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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圍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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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沖向北疾行,天明時到了一座大鎮,走進一家飯店。湖北最出名的點心是豆皮,以豆粉製成粉皮,裹以菜餚,甚是可口。令狐沖連盡三大碟,付帳出門。

只見面走來一羣漢子,其中一人又矮又胖,赫然便是“黃河老祖”之一的老頭子。令狐沖心中大喜,大聲叫道:“老頭子!你好啊。”老頭子一見是他,登時臉上神尷尬之極,遲疑半晌,刷的一聲,出了大刀。令狐沖又向前了一步,説道:“祖千秋…”只説了三個字,老頭子舉刀便向他砍將過來,可是這一刀雖然力勁勢沉,準頭卻是奇差,和令狐沖肩頭差着一尺有餘,呼的一聲,直削了下去。令狐沖嚇了一跳,向後躍開,叫道:“老先生,我…我是令狐沖!”老頭子叫道:“我當然知道你是令狐沖。眾位朋友聽了,聖姑當曾有令諭,不論哪一人見到令狐沖,務須將他殺了,聖姑自當重重酬謝。這一句話,大夥兒可都知道麼?”眾人轟然道:“咱們都知道的。”眾人話雖如此,但大家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臉上神情甚是古怪,並無一人拔刀刃動手,有些人甚至笑嘻嘻的,似覺十分有趣。

令狐沖臉上一紅,想起那盈盈要老頭子等傳言江湖,務須將自己殺了,她是既盼自己再不離開她身邊,又要羣豪知道,她任大小姐決非痴戀令狐沖,反而恨他入骨。此後多經變故,早將當時這句話忘了,此刻聽老頭子這麼説,才想起她這號令尚未通傳取消。當時老頭子等傳言出去,羣豪已然不信,待得她為救令狐沖之命,甘心赴少林寺就死,這事由少林寺俗家弟子漏了出來,登時轟動江湖。人人固贊她情深義重,卻也不免好笑,覺得這位大小姐太也要強好勝,明明愛煞了人家,卻又不認,拚命掩飾,不免蓋彌彰。這件事不但盈盈屬下那些左道旁門的好漢知之甚詳,連正派中人也多有所聞,常閒談,往往引為笑柄。此刻羣豪突然見到令狐沖出現,驚喜集之下,卻也有些不知所措。

老頭子道:“令狐公子,聖姑有令,叫我們將你殺了。但你武功甚高,適才我這一刀砍你不中,承你手下留情,沒取我命,足盛情。眾位朋友,大家親眼目睹,咱們決不是不肯殺令狐公子,實在是殺他不了,我老頭子不行,當然你們也都不行的了。是不是?”眾人哈哈大笑,都道:“正是!”一人道:“適才咱們一場驚心動魄的惡鬥,雙方打得筋疲力盡,誰也殺不了誰,只好不打。大夥兒再不妨鬥鬥酒去。倘若有哪一位英雄好漢,能灌得令狐公子醉死了,後見到聖姑,也好有個代。”羣豪捧腹狂笑,都道:“妙極,妙極!”又一人笑道:“聖姑只要咱們殺了令狐公子,可沒規定非用刀子不可。用上好美酒灌得醉死了他,那也是可以啊。這叫做不能力敵,便當智取。”羣豪歡呼大叫,簇擁着令狐沖上了當地最大的一間酒樓,四十餘人坐滿了六張桌子。幾個人敲台拍凳,大呼:“酒來!”令狐沖一坐定後,便問:“聖姑到底怎樣啦?這可急死我羣豪聽他關心盈盈,盡皆大喜。

老頭子道:“大夥兒定了十二月十五,同上少林寺去接聖姑出寺。這些子來,卻為了誰做盟主之事,大家爭鬧不休,大傷和氣。令狐公子駕到,那是再好不過了。這盟主若不是你當,更有誰當?倘若別人當了,就算接了聖姑出來,她老人家也必不開心。”一個白鬚老者笑道:“是啊。只要由令狐公子主持全局,縱然一時遇上阻難,接不到聖姑,她老人家只須得知訊息,心下也是歡喜得緊。這盟主一席,天造地設,是由令狐公子來當的了。”令狐沖道:“是誰當盟主,那是小事一件,只須救得聖姑出來,在下便是粉身碎骨,也所甘願。”這幾句話倒不是隨口胡謅,他盈盈為己捨身,若要他為盈盈而死,那是一往無前,決不用想上一想。不過如在平,這念頭在自己心頭思量也就是了,不用向人宣之於口,此刻卻要拚命顯得多情多義,好叫旁人不去笑話盈盈。

