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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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在拘審柴德發和白縣長的最初幾天,趙振濤辦公室和家裏的電話幾乎不斷聲。這時候的北龍港工地,又面臨着資金的短缺。那個退休了的馬部長竟然打着看望高煥章的旗號跑到北龍,為這些腐敗分子游説説情。趙振濤實在不理解馬部長是真糊塗,還是沒有原則?馬部長竟然以給北龍港跑來資金為條件,要挾趙振濤找雷娟放柴德發他們一馬。趙振濤毫不含糊地對老部長説,我們要建設,可我們不拿原則作易!馬部長趕緊把話拿了回去。趙振濤不想在這個時候跟雷娟説什麼,雷娟那裏面臨的壓力也不小。省檢察院的有些要員也偷偷找過雷娟和嚴檢察長,主管政法的韓副書記那裏也是推不開門,正是這些外圍攻勢,使柴德發和白縣長拒不
待犯罪事實。讓趙振濤欣
的是高煥章,他在醫院裏沒為他們説上一句話。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使高煥章對人對事有了深切的反省。趙振濤實在招架不住的時候,與雷娟商量了一個方案,請求省委潘書記與省紀律檢查委員會溝通。省紀委派來了普書記與雷娟並肩審案,這一招很奏效,最初招架不住的是白縣長,柴德發也在證據面前,承認了部分犯罪事實。趙振濤覺得,面對這類案件,領導擺
糾纏的一個好辦法,是求助上級部門,一切往高處推。他正在爭取建設時間,要求港口一號二號碼頭提前通航。熊大進看出了趙振濤的用意,他是想讓高煥章在告別人世前看見北龍港的貨輪,聽見輪船上啓航的笛聲。
高煥章即將去北京做手術了,趙振濤到醫院去看他。高煥章不在,醫生説他回家去看老孃了。趙振濤只好去高煥章的家裏看他。
高煥章家住在路南區的煤礦幹修所裏。這是震後的第一批建築,一拉溜的平房很寬敞,高煥章一家住着一個小院,四間房外加兩間倒座兒。這裏的自然環境很好,綠樹成蔭,有花有鳥,可是空氣污染很厲害。它旁邊是北龍市的名牌企業東風水泥廠,南風的時候,水泥的粉塵像薄雪似的覆蓋了小院,高煥章的子周慧
都不敢在外面晾曬被褥和衣服。五年前市委分房,在趙振濤居住的軍分區大院裏,曾分給高煥章一座紅磚小別墅。高煥章愣是把房讓給了現今的人大主任孫金鋒,孫主任家裏人口多,孩子等着結婚。為這
子周慧
跟高煥章生了好幾天的氣。高煥章有他的一個住房理論,人這輩子光溜溜地來光溜溜地走,住多大的房子也只住一間卧室,睡多好的卧室也只躺在一張牀上。趙振濤聽説高煥章有四讓住房的佳話。當他來到高煥章家裏的時候,不
為老高家裏的擺設
到寒酸。老式的傢俱,一台很小的廈華彩電時常出
病。老母親的屋裏還是地震時砸壞的老式方櫃。從老高家的擺設來看,他的確活得很簡單。聽高煥章的
子周慧
説,老高惟一值錢的東西就是他書房裏的幾幅名人字畫。當年他在井下受傷,煤礦領導派他到海濱養傷,兼管北戴河煤礦招待所,接待了幾次北京的名畫家,留下幾幅名畫。老高不拿東西當好的,誰喜歡就送誰,為這
