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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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靜默地對看着。

半晌後，陳昭潔就像是下了什麼重大的決心一樣，她飄開了視線，小心翼翼地深了一口氣，又一口。

她微昂起頭，再度望向他，貝齒咬着顫抖的下嘴，開始左右搖晃地朝他走過來。

每走一步，她的身體就不受控制地傾斜一下。

每走一步，她的呼就更沉重一分。

他也是。

她用極度醜陋的姿態，高傲的表情，一步，一步，朝他靠近。

楊明織無法動彈。

就在離他三步之遙，她停下腳步，對他伸出手，攤開掌心。

“把鞋子還給我。”臉上雖然極度維持鎮定，但發出的聲音和伸出的手掌，卻不受控制地發顫，顫得讓他都發寒了。

她的馬尾落了部分下來，某些黏在汗濕的臉上，某些鬆鬆垮垮地掛在髮束中要掉不掉的，整頭顯得相當的凌亂，滿臉又是血，又是淚，又是沙泥…她的模樣，真是糟糕透項。

明明是這樣糟糕，他卻無法移開盯在她臉上的視線。

篩過樹葉的陽光，灑在她發了倔的臉上。

那光線亮得很刺眼，刺得楊明織的眼睛微微發痛。

“快把鞋子還給我！”這次的聲音，顫抖得更嚴重了。

楊明織甚至明顯地看到她眼底的水光，在嚷完這句話的同時迅速上湧，積蓄。

真的只差一點點，她就哭了，但她控制住了，沒讓它掉出來，任憑那晶亮在眼眶中湧動。

楊明織沒説話，也沒把鞋子還給她。

他慢慢地蹲下來，半跪在地上，握住她一隻腳踝。

出自於連他也不知道的理由，只知道他必須這麼做，一定要這麼做，也只能這麼做。

楊明織能明顯地覺到，在他碰到腳踝的那一剎那，她有瞬間的僵硬。

他抓起陳昭潔的腳，親手為她穿上那隻底部挖空的特製鞋，就像童話故事中，僕人幫高貴的公主穿鞋一樣，恭敬的、榮幸的。

楊明織抬頭，對上陳昭潔低頭看他的目光，她的眼睛一片朦朧，朦朧得讓他看不清楚她瞳孔的顏，跟着，就像下雨一樣，一滴、兩滴、三滴。

熱燙的斗大淚珠，狠狠地打在他的臉頰上。

那淚…很燙…真的很燙。

他沒伸手抹去，也沒説出任何安撫的話，只是默然地握住她手上的另一隻鞋。

她把鞋子捏得很緊，他試了兩次才成功走。

楊明織再次低頭幫她穿鞋。

隨着低下頭的動作，停留在他臉上的淚水，織着他的汗水，順着他的臉龐線條蜿蜒而下，聚匯在他的下巴，一顆顆地滴落，消失在翠茵如新的草地上。

其中有一些滑過他的嘴角，那嚐起來的滋味是苦澀的，他分不清楚那到底是他的汗，還是她的淚。

正在幫她穿上的這一隻鞋，才是正常的厚底鞋。

陳昭潔的鞋子是特別訂做的。

她的兩隻腳，明顯不一樣長，只是被她成功地掩飾了。

這就是她老是穿厚底鞋的原因。

她不讓他跟去保健室，是怕到時候如果校護要她掉鞋子，就會被他發現她的秘密。所以，她才會故意説那些話來氣走他。

青蛙還是青蛙，高貴的公主卻變成了一尊殘破的瑕疵娃娃。

殘破瑕疵，卻依舊驕傲美麗。

“…要我揹你嗎？”他轉過身去，背對着她蹲下。

她沒回答，但已經緩慢地攀上他的背。

楊明織揹着她站起身，往保健室的方向走去。

“我盡力了。”她開口説話，聲音有些沙啞，語氣是他從沒聽過的怯弱退縮。

雖然不知道她沒頭沒尾地説什麼盡力了，他還是淡淡的“嗯”了一聲。

聽到回應，陳昭潔又開口了:“我盡力地跑了，可是永遠都跑不快。”原來是指這件事。話題真的很跳躍，但他還是配合地又輕輕“嗯”了一聲。

“如果讓我多練習幾次，我一定可以的，説不定連明織都不是我的對手，搞不好還會跑到全校第一名。”

“我相信。”真的。

“我以前剛學游泳的時候，一開始也是很慢，還怕水，可是我不認輸，一直練習…最後就變得很厲害，我現在可以連續遊兩千公尺…説不定以後還可以更厲害…”她開始哽咽地不斷説着一些無關緊要的話，並且愈講愈急促。

“那些笑我的臭男生只是體力比我好一點而已，本沒什麼了不起的，我慢慢練，也總有一天可以超越他們，他們、那些人…明織，你跟他們不一樣，那些臭男生、那些臭男生本不能跟你比，明織…你身上的汗一點都不臭，真的不髒，我不是説你現在正在汗，我是説、是…”

“小潔。”他打斷她侷促不安又詞窮的語言。

“我還可以這樣叫你嗎？”她慢慢地閉上喋喋不休的嘴，沒回答，只是趴在他肩頭上，用力地點了點頭，蹭痛了他的皮膚。

聽到她鼻子的聲音漸漸變大，楊明織覺得心裏有一塊地方，好像遇到熱的油般，整個化掉了，幾乎融得入骨。

他其實知道她想表達什麼。

“你只要説聲對不起就好了。”

“我才沒有要跟你道歉…我才不是…我只是…”她的聲音突然哽住。

楊明織覺自己肩上的衣服漸漸濕了，最後簡直是氾濫成災。

最後…

“對不起…”她深深着氣，顫抖地説。

“沒事了，我保證不會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