羣豪一聽,更是心下大,覺得聖姑看中此人,眼光委實不錯。那白髮老者笑道:“原來令狐公子果然是位有情有義的英雄,倘若是如江湖上所訛傳那般,説道令狐公子置身事外,全不理會,可教眾人心涼了。”令狐沖道:“這幾個月來,在下失手身陷牢籠,江湖上的事情一概不知。但夜思念聖姑,想得頭髮也白了。來來來,在下敬眾位朋友一杯,多謝各位為聖姑出力。”説着站起身來,舉杯一飲而盡。羣豪也都幹了。

令狐沖道:“老先生,你説許多朋友在爭盟主之位,大傷和氣,事不宜遲,咱們便須立即趕去勸止。”老頭子道:“正是。祖千秋和夜貓子都已趕去了。我們也正要去。”令狐沖道:“不知大夥兒都在哪裏?”老頭子道:“都在黃保坪聚會。”令狐沖道:“黃保坪?”那白鬚老者道:“那是在襄陽以西的荊山之中。”令狐沖道:“咱們快些吃飯喝酒,立即去黃保坪。咱們已鬥了三三夜酒,各位費盡心機,始終灌不死令狐沖,後見到聖姑,已大可代了。”羣豪大笑,都道:“令狐公子酒量如海,只怕再鬥三三夜,也奈何不了你。”令狐沖和老頭子並肩而行,問道:“令愛的病,可大好了?”老頭子道:“多承公子關懷,她雖沒怎麼好,幸喜也沒怎麼壞。”令狐沖心中一直有個疑團,眼見餘人在身後相距數丈,便問:“眾位朋友都説聖姑於各位有大恩德。在下委實不明其中原因,聖姑小小年紀,怎能廣施恩德於這許多江湖朋友?”老頭子問道:“公子真的不知其中緣由?”令狐沖搖頭道:“不知。”老頭子道:“公子不是外人,原本不須相瞞,只是大家向聖姑立過誓,不能漏此中機密。請公子恕罪。”令狐沖點頭道:“既不便説,還是不説的好。”老頭子道:“後由聖姑親口向公子説,那不是好得多麼?”令狐沖道:“但願此越早到來越好。”羣豪在路上又遇到了兩批好漢,也都是去黃保坪的,三夥人相聚,已有一百餘人。

羣豪趕到黃保坪時已是深夜,羣雄聚會處是在黃保坪以西的荒野。還在裏許之外,便已聽到人聲嘈雜,有人聲喝罵,有人尖聲叫嚷。令狐沖加快腳步奔去,月光之下,只見羣山圍繞的一塊草坪上,黑壓壓地聚集着無數人眾,一眼望去,少説也有千餘人。只聽有人大聲説道:“盟主,盟主,既然稱得這個‘主’字,自然只好一人來當。你們六個人都要當,那還成甚麼盟主?”另一人道:“我們六個人便是一個人,一個人便是六個人。你們都聽我六兄弟的號令,我六兄弟便是盟主了。你再羅裏羅嗦,先將你撕成四塊再説。”令狐沖不用眼見其人,便知是“桃谷六仙”之一,但他六兄弟説話聲音都差不多,卻分辨不出是六人中的哪一個。先前那人給他一嚇,登時不敢再説。但羣雄對“桃谷六仙”顯然心中不服,有的在遠處叫罵,有的躲在黑暗中大聲嘻笑,更有人投擲石塊泥沙,亂成一團。

桃葉仙大聲嚷道:“是誰向老子投擲石塊?”黑暗中有人道:“是你老子。”桃花仙怒道:“甚麼?你是我哥哥的老子,也就是我的老子了?”有人説道:“那也未必!”登時數百人齊聲轟笑。桃花仙道:“為甚麼未必?”另一人道:“這個我也不知道。我只生一個兒子。”桃仙道:“你只生一個兒子,跟我有甚麼相干?”又一個嗓子的大聲笑道:“跟你沒相干,多半跟你兄弟相干了。”桃幹仙道:“難道跟我相干麼?”先一人笑道:“那得看相貌像不像。”桃實仙道:“你説跟我的相貌有些相像,出來瞧瞧。”那人笑道:“有甚麼好瞧的,你自己照鏡子好了!”突然之間,四條人影迅捷異常的縱起,一撲向前,將那人從黑暗中抓了出來。這人又高又大,足足有二百來斤,給桃谷四仙抓住了四肢,竟絲毫動彈不得。四人將他抓到月光底下一照。桃實仙道:“不像我,我哪有這樣難看?老三,只怕有些像你。”桃枝仙道:“呸,我就比你難看嗎?天下英雄在此,不妨請大夥兒品評品評。”羣雄早就見到桃谷六仙都是五官不正,面貌醜陋,要説哪一個更好看些,這番品評功夫可也真着實不易,這時眼見那大漢給四仙抓在手中,頃刻之間便會給撕成了四塊,人人慄慄危懼,誰也笑不出來。