子把僅剩的幾幅偷偷藏起來了。走進高煥章家的院子,看見院裏養了好多的花,特別是那一盆橘紅的石菖蘭,是趙振濤送給他的,可惜都落滿了水泥的灰塵,如果不是頭頂的那棵枝葉茂盛的老槐樹遮擋,花就更沒法看了。他這時想,老高的胃癌與這空氣污染有沒有關係?只有老樹上一聲聲清脆的鳥鳴還能給人增添一種恬靜的味道。
趙振濤聽見高煥章屋裏有吵架一樣的聲音,不由停住了腳步,心也跟着停跳了一下。高煥章的屋裏有女人的哭泣聲,還有周慧喋喋不休的嘮叨:“這個時候啦,你就別埋怨秀芬啦,就是小柴有事,也不能怪秀芬嘛!誰家男人出事啦,女人不拿錢拿物給跑跑?不着你有病,我也跟你沒完,瞧你這個市委書記當的那叫窩囊。打狗還要看主人呢,你提起來的幹部説查就查説抓就抓?那你在幹部羣眾中還有什麼威信?往後那些死心塌地
股後頭跟着你跑的人,就不理你啦!”高煥章猛咳兩聲:“你在説混賬話,他柴德發是我高煥章提拔的,就該犯法嗎?就該——”周慧
依然在氣頭上:“就是小柴有問題,他們也不該揹着你明查暗訪的。她雷娟跟趙振濤嘀嘀咕咕,死盯着跨海大橋不放,衝誰呀?是衝你高煥章!”高煥章罵道:“你真是婦人之見!雷娟辦案,當然要爭取市委的支持。她知道我跟小柴的關係,自然不好找我!振濤是我高煥章的助手,更是我的好兄弟,我還不瞭解他嗎?誰都可以説,就是不能對振濤説三道四!他為了北龍港累得都成啥啦?我聽説他把他義父的祖墳都刨了,還受了傷。他到北龍來是我硬求省委把他拉來的!”趙振濤心腔一熱,眼睛發脹。
周慧説:“當時,你也誇過胡勇!”高煥章聲音嘶啞:“你,你氣死我呀!”另一個女人的聲音:“表姐,您別説了,別説了,細想想,我有時也
恨德發的。還是他自己不成人,高書記像親生兒子那樣待他,他怎麼就不學一點呢?咱北龍這些年想整高書記的人還少嗎?我算是悟透了,腳正不怕鞋歪!俗話説,上樑不正下樑歪,咱高書記這兒上樑正,他咋也還歪哩?嗯嗯嗯——”女人又哭了。
趙振濤聽出哭泣的女人是柴德發的子王秀芬。
周慧終於説:“好,我不説啦!”趙振濤站在那裏進退兩難,惴惴不安,因為有一張石棉瓦擋着,屋裏人看不見他。聽着高煥章説他的話,他只覺喉嚨發堵,眼角發酸。他問自己:儘管跨海大橋引發的鹽化腐敗大案,與你沒有直接關係,可你趙振濤就是局外人嗎?不是!作為一個九十萬人口的城市市長,你就沒有一點責任嗎?柴德發是高煥章的部下,也是你趙振濤的部下哩,高書記不是把鹽化
給你了嗎?高煥章書記患了絕症,還是那樣想着沒有
貧的地區,還想着北龍港的全局建設。他想,在老高去做手術之前,應該好好跟他談談,儘管老高不懷疑他什麼,可身邊敲邊鼓的人多了,也不免會讓老高內心生疑。
屋裏冷場的一剎那間,趙振濤剛要邁腿,又聽到高煥章的聲音,説話的聲音打了顫:“小柴的事,我不痛心嗎?是他把我這個老頭子,送進醫院來的。原來的小柴是那麼純樸、正派、實在。我當初讓他到鹽化當縣委書記,是盼着他造福一方土地,讓他鍛鍊鍛鍊。我把跨海大橋工程給他們,是讓他們給鹽化架一座通往北龍港的運輸大橋。誰知他來了個權錢
