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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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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着她,無比驚詫。

“我得了子宮癌,切除了子宮。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謊言從她嘴裏衝出來。真相獨守腹中。

他震呆了。面對噩耗般,他慢慢站起來,彷彿劍擊手,瞄準噩耗身體的重要部位,要還以致命一劍。

然而,他放下劍,挪到她的後背,俯下身,從後面抱住她。她覺到那雙手臂的猶豫與矛盾,先是如履薄冰,繼而找到重心般,慢慢加大力量,最後穩穩地圈住她。她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她突然湧起對自己的滿腔仇恨,恨自己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恨自己糟蹋自己;恨自己將愛揮霍得一乾二淨。

他的臉緊貼她的頭部。她聞到他身上的油彩味。他身上的温度就像一杯加衝牛的咖啡,還有方糖。她仍然想到她的孩子。他們雖死,卻已從子宮移到了她的腔,他們在她的靈魂深處張燈結綵,像清明時節繁華的墳頭。她的心,是孩子永久的靈堂。那裏永遠都開着白野‮花菊‬,亮着油燈,或者漆黑一片。

“傻姑娘,你該告訴我,讓我在你身邊。我愛的是你,不是你的子宮。你依舊是我完美的愛人,戀的愛人。我説過,我要帶你看遍世界上所有的墓地和博物館,我們的一生,是我們自己的,比任何人都幸福。旨邑,相信我們。等我辦完這次畫展,我們就去看瑪丘碧丘古城。”秦半兩的臉貼上旨邑的臉。他的滾燙。她的冰冷。

旨邑做夢都想去瑪丘碧丘之巔,看那單調的石頭構築的豐富世界,在她墮入虛妄的深淵找不到理想的彼岸時,它將給她怎樣的衝擊與洗禮。然而現在,她到秦半兩的話像一隻幸福的鳥,在她的枝頭停落片刻,便展翅飛走,留下枝丫空虛地顫抖。她無法帶着愛情去那麼遠的地方。她只能獨自上路。

“我已經殘缺不全了…”她的聲音低得只夠自己聽見。

旨邑到自己的身體就像一塊千瘡百孔的篩子,已經無法盛下秦半兩的愛情。

“對不起。”她仇恨似的堅定起來,跌撞着離開畫室。

旨邑恨那天下的子,恨梅卡瑪。她一直恨梅卡瑪,只是從未恨得這樣具體,這樣深刻,這樣理由充分。從前,恨她不用心照顧水荊秋的生活(讓他穿超短裙一樣的內褲),恨她不給他做飯,讓他經常吃速凍食品;恨她霸佔他,卻不體貼他,讓她滿腔愛情,全無用武之地;恨她對他的管制,從金錢到時間。現在,又恨她裝聾作啞,太陽照常從他們塌了半邊天的家裏升起。恨梅卡瑪在水荊秋身邊,不相夫,不教子,也能讓水荊秋拋棄她的一雙孩子。

旨邑不能讓梅卡瑪沉浸於幸福當中,哪怕是虛構的幸福也不行。她必須告訴梅卡瑪,揭穿她的處境,告訴她,她温和而有學問的丈夫水荊秋已經和別人有孩子了。只有水荊秋的痛苦才能減輕她的痛苦,減輕她的仇恨。

如何找到梅卡瑪,旨邑想到稻笫。在打電話給稻笫之前,她頗多顧慮,是窮途末路使她孤注一擲。沒想到稻笫悉梅卡瑪這個人,説她是他們學校附中的音樂老師,她的丈夫水荊秋,是哈爾濱有名的歷史學家。稻笫問旨邑怎麼會想找梅卡瑪。旨邑含糊其辭。稻笫立刻猜想旨邑的哈爾濱情人就是水荊秋。旨邑矢口否認。稻笫嚴肅地説:“水荊秋曾以歷史的名義搞了我們系裏的一位女生,最後還是由梅卡瑪出面解決了這件事情。”旨邑一驚,她不願意相信。

稻笫接着説道:“我本該替水荊秋與梅卡瑪保守秘密。但是,旨邑,我希望你看到真相,為了保全婚姻,那些家庭中的男女,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稻第囑咐旨邑,找梅卡瑪並非好主意,吃虧的將是旨邑自己。稻笫沒有用“自取其辱”這個詞。旨邑説沒什麼大事,談不上吃虧。她心底認為,沒有什麼好主意和壞主意,只存在她願意和不願意,至於吃虧,她已沒什麼可虧的了。