令狐沖知道桃谷六仙的脾氣,一個不對,便會將這大漢撕了,朗聲説道:“桃谷六仙,讓我令狐沖來品評品評如何?”説着緩步從暗處走了出來。

羣雄一聽到“令狐沖”三字,登時聳動,千餘對目光都注集在他身上。令狐沖卻目不轉睛的凝視着桃谷四仙,唯恐他們一時興起,登時便將這大漢撕裂,説道:“你們將這位朋友放下,我才瞧得清楚。”桃谷四仙當即將他放下。

這條大漢身材雄偉已極,站在當地,便如一座鐵塔相似。他適才死裏逃生,已然嚇得魂不附體,臉如死灰,身子簌簌發抖。他明知如此當眾發抖,實非英雄行徑,可是全身自己要抖,卻也勉強不來,要想説幾句撐門面之言,只顫聲道:“我…我…我…”令狐沖見他嚇得厲害,但此人五官倒也端正,向桃谷六仙道:“六位桃兄,你們的相貌和這位朋友全然不像,可比他俊美得多了。桃仙骨格清奇、桃幹仙身材魁偉、桃枝仙四肢修長、桃葉仙眉清目秀、桃花仙呢…這個…這個目如朗星,桃實仙神飽滿,任誰一見到,立刻都知是六位行俠仗義的玉面英雄,英俊少…這個英俊中年。”羣雄聽了,盡皆大笑。桃谷六仙更是大為高興。老頭子吃過這六兄弟的苦頭,知道他們極不好惹,跟着湊趣,説道:“依在下之見,環顧天下英雄,武功高的固多,説到相貌,那是誰也比不上桃谷六仙了。”羣豪跟着起鬨,有的説:“豈僅俊美而已,簡直是風瀟灑。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有的説:“潘安退避三舍,宋玉甘拜下風。”有的説:“武林中從第一到第六的美男子,自當算他們六位。令狐公子最多排到第七。”桃谷六仙不知眾人取笑自己,還道是真心稱讚,更加笑得合不攏嘴。桃枝仙道:“我媽當年説咱六個是醜八怪,原來説得不對。”有人笑道:“當然不對了,你們只有六個人,怎能成為醜八怪?”有人輕道:“加上他們爹孃…”一句話沒説完,便給人掩住了嘴巴。

老頭子大聲道:“眾位朋友,大夥兒運氣不小。令狐公子正要單槍匹馬,獨闖少林,去接聖姑出來,道上遇到了我們,聽説大夥兒在此,便過來和大家商議商議。説到相貌之美,自然要算桃谷六仙…”羣雄一聽,又都轟笑。老頭子連連搖手,在眾人大笑聲中繼續説道:“可是這闖少林、接聖姑的大事,和相貌如何,干係也不太大。以在下之見,咱們公奉令狐公子為盟主,請他主持全局,發號施令,大夥兒一體凜遵,眾位意下如何?”羣雄人人都知聖姑是為了令狐沖而陷身少林,令狐沖武功卓絕,當在河南和向問天聯手,大戰各路英雄,此事早已轟動江湖,但即令他手無縛雞之力,瞧在聖姑面上,也當奉他為主,是以聽到老頭子的話,當即歡聲雷動,許多人都鼓掌叫好。桃花仙突然怪聲道:“咱們去救任大小姐,救了她出來,是不是給令狐沖做老婆?”羣雄對任大小姐十分尊敬,雖覺桃花仙這話沒錯,卻誰也不敢公然稱是。令狐沖更十分尷尬,只好默不作聲。桃葉仙道:“他又得老婆,又做盟主,那可太過便宜他了。我們去幫他救老婆,盟主卻要我們六兄弟來做。”桃仙道:“正是!除非他本事強過我們,卻又當別論。”驀地裏桃、桃幹、桃枝、桃實四仙一齊動手,將令狐沖四肢抓住,提在空中。他四人出手實在太快,事先又無半點朕兆,説抓便抓,令狐沖竟然閃避不及。