易,給掌權的人與拿錢的人架了金橋,一方拿權力貪錢,另一方則用工程換錢買權。當初他帶着盧國營和李廣漢來找我,我就跟他説,別跟不三不四的人瞎來往。他竟然還要把李廣漢報批副縣長,還有點組織原則沒有?誰給他這麼大的膽子?”周慧
説:“行啦,我們不説了,你還沒完啦!”趙振濤聽高煥章説過,柴德發的
子王秀芬是周慧
給介紹的,是周慧
的遠房表妹,因此周慧
對柴德發的事十分上心。
王秀芬訥訥地説:“我説一句,表姐和姐夫別罵我。他了這麼多的錢,我壓
就不知道,可就在五天前,他出國回來時滿口誇獎國外好,説要把兒子送到澳洲去讀書,將來留在國外。他説見到了趙市長留學的
子,説在海外讀書的孩子才最具跨世紀的能力。還説,中國這麼多的人口,將來是很難活人的!”高煥章幾乎是拍案而起,罵道:“放
,一個崇洋媚外的傢伙!這是他一個開放縣縣委書記説的話嗎?有這種思想了,還能帶領幹部羣眾去創業嗎?只要我高煥章聽見北龍的哪個幹部再説這樣的話,我當場就撤他的職!我們正在計劃生育,在改革開放,
子一天在比一天好,有什麼不如國外的?國外,我高煥章也不是沒去過,不就是空氣好,住房好。就那口兒吃的,能習慣嗎?哪國人的胃,就得吃哪國的糧食!”周慧
嚶嚶地哭了:“老高,你快別提胃啦!”趙振濤心裏一陣疼痛,身子一晃。
高煥章説:“我的胃咋啦?就是當年在煤窯裏喝酒喝傷啦!這幾年,又趕上改革開放的大形勢,還是喝酒!等我從北京做了手術回來,還接着喝!我高煥章就是煙酒這點愛好!”周慧止住哭:“好,讓你喝,讓你喝——”王秀芬又説:“一想起德發犯了法,我就生氣。可一想起他對孩子那個好兒來,我又掉眼淚。他非常溺愛兒子,工作多忙也要回家跟兒子玩一會兒,有時爺倆抱在一起在牀上摔跤。我想,他貪錢,與兒子有關哩——”高煥章大聲説:“不是德發一出事了,他就哪也不好了,他沒有點招人稀罕的地方,我高煥章能得意他嗎?他孝敬老人,疼愛孩子,沒錯。可也沒有他這個疼愛法的!他就這麼一個孩子,看這吃的穿的玩的,不像個闊少爺?憑他的地位,孩子住房、上學、成家、就業,都是人上人啊!比起駱駝村那些上不起學的窮苦孩子,不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啊,你是縣委書記,所以你的孩子就得出國,就得
纏萬貫,就得高人一等?是嗎?你柴德發以為貪了二百萬,就有退路了,就能保兒子一生平安,保孫子享福。你管那麼遠幹什麼?我們的幹部,我們的黨員,都這麼想了,這麼做啦,那這個國家就敗光啦!國家沒了,你那點臭錢還有什麼用?孩子要是知道你是貪官,走到人羣裏都抬不起頭來,他的身心會受到極大傷害的呀!你公爹,我的柴大哥,他在礦井下挖煤,一輩子在井下走的路可以繞地球兩圈啊!他九泉之下要是知道德發這個樣子,非打他的嘴巴不可哩!德發,你咋就這麼糊塗呢?咋就這麼不爭氣呢?”他喉嚨一堵,説不下去了。
王秀芬滿臉驚慌地啜泣着。
趙振濤對高煥章的話極為震驚,這番話是高煥章的肺腑之言,是他無法裝出來的。一句話,就把人靈魂的卑劣和高尚截然分開了。他對高煥章的判斷是對的,雷娟不會從柴德發的嘴裏挖出高煥章的任何違紀事件。正因為這樣,他越發擔心老高的身體。上帝呀,你給老高到底留下了多少時間呢?
