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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旨邑對原碧説:“從時間上來説,你母親的年代距離你已是三十年了;從地理上來看,這裏是長沙,不是你山東那個小縣城。難道這個時間差距和地理變化就是你的價值——你想像你母親一樣活一遍?”原碧表示她愛她的母親。原碧的話沒有説服力——天底下誰人不愛自己的母親呢。不過,旨邑説再多也沒用(改變一個女人,有時候不是另一個女人所能做到的)——像原碧這樣的女人,只有愛情才能將她改變。
旨邑有她自己的問題。和水荊秋的相聚,意味着面臨告別。在高原死裏誕生的那種無法解釋的温暖一直留在她的心底(這使水荊秋得以與其他任何男人區別開來)。相聚的喜悦不免蒙上憂傷。而這種憂傷又不是自然出現的,是她先想到他的温暖,再想到他將離去,她必須憂傷以對。她做不到像原碧那樣,在情慾很旺盛的年紀,把已婚男人“剪”了,把小於自己的男人“剪”了,剩下的,就只是一點渺茫的希望和無盡的孤獨(儘管有了水荊秋,她仍然是孤獨的,但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孤獨——自然,對付不同的孤獨,需付出不同的代價)。
他們一塊吃飯(他和她都很珍惜這種機會),他第一筷子菜定是先夾給她(暗示她是第一位的)。他愛吃肥,她愛吃瘦,他把肥的啃了,瘦的給她。他也會吃她剩下的飯菜。吃西瓜,他把最中間那塊給她。走路時把她的手攥在他的手心裏,生怕她飛走。有時停下幾步,故意地看她的背影。他惡補似的對她好。也戀她的身體,飢餓和瘋狂。
介入的是一個完好而非破敗的家庭,這是旨邑的困境。至於“完好”到什麼程度,旨邑不知道。或許是與大多數婚姻家庭一樣的“完好”或許是因他們獨特的歷史而“完好”——總之在她之前沒有分崩離析的境象(甚至可以説是牢不可破),在她之後也沒有。水荊秋決不説一句有損他婚姻的話,他會給她談道理:“其實我已經沒資格和你談愛情。許多愛情原本是悲劇的、無出路的。社會常把愛情引向下,使之變得無害,建立婚姻家庭的社會建制,同時也否定了作為生命張力和神魂顛倒的愛情的權利。社會常否定愛情的自由,認為愛情的自由是不道德的。愛情主題一開始就是非社會化的。社會化的是家庭。純粹狀態的愛慾是奴役,是愛者的奴役和被愛者的奴役。愛慾可能是無憐憫心的和殘酷的,它製造最大的暴力。有一個法國人説情人會要人的命。旨邑,我現在就覺你在要我的命呢!”
“親愛的,我覺得關於愛情的自由爭論是荒謬的。除了愛情的自由之外.不可能有任何其他形式的愛情,強迫的、從外面決定的愛情是荒謬的詞組。但是,我們是愛情的奴役。我願意是這樣。我有要你的命嗎?你願意我要你的命嗎?”