稻笫説千里冰封萬里飄雪的冬天就要來了,她希望旨邑能來玩一玩,她會帶她去滑雪,從山頂俯衝下來,比飆車還刺。旨邑説那回飆車事故讓她心有餘悸,她情願死,也不想變成殘廢。她説到“殘廢”二字,把自己刺痛了。她想到一雙孩子,想到割的苦。她和孩子一起,魂飛魄散。她已經不是正常人,永遠不可能做正常人了。孩子永遠在她的行囊裏,她獨自帶着這沉重的秘密旅行,不知道哪座山頭可以埋下她的孩子,埋下她的痛苦,埋下她的悲傷情。

“我畢業後到長沙丁作,等我來照顧你吧。笨丫頭!”稻笫説道。

從秦半兩的畫室回來,旨邑便病倒了。或許是受了風寒,頭痛低燒,咳嗽,呼困難,舉箸無力。藥與清宮手術對身體的摧殘,就像風拔起了幼樹的,樹的葉子立刻萎蔫了。

大災逢小疾,多病更脆弱。身體的每一種不適,都起旨邑對水荊秋的怨恨。她不關心自己的身體,她不吃藥,不照料自己,只是對它的衰敗到恐懼與無助。她依賴謝不周。她對自我的放任自彷彿是一種撒嬌,她需要謝不周法西斯式的關懷,強制、命令、隔時審訊檢查。她是他的一隻小寵物,完全順從他的餵養與教育。他要她像豬一樣,吃好睡好養好,無論是身體還是內心,一定要儘快結實起來,強大起來。

旨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將謝不周推到她的生命裏,彷彿他專為她的災難而生。

謝不周知道旨邑出去吹了風,痛心疾首,幾乎要大發雷霆。

“我很心痛,你不僅在傷自己,也在傷害我。”謝不周説,聲音低到似乎不願意讓她聽見。

她聽見了。一字不漏。她吃驚地看着他,看着他做那最荒誕表達時的樣子(她從沒想到這是傷害他)。他的確在傷心。死死地盯住地板。鬢角突然冒出幾白髮。耳朵在傷心(背對着她,沉默不語),整個身體都在傷心(散發生氣與難過的氣息)。燈絨夾克衫的背影,透出憂慮、焦灼、甚至頹喪。

她像一隻睏倦的夜鳥低下了頭。

她的一隻手被謝不周烘熱,另一隻手被水荊秋冷卻,放在同樣的水中,隨着兩個不同器官的傾向,到水温既冷又熱。

“我知道錯了。我會照顧好自己,準時服藥,吃好睡好,像豬一樣壯實起來。”夜鳥夢囈。四周是悄無聲息的風。

“我要你有真正積極的心態,積極對待自己的身體、人生。過去的已經過去了,現在和未來才是最重要的。”風搖動夜樹,發出清晰而堅定的聲音。

“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我不甘心…不甘心。”夜鳥反覆哀鳴。

“旨邑,只有弱者才會想去報復。你知不知道,那是報復自己,是加重你自己的挫折。不要總認為自己是最不幸的人。”他例舉了生活中幾種遭遇慘痛的故事。

“我太軟弱,太自私,太害怕,我對不起我的孩子。我後悔。我應該生下他們。我受不了,那血團每時每刻都在我眼前晃動。天都怒了,不是嗎?”她又掉進自責與後悔的井。

他將她撈起來,平放在牀,蓋好被子。過了一會,説道:“其實你很勇敢,也很結實。你知道你無法給你的孩子未來。所以現在,你要堅強,要走好自己的路。慢慢忘記這些。等你恢復了,我們去走遍西藏,想走多久便走多久。”

“史今怎麼辦?”她時刻警醒,總是戳穿他的好意。

“有的女人像道德,總是小心翼翼,膽戰心驚,你從來不屬於此類。告訴你吧,史今有她的獨立空間,有做不完的期貨、證券分析,我和她互不依賴。我最擔心的是你,你像個孩子,不會照顧自己,愛和自己過不去。你讓我着急,心痛。你什麼時候讓我放心了,我也就不在你的視線裏轉了。”她他説出這些話。

“頭痛嗎?對不起。”她撐坐起來,頭暈目眩。她示意他將頭靠在被子上(被子下面是她的大腿),她給他按摩。

他眉頭緊皺,説他不接受病人的服務。她將他扳倒,讓他仰面躺好,才發現不知從哪裏開始,彷彿面對一片廣袤的土地。他抬手在她的腦袋上按了幾下,以做示範。她學會了,仍然不知如何下手。這時候,她變成道德一樣的女人,小心翼翼,膽戰心驚。她從沒摸過他的臉,從未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耕耘、播種和收穫。她看着這張雙眼緊閉,眉頭緊皺的臉。