屋裏是長時間的沉默。
趙振濤不想往裏走了,此刻他只想如何退出這個院子。他這個時候進去,會使這個家庭尷尬,況且裏面還有柴德發的子。他正要返身的時候,周慧
説話了:“老高,罵也罵啦,恨也恨啦,你也該去治病啦,德發的事到底怎麼辦?你管不管?怎麼也得給他保個命吧?”王秀芬也哀求:“姐夫,您説話呀!”高煥章不説話,只有
重的
息聲。
周慧又催促道:“你快説個話呀!”高煥章一字一句地説:“秀芬,家不是封了嗎?聽姐夫一句話,你和孩子就住你姐這兒,我們不嫌棄你。唉,你就別給他找人活動啦,要是小事兒,你姐夫這句話會説的。你要是覺得小柴還有留戀的地方,就好好帶孩子,到那一天,給小柴買個好一點的骨灰盒!”王秀芬撲進周慧
的懷裏哇地一聲哭了。哭聲裏還有一個男人壓抑許久的哭聲。
趙振濤再也不住了,抬手抹了一把淚水,轉身走了。
趙振濤是在晚上重新走進高煥章家裏的,他們一家剛剛吃過晚飯。高煥章在母親的房間裏給老母親點煙,趙振濤知道高煥章是個孝子,就在一旁笑着觀看。有人説老高的命不好,八十三歲的老母親在地震中砸瞎了眼睛,惟一活下來的孩子,還是那個呆傻的女兒。震後,老高的頭髮就全白了,現在的頭髮是周慧着他染黑的。周慧
是他後續的老伴兒,跟他的老母和女兒合不來,女兒被老高送進殘疾人活動中心,每月
費,母親就不能離開家了。
高煥章可能胃又疼了,他坐在母親的牀邊,伸出枯瘦僵直的胳膊,把一香煙放到母親嘴邊,笑着説:“娘,您叼好,煥章給您點煙啦!”説着,就打開打火機,抖抖地舉着送到母親嘴邊。不知是母親出氣重了,還是打火機沒氣了,打火機剛送到母親的嘴邊,火苗一閃就熄滅了。高煥章喝喝笑着:“娘,別急,別急!我再來!”趙振濤笑着笑着,鼻子就發酸了。
高煥章停下胳膊歇了一會兒,額頭冒汗,側扭的身子很是吃力,還有些微微的顫抖。他再一次打着打火機,將火送到母親的嘴邊,邊送邊説:“娘,您出氣小點兒,成心不讓兒子孝順啊?”老母親就抿着嘴巴笑。老母親一笑又將火苗吹滅了,高煥章額頭的汗水就順着脖子下來了。
高煥章還要點,趙振濤彎去搶高煥章手裏的打火機,説我替你盡孝吧!高煥章用左手推開趙振濤,説:“你歇着,我高煥章就要出差啦,得讓我儘儘孝心!我娘從七歲就
煙,這兩年不想
了,今天不知怎麼了,又要
煙,我不點煙誰點煙?娘,您想
就
,別聽醫生那套。”老孃點點頭説:“想
,娘想
啦。”老人的眼淚就
下來了。
高煥章沒注意老孃的眼淚,可趙振濤全看在眼裏了。他心裏一動,難道老人家知道了什麼嗎?