“旨邑,我要你明白婚姻和家庭僅是人的生存的客體化,和愛情沒關係。我是你的,任憑你屠宰。”
“我是自由的人,而我常因你的不自由而到不自由。”旨邑説道。
她為他親自下廚。她烹調技術不差,加之用心專注,做出可口的菜餚,讓他讚不絕口。飯後他要求收拾桌子、洗碗刷鍋,但是面對杯盤狼藉,他不知從何下手。她一看就知他本沒做過這類瑣事。她想到不會煮茶的哲學家羅素,子外出時,把煮茶的過程…一寫在紙上,讓羅素依次作,他仍然把一切得一團糟。這是無傷大雅的小事,旨邑原諒水荊秋作為知識分子對常生活的笨拙與心,甚至覺得他新添了幾分可愛,而她則增加了幾分母與寬容。
直到水荊秋回哈爾濱,旨邑都沒有見他與梅卡瑪通過電話(他沒打過去,梅卡瑪也沒打給他)。旨邑試着猜測這個現象的幾種可能:一是水荊秋揹着她給梅卡瑪打了電話(比如趁她到店裏的時候);二是梅卡瑪對水荊秋絕對信任;三是梅卡瑪本不管他了;四是以上任何一個可能都不正確。水荊秋和梅卡瑪可以四天不通電話的真正原因是什麼,旨邑到苦惱。片刻之後,這個問題變得十分重要,並且慢慢地折磨她。她心不在焉,看見他的手機心就猛跳幾下,覺得那裏頭裝着他所有的秘密。有幾次她想問他,但她內心反提到梅卡瑪,或者是對梅卡瑪反。梅卡瑪天生是她的敵人。她到這樣的夫關係是虛假的、立馬就要完蛋的。她必須知道真相,以確定她對水荊秋的方式與態度(是否該用勁,或如何用勁)。但是,萬一他沒打過,她一問便提醒r他,反而喚起他對梅卡瑪的內疚(在她看來,內疚就是温情);即便是從他嘴裏得知他打過電話,她會更不好受——他竟然那麼惦記梅卡瑪(並且要躲着她,肯定説了許多含情的話)——他真是個混蛋!
直到晚上出去吃飯,旨邑仍然陷在一種怨憤與嫉妒當中(她凡事總給自己添堵,盡往痛處想)。
雨嘩嘩地下,氣温驟然降低。他們去本餐廳吃烤。爐火很旺。薄片放上去滋滋地響。青煙騰起。她一刻不停地烤,彷彿往灶裏添柴,讓青煙持續不斷。他只當她心懷離愁別緒,一邊吃,一邊佐以言語温存撫。她被芥茉辣出眼淚。他以為她傷心至哭。
她狠狠地幹掉一盤五花。現實就像五花,幾分鐘前,還好好地疊在盤子裏,紅白相間,潤鮮,吃進肚子裏,只剩下空盤盛着虛無,直到第二天,現實的五花將變成一堆廢物排出來,連舌尖也淡忘了五花的味道——她和他的情,很可能就是一盤五花的下場。
(更嚴重的後果是,這段愛情比旨邑設想的更慘——她吃下的將是一盤帶病毒的五花——病菌終生潛藏在她的體內,直接影響與危害她的神與健康。)服務員將空盤子撤走了,虛無倒進了旨邑的心裏,潔白的一大碟。她想對他描述這一大碟虛無,是這一大碟虛無將她撐飽了,她什麼也吃不下了。
她不情願説話,掃他一眼。彷彿因為惜別,他變得動作遲緩,陡見老態。
“我的孩子,你又胡思亂想了。虛無不是壞東西。虛無是一種必然。存在與不存在都存在。它以神秘莫測的方式深入生活,就像劫數、命運、天數、天命,無處躲避它,也無法擺它。”她一瞥,他知道她鬧情緒了。
“我從不逃避什麼。包括虛無起的恐懼。我怎麼是你的孩子了,聽起來像亂倫。”他的話讓她活泛起來(她喜歡他這樣叫她,温馨刺)。
懷着新奇,他們回家索玩起了“亂倫”的遊戲(她扮演他的孩子,他當她的父親),帶來的巨大快使他們彼此到短暫的荒謬——最具銷魂魅力的竟然建立在打破常規的基礎之上——簡單説來,婚外的比婚內的美妙(打破婚姻常規);而現在,模仿“亂倫”的又比遵循身份原則的刺(打破身份常規)——的更新要求比電腦系統更頻繁——在破壞,同時也在鑄就。
