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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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睡了幾乎一整天,在晚上才動身,這時看到了前邊不遠處,有一隻長得出奇的木排。木排之長,彷彿象一個好大的遊行隊伍一般。木排上每一頭有四長槳①,因此我們估摸他們可能共有三十來個人之多。上面有五處窩棚,彼此離得很開。在中間的地方,天生了個篝火。兩頭豎起了高高的旗竿。那個派頭非同一般。它彷彿在大聲宣告,在這樣的大排上當個夥計,才稱得上是個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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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他這樣説,我幾乎全身冰涼。在他一生中,在今天以前,他決不敢説出這樣的話來。可見當他斷定自己快要自由的這一剎那間,他這人的變化有多麼大。正是老話説得好:“給黑奴一寸,他便要一尺。”我心想,這全只是因為我沒有好好地想一想,才會有如此的結果啊。在我的面前,如今正是這麼一個黑奴,我一直等於在幫着他逃跑,如今竟然這麼骨地説什麼他要偷走他的孩子們——這些孩子原本是屬於一個我所不認識的人的,而且此人從來也沒有害過我啊。
聽到傑姆説出這樣的話來,我非常難過。這也是傑姆太不自愛才説出了這樣的話。我的良心從我心裏煽起的火正越煽越旺,到後來,我對我自己的良心説:“別再怪罪我吧——還來得及呢——見燈光,我就划過去,上岸,去告發他。”於是我馬上覺得滿心舒坦,很高興,身子輕得像一羽似的。我所有的煩惱也都煙消雲散了。我繼續張望着,看有沒有燈光。這時我高興得要在心裏為自己歌唱一曲哩。沒有多久,出現了一處燈光。傑姆歡呼了起來:“我們得救啦,赫克,我們得救啦!跳起來,立個正,大好的開羅終於到啦<!--script>“歷史”中的“布哈林”
“一隻木筏子”我説。
“你是木筏子上的人麼?”
“是的,先生。”
“上面有人麼?”
“只有一個,先生。”
“嗯,今晚上逃掉了五個黑奴,是上邊河灣口上的。你那個人是白人還是黑人?”我並沒有立刻回答。我想要回答的,可就是話説不出口。一兩秒鐘以後,我決定鼓起勇氣説出來,可是我那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不夠——連一隻兔子的勇氣都沒有。我知道自己正在氣,便乾脆放棄了原來的念頭,直截了當地説:“一個白人。”
“我看還是去親自看一下。”
“你們這樣做得好”我説“是我爸爸在那一邊,最好請你們勞駕幫個忙,把木筏子拖到有燈光的岸邊,他有病——跟我媽和瑪麗·安一個樣。”
“哦,孩子,我們他媽的忙得很啊。不過我看我們還是得去一趟。來吧——使勁划起來,一塊兒去。”我用力劃,他們也用力劃。劃了一兩下,我説:“我跟你們説實話,爸爸一定會十分謝你們。我要人家幫個忙,把木筏子拖到岸上去,可是一個個都溜了。我一個人又幹不起來。”
“嗯,這可真是卑鄙萬分啦。而且很怪。再説,好孩子,你爸爸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
“是——是——嗐,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他們停下來不劃了。這一刻,離木筏才只一點點兒路了。
有一個人説:“孩子,你這是在撒謊。你爸爸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老老實實地回答,這樣對你也好。”
“我會的,先生,老老實實——不過千萬別把我們丟在這裏。這病——這——先生們,只要你們把船划過去,我把木筏子船頭上的繩索遞給你們,你們就不用靠攏木筏——求求你們了。”
“把船倒回去,約翰,把船倒回去!”有一個人説。他們在水上往後退。
“快躲開,孩子——躲到下風頭去。他媽的,我估摸着風已經把它吹給我們了吧。你爸爸得了天花,你自己應該是清清楚楚的。那你為什麼不老老實實説出來?難道你要把這個散佈得到處都是麼?”
“嗯,”我哭哭啼啼地説“我跟每一個人都説了,可是他們一個個都溜了,拋下了我們。”
“可憐的小鬼頭,這話也有些道理。我們也為你難過,不過,我們——滾他媽的,我們可不願意害什麼天花,知道吧。聽我説,我告訴你怎麼辦。你一個人可別想靠攏河岸,不然的話,你只會落得個一塌糊塗的下場。你還是往下漂二十英里左右,就到了河上左手一個鎮子上。那個時辰,太陽出了很久了,你求人家幫忙時,不妨説你們家的人都是害的一忽兒發冷、一忽兒發熱,倒了下來。別再充當傻瓜蛋了,讓人家猜想到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們也是存心為你做一樁好事,所以嘛,你就把我們和你之間保持個二十英里吧,這才是一個好孩子。要是到點燈的那邊上岸,那是毫無用處的——那邊只是個堆放木頭的廠房。聽我説,——我估摸,你爸爸也是窮苦人,我不能不説,他眼前命運艱難。這裏——我留下值二十塊錢的金元,放在這塊板子上。你撈上這塊板子,就是你的了。拋開你們不管,我自個兒也覺得對不住人,不過,我的天啊,我可不願意跟天花開什麼玩笑,你明白不明白?”