高煥章哆哆嗦嗦地給老孃點上了煙,滿臉的快活,然後就手舉着煙缸,等着娘往裏點煙灰。有一次,孃的煙頭點着了高煥章的手背,他咧了一下嘴,動也沒動,深情地看着老孃,手抖抖地説:“我娘這輩子不容易呀,沒跟我爹過上一天好子——”等母親
完這支煙,高煥章這才把趙振濤領進自己的書房。這是什麼書房?書架子還是從碗架子改裝過來的。高煥章説這個書架子是我爹當明國縣委書記時留下的,是我們家的傳家寶。他説着,就斜坐在老式沙發上看着趙振濤。趙振濤本來是坐在辦公桌旁邊的一把藤椅上的,高煥章示意他坐到他身邊的沙發上來,説他眼睛不好,看不清他的臉了。趙振濤就坐了過來看着高煥章的眼睛。
高煥章拍了拍趙振濤的肩膀,説:“振濤啊,別太累啦,悠着點吧!你年輕,還有的是時間——”趙振濤笑着説:“老高,你説這樣的話啦?你把我拉上了戰車,把我上了梁山,拍拍肩膀,就完事兒啦?”高煥章笑着回答:“你還想怎麼樣?可惜我老高連給你一拳頭的力氣都沒有啦!我是怕你到我這個年紀也頂不住啦。振濤,説句實話,什麼時間一二號港池能通航?”趙振濤説:“你手術回來就通航!”高煥章搖搖頭:“你別吹牛,我高煥章愛吹牛,你可別跟我學這個壞
病!”趙振濤説:“真的,你到北京開膛破肚,回來我怎麼也得給你個見面禮呀!不然,你該罵我趙振濤不夠兄弟啦!”高煥章自信地説:“北港鐵路也快竣工啦!振濤,你就好好幹吧,北龍是大有希望的!”趙振濤咧咧嘴説:“別價,什麼你們你們的?我趙振濤可是給你高煥章拉套哪!我們可等着你大老高指點江山呢!”高煥章眼睛紅了,一把抓住趙振濤的手,眼睛裏閃着異樣的光:“振濤啊,你跟老哥説句真話,我的病是不是那個該死的病?”趙振濤愣了一下,搖頭説:“你瞎猜些什麼呀?你大老高地震中大難不死,還有後福呢!你應該有
。這些年的老胃病,做了手術就好啦——”高煥章苦笑着説:“你別唬我,上次馬部長到北龍醫院看我,我就看出來啦!我高煥章又不是脆弱的人。其實,你們就應該對我説實話,瞞着,就能把病瞞沒了嗎?我這輩子對死想得很透很開,人這輩子是生一回,死一回!人活多少是多呢?我活六十來歲,比我爹還高十年呢!哈哈哈——”趙振濤怎麼也笑不起來,雙手緊緊握着高煥章枯瘦的手,眼睛
濕,喉嚨哽咽了:“老高——”高煥章急忙
出手來:“振濤,你這是幹什麼?沒勁沒勁!我不願看見你跟個娘們似的!”趙振濤強做笑顏:“老高,憑你的樂觀大度,死神也怕你呀。你就放心治病吧,我等着你給北龍港剪綵呀!”高煥章點點頭:“我會的,我會的!不過你別忘了,咱倆在港口打的賭,我只剪綵,不發言——”趙振濤一拍腦門:“對,你説你要是發言,就輸給我兩瓶茅台酒!但這回不算數了,你要是不發言才輸酒呢!哈哈哈——”過了一會兒,高煥章懇求地説:“振濤,約定是不能更改的!我想後天走。明天你陪我到港口和鐵路工地上去看看,你可不能拒絕我啊!”趙振濤看着他,愕然了。
2米秀秀由海港小學調到鹽化縣文化館。
趙小樂知道秀秀是憑自己的美術作品進去的,沒有找任何人求情。米秀秀走了,他不知是喜是憂。在米秀秀最初進城的幾天,熊大進姑夫特意給趙小樂請了幾天假。秀秀不在海港了,趙老鞏和四菊都覺得小樂不會在海港幹了,他不放心秀秀,他肯定會進城看着她。這個念頭,趙小樂不是沒有。這個下雪的冬天,趙小樂到海港裏看自己的白茬船。
趙小樂蹲在船頭上,四周是厚厚的綿綿泛泛的白雪。早晨的雪霧籠罩了空曠孤寂的海灘。他呆呆地凝望着自己在雪野上留下的黑的腳窩兒。冰涼的雪花悄悄降落又悄悄在他的頭上肩上凝成白霜。他果坐不動,彷彿是船頭悄然拱出的一座舵樓子。他眼窩濕了,透出涼涼的依戀來。事情的進展如此之快,是他始料不及的。秀秀的油畫很快帶來了一連串的連鎖反應。她加入了市美協。可他心裏空落落地難受。他的命妥了,左右
不出那老船。他忽然嗅到了船艙裏盪出來的腥氣和桐油味兒,他深深地
了一口,彷彿是
進肺葉裏去了。海灘一片孝白。他又
開眼皮,目光一截一截探到海港大壩凝望了很久。這裏飄散着他多年的純情,又漫溢着
子的寬裕。他很想痛痛快快地吼一嗓子。吼啥詞呢?於是就不由自主地吼了一通攏船號子。雪野顫抖了。他的吼聲就像一個湧動着頑強生命力的怪物發出的悠長恢宏的鈍吼。他心一凜,眼窩濕了。他趕緊抹了一下眼睛,罵:“真沒用,省幾滴貓
吧!”