此時旨邑已經完全忘記梅卡瑪了,她甚至不在乎他是否給梅卡瑪打過電話。她光着“孩子”的股上洗手間,嘩啦嘩啦聲暢快,接着是水馬桶更為酣暢地卷,一切預示着到達快樂的頂峯。經過客廳返回房間時,水荊秋的手機屏幕閃爍,忽明忽滅的熒光擋住了旨邑的去路——她立刻想起梅卡瑪來。她強迫自己直接回房,但中了魂陣似的繞不過去,她手伸向手機,覺得自己像一個賊(不折不扣的賊),同時到手機烙手(道德罪惡),她幾乎想立刻放下它——但是,那閃爍的神秘光暈刺了她(她興奮極了),她肯定這是個有價值的秘密,她期待並恐懼發現一個廉恥的真相(她時常不由自主地懷疑他有別的情人)——她毅然按下鍵時,手指亂抖,像試考作弊的學生。
“情?想想我們都什麼年紀了?情在咱們孩子的身上。記住,字少情意重。”短信的內容如此曖昧(必定是水荊秋先問對方要情),氣憤使旨邑手抖得更厲害(她想他是個齷齪的東西),她不可收拾地要知道一切,她翻閲了所有的短信,發件箱裏的另一則短信“我現在不方便給你電話”更是意藴無窮。兩則可疑短信只顯示不同的手機號碼(這隻能説明關係非常隱秘,安全起見,她將號碼記於心),她立刻到和他有親密關係的人遠不止她。
純潔的情被兩則短信褻瀆了——不,是被他的下無恥玷污了,旨邑全身都抖起來。
她躺進被窩時仍然在抖。
“冷吧,快蓋嚴實點。”水荊秋赤身貼緊她。
她一聲不吭。只是抖。
“我的孩子,你怎麼了?”他扳起她的臉。
“你真的沒有別的女人?”她神冰冷(心裏説我不是你的孩子)。
他回答沒有。她拿出握在手中的手機,翻到那條短信,請他讀。他讀時還貼着她,讀完離開她的身體:“我本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他很生氣(她不知他為什麼生氣),他坐起來,幾乎傻了。他不像裝無辜(更像身經百戰應對自如)。她翻到另外一條,問:“那麼,你不方便給誰電話?怎麼不方便?”她控制不住情緒,他對前一個短信的敷衍讓她又抖了起來(或者是害怕一個壞的結果)。
“旨邑,你太無聊了,你這是侮辱我!這都成什麼關係了!”水荊秋並不解釋,憤怒地掀開被子,在屋裏東摸西撞,像失去理智,馬上就要氣瘋了(她知道他在找眼鏡)。他飛快地穿好所有的衣服。每一個動作都非常用力,似乎在證明他的清白無辜。皮帶扣發出喀嚓聲響,乾淨果斷。將自己收拾整齊後,他還是沒有找到眼鏡。他腦袋東湊西湊,像一隻嗅覺遲鈍的獵狗(她知道夾在客廳茶几上的《西方正典》裏,她不告訴他。她很吃驚,他居然生這麼大的氣。她想他內心正軟弱無比)。她憐憫他了,他完全犯不着如此龍顏大怒。他尋找眼鏡東摸西摸(或許他正慌亂,本不知道怎麼收場),她總不能讓他無止境地摸下去,她得給個台階他下,更何況她偷看他的手機首先是對他的不敬,她有錯在先。再有,是他千里迢迢來看他,就這樣把他氣走,走了他上哪兒去,萬一他真這麼走了,她又誤解(傷害)了他,她將如何度過接下來的情煎熬——她終究愛他(她害怕,他走出門就再也不會回頭)。
於是她不失時機爬起來(此時的體讓她到羞恥),同樣迅速地套好衣服,從背後箍緊了他,既真心又違心地道歉。
“對不起,我不是存心想看,不是不相信你。”
“那是為什麼?我的子都沒這樣幹過!”她的心被刺了一下。他又提到那個女人。説“梅卡瑪”還好一點,偏偏要説“我的子”在這時提“我的子”格外挑釁,格外囂張(明顯是提醒旨邑,她只不過是他的情人,她低梅卡瑪一等)。他挑起了旨邑對梅卡瑪的敵意,甚至已經仇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