他半睜眼,見她雙手懸在空中,説道:“你是不是想掐死我?”她的手便落下去,輕輕地掐住他的脖子,然後很自然地移到他的頭部,按照他示範的那樣按。她摸到他的髮質,他的額頭,觸到他頭骨的堅硬與肌膚的温度。恍惚覺得他屬於她。這片刻她忘了孩子,忘了怨恨,忘了所有的災難,她的全部愛意與憐惜都傾注於眼前這張臉上。她手上的動作越來越慢,越來越輕,手指不堪重負,手掌落上肌膚,不能動彈。他的手伸上來,壓住她的手,她的手便完全貼在他的臉上。彷彿夜鳥鑽進了樹心,躲在濃密的枝葉底下。一切都靜止不動。所有的,都有了歸宿。夜變得毫無負擔。

“痛得厲害嗎?”她問。她必須説話。一隻夜鳥的睡是危險的。她必須説話。一隻夜鳥不可能帶着血的傷口向温情妥協。

他打開眼睛。仿如黑夜的兩道強光向她的臉龐。她趕緊偏過頭去。強光擦過她尖巧的下頦。

他坐起來,似乎有點暈頭轉向,又倒了下去,到視線模糊。

水荊秋沒有任何消息。他在她的覺中成了一個謎。她看不見他痛苦的樣子,甚至記不清他的五官,他在她的想象中總是獐頭鼠目,形容猥瑣。也許他正在為一個遠方的女人,一個女人即將隆起的且十子焦頭爛額。他所懷的秘密就像胎兒,隨着子的增長而變得越來越重。

旨邑發現,神折磨不能毀壞他的現狀,不能影響他幸福的家庭生活,甚至這本算不了什麼,只不過是他生活當中一個小曲,小驚嚇,小刺。她仍然想有所作為。夜晚,她設想了各種報復的細節安排,包括水荊秋的結局,自己的後果。仇恨覆蓋了其他所有的情。白天,她又推翻了夜裏的設想,陷入矛盾之中。她每面壁發呆,機械吃藥,不上街,不會友,不去德玉閣,謝不周來看她就像探監,提許多好吃的,説許多積極的話,問她的飲食與身體。他在的時候,她似乎比較快樂,淡看了近在眼前的往事(她不想惹他頭痛),步人生活正軌。

謝不周努力使她快樂,到處為她淘古舊書籍、古玩,以及適合她佩戴的叮哨飾品。有一次,他在古玩市場淘到一隻玉豬(與旨邑送他的那不同):,卷體豬形,只用圓雕手法刻出豬頭、身形、大耳和大嘴,浮雕手法刻出眼和鼻的形狀,身上有陰線花紋,背影有一道凹槽,由頭頂通至尾部。謝不周戲説雖然醜得模糊,但似乎還配得上旨邑那隻青玉豬。旨邑拿過玉豬,豬的卷體與笨胖憨態只讓她想到胎兒,胎兒在母體中,正是這種卷體姿勢。她暗自疼痛不言。謝不周見狀,故意説玉豬非和田玉,也不是商代晚期的東西,雕刻手法仿得差勁,意思不大。他拿過玉豬,不願讓旨邑聯想起胎兒。旨邑説別把人想得太脆弱,玉豬於她,未嘗不是一種藉(彷彿説謝不周便是那隻玉豬)。

梅卡瑪的電話已經背得爛。對於是否聯絡梅卡瑪,旨邑反覆斟酌。她不怕梅卡瑪剽悍兇猛,只怕她柔弱善良、知書達禮。

旨邑認為,她其實是可以與梅卡瑪做朋友的,她們完全可以敞開心扉,促膝暢談,相互女人經,談談各自對水荊秋的受,以及和他在一起的細節,這有助於那做子的更深地瞭解丈夫,那當情人的更真地瞭解情人。女人是女人的同類,同是情受害者,女人有沒有必要相互仇視,忽略共同的敵人——那個欺瞞有術的男人——女人從不把男人看作敵人,即便是,也是親愛的敵人。女人的敵人是女人。旨邑又非常清醒地認識這一點。

旨邑不恨梅卡瑪了,內心生出與梅卡瑪姐妹情深的美好願望來。設想她們彼此情投意合,會有愉快的聊天,迫不及待的見面,她甚至想到與梅卡瑪一起分享秘密,獨將水荊秋矇在鼓裏。這時候,她對梅卡瑪幾乎充滿嚮往與熱愛,彷彿梅卡瑪是她多年的摯友,她期待一訴衷腸。似乎能否與水荊秋善始善終(不以仇恨為結果),完全取決於梅卡瑪。

這個秋天的午後,旨邑睡覺醒來,平靜地撥通了梅卡瑪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