羣雄齊聲驚呼:“使不得,快放手!”桃葉仙笑道:“大家放心,我們決不傷他命,只要他答應讓我們六兄弟做盟主…”一句話沒説完,桃、桃幹、桃枝、桃實四仙忽地齊聲怪叫,忙不迭的將令狐沖拋下,嚷道:“啊喲,你…你使甚麼妖法?”原來令狐沖手足分別被四人抓住,也真怕四人傻頭傻腦,甚麼怪事都做得出來,別要真的將自己撕了,當即運起星大法。桃谷四仙只覺內力源源從掌心中外,越是運功相抗,內力奔瀉得越快,驚駭之下,立即撒手。令狐沖背一,穩穩站直。桃葉仙忙問:“怎麼?”桃仙、桃實仙齊道:“這…這令狐沖的功夫好奇怪,咱們可抓他不住。”桃幹仙道:“不是抓他不住,而是忽然之間,不想抓他了。”羣雄歡呼之聲大作,都道:“桃谷六仙,你們這次可服了麼?”桃仙道:“令狐沖是我們六兄弟的好朋友,令狐沖就是桃谷六仙,桃谷六仙就是令狐沖。令狐沖來當盟主,就等如是桃谷六仙當盟主,那有甚麼不服?”桃花仙道:“天下哪有自己不服自己之理?你們問得太笨了。”羣雄見桃谷六仙的神情,料想適才抓住令狐沖時暗中已吃了虧,只是死要面子,不肯承認,雖不明其中緣由,卻都嘻笑歡呼。令狐沖道:“眾位朋友,咱們這次去接聖姑,並相救失陷在少林寺中的許多朋友。少林寺乃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少林七十二絕技數百年來馳名天下,任何門派都不能與之抗衡。但咱們人多勢眾,除了這裏已有千餘位英雄之外,尚有不少好漢前來。咱們的武功就算不及少林寺僧俗弟子,十個打一個,總也打贏了。”眾人轟叫:“對,對!難道少林寺的和尚真有三頭六臂不成?”令狐沖又道:“可是少林寺的大師們雖留住了聖姑,卻也沒有為難於她。寺中大師都是有道的高僧,慈悲為懷,令人好生相敬。咱們縱然將少林寺毀了,只怕江湖上的好漢要説我們倚多為勝,不是英雄所為。因此依在下之見,咱們須得先禮後兵,如能説得少林寺讓了一步,對聖姑和其他朋友們不再留難,免得一場爭鬥,那是再好不過。”祖千秋道:“令狐公子之言,正合我意,倘若當真動手,雙方死傷必多。”桃枝仙道:“令狐公子之言,卻不合我意。雙方如不動手,死傷必少,那還有甚麼趣味?”祖千秋道:“咱們既奉令狐公子為盟主,他發號施令,大夥兒自當聽從。”桃仙道:“不錯,這發號施令之事,還是由我們桃谷六仙來幹好了。”羣雄聽他六兄弟盡是無理取鬧,阻撓正事,都不由得發惱,許多人手按刀柄,只待令狐沖稍有示意,便要將這六人亂刀分屍,他六人武功再高,終究擋不住數十人刀劍齊施。祖千秋道:“盟主是幹甚麼的?那自然是發號施令的了。他如不發號施令,那還叫甚麼盟主?這個‘主’字,便是發號施令之意。桃花仙道:“既是如此,便單叫他一個‘盟’字,少了那‘主’字便了。”桃葉仙搖頭道:“單叫一個‘盟’字,多麼彆扭。”桃幹仙道:“依我的高見,單是一個‘盟’字既然彆扭,便可拆將開來,稱他為‘明血’!”桃枝仙叫道:“錯了,錯了!‘盟’字拆開來,下面不是‘血’字,比‘血’字少了一撇。那是甚麼字?”桃谷六仙都不識那器皿的“皿”字,羣雄任由他們出醜,無人出聲指點。桃幹仙道:“少了一些,也還是血。好比我割你一刀,割得深,出的血多,固然是血,倘若我顧念手足之情,割得很輕,出的血甚少,雖然少了些,那仍然是血。”桃枝仙怒道:“你割我一刀,就算割得輕,也不是顧念手足之情了。你為甚麼要割我一刀?”桃幹仙道:“我可沒有割,我手裏也沒有刀。”桃花仙道:“如果你手裏有刀呢?”羣雄聽他們越扯越遠,不怒喝:“安靜些,大家聽盟主的號令。”桃枝仙道:“他號令便號令好了,又何必安靜?”令狐沖提高嗓子説道:“眾位朋友,屈指算來,離十二月十五還有十七,大夥兒動身慢慢行去,到得嵩山,時候也差不多了。咱們這次可不是秘密行事,乃是大張旗鼓而去。明咱們去買布制旗,寫明‘天下英雄齊赴少林恭聖姑’的字樣,再多買些皮鼓,一路敲擊前往,好教少林的僧俗弟子們聽到,先自心驚膽戰。”這些左道豪客十之八九是好事之徒,聽他説要如此大鬧,都是不勝之喜,歡呼聲響震山谷。其中也有若干老成穩重之輩,但見大夥都喜胡鬧,也只有不置可否、捋須微笑而已。次清晨,令狐沖請祖千秋、計無施、老頭子三人去趕製旗幟,採辦皮鼓。到得中午時分,已寫就了數十面白布大旗,皮鼓卻只買到兩面。令狐沖道:“咱們便即起程,沿路經過城鎮,不停添購便是。”當即有人擂起鼓來,羣豪齊聲吶喊,列隊向北進發。令狐沖見過恆山派弟子在仙霞嶺上受人襲擊的情形,當下與計無施等商議,派出七個幫會,兩幫在前作為前哨,兩幫左護,兩幫右衞,另有一幫殿後接應,餘人則是中軍大隊;又派漢水的神烏幫來回傳遞消息。神烏幫是本地幫會,自鄂北以至豫南皆是其勢力範圍,若有風吹草動,自能儘早得悉。羣豪見他分派井井有條,除桃谷六仙外,盡皆悦服凜遵。行了數,沿途不斷有豪士來聚。旗幟皮鼓,越置越多,蓬蓬皮鼓聲中,二千餘人喧譁叫嚷,湧向少林。這將到武當山腳下。令狐沖道:“武當派是武林中的第二大派,聲勢之盛,僅次於少林。咱們這次去接聖姑,連少林派也不想得罪,自然更不想得罪武當派了。咱們還是避道而行,以示對武當派掌門人沖虛道長尊重之意。不知諸位意下如何?”老頭子道:“令狐公子怎麼説,便怎麼行。咱們只須接到聖姑,那便心滿意足,原不必旁生枝節,多樹強敵。倘若接不到聖姑,就算將武當山踏平了,又有個用?”令狐沖道:“如此甚好!便請傳下令去,偃旗息鼓,折向東行。”當下羣豪改道東行。這正行之際,面有人騎了一頭驢過來,驢後隨着兩名鄉農,一個挑着一擔菜,另一個挑着一擔山柴。驢背上騎着個老者,彎着背不住咳嗽,一身衣服上打滿了補釘。羣豪人數眾多,手持兵刃,一路上大呼小叫,聲勢甚壯,道上行人見到,早就避在一旁。但這三人竟如視而不見,向羣豪直衝過來。