“小樂,走啦!”秀秀叫他了。
他扭頭看見米秀秀滿臉喜氣地站在路上的汽車旁。他站起身,嘟囔了幾句,就走了。
趙小樂陪着女人進了城。他與米秀秀住在文化館的宿舍裏。開始幾天,他幾乎忘記了海港,忘記了挖泥船。米秀秀説你在城裏找個差使吧,找你姐夫齊少武就妥啦!趙小樂不吭。賴漢差使,他不願幹。好漢的活路兒他幹不了。折騰來折騰去,他還是一個沒用的閒人在城裏瞎逛。他對自己缺乏信心,對城裏人更疑心。他媽的城裏人比海邊人鬼,人人都長心眼,個個都在算計人。他生
不願在城裏蠅營狗苟的混
子。他更怕米秀秀在花花世界裏變壞了。他痴
於秀秀,並非出於愛的快樂,只是像守護神一樣守護她,擾着
月的美好。他把她看成一件名畫似的藝術品,一件鮮活的寶貝。儘管他讀不懂,但誰也不能奪走或傷害她。他願意陪她過下去,直到把錢財和生命一條一塊地賠光,他也樂意。人就是這麼個賤東西。他就像一件低劣商品,拿米秀秀當一層裝磺。連痛苦都能掩飾起來,他隨時都可以拿出來亮相炫耀,越是內心裏欠缺的,就越需要掩飾。當他面帶微笑跟在米秀秀
股後面逛大街就
覺格外風光抬氣。
子久了,他又覺得自己失去男子漢的尊嚴了。他極其無聊地混一天算一天。大街、舞廳、咖啡館、錄相廳都晃着他沒頭蒼蠅似的影子。啥是樂於呢?那天他啃着一塊烤白薯,進了夜巴黎娛樂城。他想見識見識洋名裏包着啥貨
。他傻呆呆地啃完白薯,就坐在那兒一罐一罐喝飲料。
股上的汗快泡出一片騷疹子來了。他周圍鬧哄哄地圍着一羣穿着十分花哨洋派的
子。他身邊坐着一個小妞兒,不算漂亮,濃裝豔抹。他發現她注視他好長時間了,他故意不看她,眼睛在舞廳裏蹦蹦跳跳的大腿
股上掃來掃去。他不會跳舞,只是看,看更刺
。他在舞廳裏與城裏
氓打了一架。出來後正沒好氣。
趙小樂騎摩托馱着一箱子啤酒,走到文化館宿舍樓口的時候,天一截一截黑下來。孩子們歡快地跑來鑽去。他滅了車火,推着走。各家都亮起星星點點的燈火。遠遠地他藉着昏黃的燈亮看見自家黑的樓口裏站着兩個人。好像是一男一女,擁在一起,戀戀不捨的樣子。女人的白裙和男人的眼鏡都一閃一閃的。他放慢了腳步,悄悄走進樓
下的黑暗裏。他們準是聽見腳步聲了,男人慌慌地在女人額頭吻了一下,就騎上車走了。女人推了他一下朝他招招手,輕盈地一擰身,雪白的裙子像扇面一樣拓展起來。趙小樂瞟了她一眼,看不清臉上模樣兒,卻十分清晰地瞧見了裙襬處的那朵石榴花。他
腔通通跳了。他剛給米秀秀買了一條這樣的裙子,難道是她?他一陣惡血撞頭,急急地奔來。女人已上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