠,嚇得旨邑往後一縮,後背抵進謝不周的懷裏。謝不周攬住旨邑,伸手開燈,打了一個唿哨,角落裏躥出金狗少年,矯健瀟灑,髮光溢彩。它待要興奮地撲將上來,又警惕地盯住旨邑,快樂又猶疑,四條腿跳舞似的踩出各種花樣。
旨邑驚喜,連喊數聲“阿喀琉斯”金狗少年也認出了旨邑,歡喜地撲過來,打滾、跳躍,尾巴搖成一朵花。
謝不周説道:“家犬相見不相識,吠問客從何處來。”旨邑高興地擁抱謝不周,謝他把阿喀琉斯養大,説他是她最信賴的男人。
謝不周道:“你就是留下一個雜種,老夫也能幫你養好。”接着拍拍旨邑的背“説來奇怪,無緣無故的,老夫總覺得對你負有責任。也許你是老夫前世的,老夫今世當你是前。”旨邑笑道:“你現在有三個前了。”旨邑動手清理“德玉閣”打算儘早重新開業,卻發現地面門窗,桌椅櫥櫃,早已掃得乾淨,擦得明亮,連煙灰缸都洗淨了,擺在原來的位置。旨邑想不到謝不周還有這份周到,慨萬千,斂了笑容,説:“做你的前也蠻不錯。”謝不周道:“你千萬別錯愛老夫,不是老夫乾的,是鐘點工的功勞。”旨邑啐他“放心,我討厭已婚男人。”阿喀琉斯跑過來(也許它以為旨邑需要它幫什麼忙),望着旨邑,一副候命待令的神情。
“一節母,年少矢志守節,每夜就寢,關户後,即聞撒錢於地,明晨啓户,地上並無一錢,後享上壽…可敬的節母啊,可悲的女人。自然,我們的時代不需要這樣的行為,也沒有這樣的女人了。男人從古迄今,從不受時代約束。一個嫖客朋友偏要娶女處做子。嫁給一個嫖客,不是件什麼賞心事。當嫖客作為一個父親與女兒玩耍的時候,他肯定會忘記自己是個放蕩成的傢伙,倘若他突然想起自己是個嫖客,他應該到吃驚,這與他陪伴女兒的温情法則相悖。除非以欺騙的方法,我們永遠也領會不了人類,他總是自相矛盾,一個人可以同時擁有慈善與殘酷,純潔與卑污。”旨邑第一次讀到原碧為報紙寫的專欄,十分震驚,這些文字距她瞭解的原碧甚遠,提供了另一個千真萬確的原碧。從專欄的照片上看,原碧化了淡妝,蓄了長髮,燙成玉米卷,圓臉線條變得十分柔和,眼神比以前靈動自信,暗自懷。旨邑不知道,是什麼讓一個小心掩藏美麗的女人,變得如此個張揚,不但學會用那雙古典的小腳獲取愛情,還敢於辭掉鐵飯碗,一向安分守己的女人做出這等驚人之事,的確匪夷所思。
不過,旨邑很快放下原碧,只想儘快見到秦半兩。給秦半兩打電話前,她一直為開場白苦惱,思前想後,難拿捏。假使語氣太過平靜,難傳心聲,太煽情則心虛羞愧,尤其是措詞,無論直接還是委婉,如何才能恰到好處?倘若他心裏有人,枕側有伴,早將她淡忘乾淨了,豈不是自討沒趣?她將與秦半兩的時光作了短暫回憶,深信他未有良人成雙,只把她期待。所幸讓他期待的子並不算太長,而他又處在貴州的窮鄉僻壤,縱使有愛情,也僅等於寂寞的遐想,只屬於那個地方。對於他在那裏留下的情,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旨邑準備就緒,卻始終聯繫不上秦半兩,她預一切結束了。
夜晚,她關了店門,慢慢走向秦半兩的畫室。落葉飄零,秋風一路尾隨,她彷彿自出生以來,便一直走在這條路上,不曾愛過,不曾痛過,不曾遠離。無需藉助微弱的路燈,秦半兩畫室的方向在她的心裏光明如晝,與秦半兩最後的一幕清晰如昨。她又想起在“德玉閣”第一次見他,他像匹種馬活力四,他們去看古墓,揣摸古人的生活,談理想的朝代…那些温馨的情景使她的眼淚下來,他牽她手時的那片温暖還在,她內心卻有一種不祥的預。也許他仍在貴州,她只想看一看他工作的地方;也許他正在戀愛,她只想告訴他,她回來了。
她怕黑,這時卻敢穿越樹林,不急不緩。倒是阿喀琉斯把她嚇了一跳,她完全沒留意它跟了過來。夜鳥在枝頭嗚叫。重鉛的天空,有灰白的雲彩。樹影黯淡。風在所有的空隙裏出入。她嗅着南方的濕氣息,忍不住憂傷,和已婚男人的愛情令她產生的、多疑、嫉妒與不平衡像某種病菌,長期蟄伏在她的體內,只是一愛,就將它們全部催生出來。她厭惡那樣的自我。她在這夜晚再度發誓,遠離已婚男人,正常戀愛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