“別撒手,巴克,”另一個人説“把我這二十塊錢也放在木板上。再見了,孩子,還是遵照巴克先生的囑咐為好,你會把什麼問題都給解決得好好的。”
“是這樣,我的孩子——再見了,再見了。你要是見到有逃跑的黑奴,不妨找人幫個忙,把他們給逮起來,你也可以從中得些錢嘛。”
“再見了,先生,”我説“只要我辦得到,我決不會讓黑奴在我手裏逃掉。”他們划走了,我上了木筏,心裏頭可不是個滋味,因為我很清楚,自己這是做了錯事。我也明白,我這個人要想學好也是做不到的了:一個人從小起,沒有一開始就學好,以後也就成不了氣候——一旦危急臨頭,也沒有什麼東西能支撐住他,把事幹好,這樣,就只能敗下陣來。我又思量了一會兒,就對自己説,等一等——假如説,你是做得對了,把傑姆了出去,你心裏會比現在這個時刻好受些麼?不,我説,我會難受的——我會象眼下一樣地那麼個覺。我就説,這麼説來,既然學好,做得對,需得費勁,做錯不必費勁,而代價都是一個樣,不多一分,不少一分,那麼又何必學着做對的事呢?這個問題可把我給卡住了,我回答不出來。我就想,從今以後,別再為這個什麼心了吧;從此以後,不論遇到什麼事,只要怎樣辦方便就怎樣辦吧。
我走進窩棚,傑姆不在那裏。我四下裏一找,到處見不到他。我説:“傑姆!”
“我在這裏啊,赫克。那些人望不見影子了麼?別大聲叫嚷。”他身在河水中,在船舶的槳下,只有鼻子出水面。我告訴他,那些人望不見了,他這才爬上船。他説:“你們講的話,我全聽到了。我溜到了河中,要是他們上船的話,我會游上岸去。他們一走,我就會又游到筏子上來。不過啊,我的天,你可把他們作得夠苦的了,赫克。這一手玩得可真帥!我跟你説,老弟,你這一下可是救了老傑姆一命——老傑姆永永遠遠也不會忘掉老弟啊。”隨後我們談到了錢。這下子可真撈了不少。每人二十塊大洋呢。傑姆説,如今我們可以在輪船上打統艙票了。這筆錢夠我們到各自由州,願去哪裏就去那裏的所有花費了。他説,再走二十英里路,對木筏子來説,也不算遠。他但願我們已經到了那裏才好。
拂曉時分,我們繫好了木筏。傑姆對怎樣能把木筏藏得好好的,特別留神。接下來,他用了一整天把東西捆好,準備好隨時可以離開木筏子。
那一個夜晚十點鐘光景,我們望見左手河灣下邊一個鎮子上透着燈光。
我把小船划過去進行探詢。不久我見到有一個人在河上駕着小船,正在水中下攔河鈎繩。我划過去問道:“先生,這裏是開羅鎮麼?”
“開羅?不,你可真是個傻瓜蛋。”
“先生,那麼,是什麼一個鎮子?”