仙罵道:“幹甚麼的?”伸手一推,那驢一聲長嘶,摔了出去,喀喇幾聲,腿骨折斷。驢背上老者摔倒在地,哼哼唧唧的半天爬不起來。令狐沖好生過意不去,當即縱身過去扶起,説道:“真對不起。老丈,可摔痛了嗎?”那老者哼哼唧唧,説道:“這…這…這算甚麼?我窮漢…”兩名鄉農放下肩頭擔子,站在大路正中,雙手腳下,你們是甚麼人,膽敢在這裏出手打人?”桃仙道:“武當山腳下,那便怎地?”那漢子道:“武當山腳下,人人都會武功。你們外路人到這裏來撒野,當真是不知死活,自討苦吃。”羣豪見這二人面黃肌瘦,都是五十來歲年紀,這挑菜的説話中氣不足,居然自稱會武,登時有數十人大笑起來。桃花仙笑道:“你也會武功?”那漢子道:“武當山腳下,三歲孩兒也會打拳,五歲孩子就會使劍,那有甚麼希奇?”桃花仙指着那挑柴漢子,笑道:“他呢?他會不會使劍?”挑柴的漢子道:“我…我…小時候學過幾個月,有幾十年沒練,這功夫…咳咳,可都擱下了。”挑菜的道:“武當派武功天下第一,只要學過幾個月,你就不是對手。”桃葉仙笑道:“那麼你練幾手給我們瞧瞧。”挑柴漢子道:“練甚麼?你們又看不懂。”羣豪轟然大笑,都道:“不懂也得瞧瞧。”挑柴漢子道:“唉,既然如此,我便練幾手,只不知是否還記得全?哪一位借把劍來。”當下便有一人笑着遞了把劍過去。那漢子接了過來,走到乾硬的稻田中,東刺一劍、西劈一劍的練了起來,使得三四下,忽然忘記了,搔頭凝思,又使了幾招。羣豪見他使得全然不成章法,身手又笨拙之極,無不捧腹大笑。那挑菜漢子道:“有甚麼好笑?讓我來練練,借把劍來。”接了長劍在手,便即亂劈亂刺,出手極快,猶如發瘋一般,更引人狂笑不已。令狐沖初時也是負手微笑,但看到十幾招時,不漸覺訝異,這兩個漢子的劍招一個遲緩,一個迅捷,可是劍法中破綻之少,實所罕見。二人的姿式固是難看之極,但劍招古樸渾厚,劍上的威力似乎只發揮得一二成,其餘的卻是蓄勢以待,深藏不,當即跨上幾步,拱手説道:“今拜見兩位前輩,得睹高招,實是不勝榮幸。”語氣甚是誠懇。兩名漢子收起長劍。那挑柴的瞪眼道:“你這小子,你看得懂我們的劍法麼?”令狐沖道:“不敢説懂。兩位劍法博大深,這個‘懂’字,哪裏説得上?武當派劍法馳名天下,果然令人歎為觀止。”那挑菜漢子道:“你這小子,叫甚麼名字?”令狐沖還未答話,羣豪中已有好幾人叫了起來:“甚麼小子不小子的?”