“你要想知道,不妨去問一問。你要是再纏着我半分鐘,就有你好看的。”我劃到了木筏那邊,傑姆失望到了極點。可是我説,不用灰心,據我估計,下面一個鎮子就會是開羅了。
我們在拂曉以前到了另一個鎮子。我正要出去,一看是片高地,因此也就不出去了。傑姆説,開羅四周並沒有什麼高地,我差點兒把這個給忘了。我們白天混了一天,那是在離左岸不遠的一處沙洲。我開始產生了一些疑慮,傑姆也一個樣。我説:“説不定那晚上我們在大霧中漂過了開羅。”他説:“別談這個啦,赫克。可憐的黑人就是不到好雲(運)氣。我一直在疑心,那條蛇皮給我們帶來的壞雲(運)氣還沒有完呢。”
“我但願從沒有見到過那張蛇皮的,傑姆——我但願我這一雙眼睛從沒有見到過那張蛇皮。”
“這不是你的什麼車(錯),赫克。你本不知道嘛。你用不着為這個怪罪自己嘛。”天一亮,岸這一邊果然是俄亥俄河清清的河水,千真萬確。外邊還是原先那種混濁的河水。啊,原來開羅確實已經錯過了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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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我們一句話也説不出來。沒有什麼話好説的嘛。我們兩人肚子裏都明白,這是蛇皮又一次作的怪,説有什麼用?説只能彷彿我們故意找岔子,結果只能招來更多的壞運氣——而且不停地招來惡運,一直要到我們終於懂得了該一聲不吭才行。
後來我們談到了我們最好該怎麼辦。最後認定沒有別的什麼好辦法,只能坐木筏往下游漂去,一直到找到一個機會,能買只小划子往回走。我們不打算趁四周無人時隨手借它一隻,就象我爸爸當年乾的那個樣子,因為那麼一來,就會有人在後面追我們。
因此,我們就在天黑以後,坐着筏子走開了。
蛇皮給了我們這麼多禍害,要是有人至今還不相信玩蛇皮該是多麼愚蠢,那麼,只要他繼續讀下去看看它怎樣進一步加害我們,就一定會相信了。
要購買獨木舟,通常是就在有木筏停靠着的那個岸邊。不過我們並沒有看見那邊有什麼木筏子,所以我們一直往前走了三個多小時。啊,夜變得灰濛濛的,悶得很,這是僅次於大霧那麼叫人討厭的。河上是什麼個光景,你就是看不清。連遠和近也辨不清了。夜已深,一片寂靜,這時下游開來了一隻輪船。我們把燈點亮了,斷定人家在輪船上會見到燈光的。下游開來的船,一般開來時不會和我們很靠近,它們開出去時沿着沙洲,挑暗礁底下水勢平緩的水上走。不過,在這樣的夜晚,它們便不顧一切往水道上拱,彷彿跟整個兒的大河作對似的。
我們聽得見它轟轟轟開過來,不過在靠近以前沒有看得很清楚。它恰恰正朝着我們開來。這些輪船一般往往這麼幹,好一它們能多麼貼近得一擦而過,可又能碰不到我們。有的時候,大輪盤把一長槳咬飛了,然後領港的會探出腦袋,大笑一聲,自以為帥的。好,如今它開過來了。我們説,它是想要給我們刮一刮鬍子吧。可是它並沒有往旁邊閃那麼一閃啊。這可是一條大輪,正急匆匆地開過來,看上去活象一大片烏黑烏黑的雲,四周圍亮着一排排螢火蟲似的亮光,可是一剎那間,它突然出了它龐然大物的兇相,但見一長排敞得開開的爐門,一閃閃發着紅光,彷彿紅得熾熱的一排排牙齒,它那大得嚇人的船頭和護攔裝置直接罩住了我們。對着我們發出了一聲大叫,又響起了停止開動引擎的鈴聲,一陣陣咒罵聲,一排排放氣聲,——正當傑姆從那一邊、我從這一邊往水下跳的一剎那,大輪猛衝過來,從木筏的中間衝過去。
我往下潛水——目的是要摸到水底,因為一隻直徑三丈的大輪子眼看着要在我的頭項上開過去。我得保持一個距離,我得有個足夠活動的空間。我能在水下停留一分鐘,這一回嘛,我估計停留了整整一分半鐘。然後我急着竄到水面上,因為我委實快要憋死了。我一下子把腦袋探出水面,水齊着胳肢窩,一邊由嘴裏往外噴水,一邊由鼻子裏往外擤水。當然囉,水得很急。輪船停機以後十秒鐘,又開動了機器。因為這些輪船本沒有把木筏子上的工人放在眼裏,眼下它正沿着大河往上游開過去,在濃重的夜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是偶爾我還能聽到它的聲音。
我大聲叫喚傑姆有十來回,不過毫無迴音。我就把我“踩水”時碰着我身子的一塊木板抓住了,推着它往岸上游去。不過我發現,水是朝着左岸的①。這也就是説,我已來到了橫水道里了,於是我轉了一個方向,朝那個方向游去。
這是一條兩英里長的斜斜的橫水道,因此我花了不少時間才游過去。我找了一個安全地點爬上岸來。我沒法看得很遠,只能在坑坑窪窪的地上摸着往前走了四分之一英里路。接下來不知不覺間走到了一座老式的那種用雙層圓木搭成的大房子跟前。我正要急匆匆走過,突然竄出幾條狗,朝我汪汪亂叫,我知道,我還是站着不移動一步的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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