“這位是我們的盟主,令狐公子。”

“鄉巴佬,你説話客氣些!”挑柴漢子側頭道:“令狐瓜子?不叫阿貓阿狗,卻叫甚麼瓜子花生,名字難聽得緊。”令狐沖抱拳道:“令狐沖今得見武當神劍,甚是佩服,他自當上山叩見沖虛道長,謹致仰慕之誠。兩位尊姓大名,可能示知嗎?”挑柴漢子向地下吐了口濃痰,説道:“你們這許多人,嘩啦嘩啦的,打鑼打鼓,可是大出喪嗎?”令狐沖情知這兩人必是武當派高手,當下恭恭敬敬的躬身説道:“我們有一位朋友,給拘留在少林寺中,我們是去求懇方證方丈,請他老人家慈悲開釋。”挑菜漢子道:“原來不是大出喪!可是你們打壞了我伯伯的驢子,賠不賠錢?”令狐沖順手牽過三匹駿馬,説道:“這三匹馬,自然不及前輩的驢子了,只好請前輩將就騎騎。晚輩們不知前輩駕到,大有衝撞,還請恕罪。”説着將三匹馬送將過去。羣豪見令狐沖神態越來越謙恭,絕非故意做作,無不大詫異。挑菜漢子道:“你既知我們的劍法了得,想不想比上一比?”令狐沖道:“晚輩不是兩位的敵手。”挑柴漢子道:“你不想比,我倒想比比。”歪歪斜斜的一劍,向令狐沖刺來。令狐沖見他這一劍籠罩自己上身九處要害,確是妙。叫道:“好劍法!”拔出長劍,反刺過去。那漢子向着空處亂刺一劍。令狐沖長劍迴轉,也削在空處。兩人連出七八劍,每一劍都刺在空處,雙劍未曾一。但那挑柴漢子卻一步又一步的倒退。那挑菜漢子叫道:“瓜子花生,果然有點門道。”提起劍來一陣亂刺亂削,剎那間接連劈了二十來劍。每一劍都不是劈向令狐沖,劍鋒所及,和他身子差着七八尺。令狐沖提起長劍,有時向挑柴漢子虛點一式,有時向挑菜漢子空刺一招,劍刃離他們身子也均有七八尺。但兩人一見他出招,便神情緊迫,或跳躍閃避,或舞劍急擋。羣豪都看得呆了,令狐沖的劍刃明明離他們還有老大一截,他出劍之時又無半點勁風,決非以無形劍氣之類攻人,為何這兩人如此避擋唯恐不及?看到此時,羣豪都已知這兩人乃是身負深湛武功的高手。他們出招攻擊之時雖仍一個呆滯,一個癲狂,但當閃避招架之際,身手卻輕靈沉穩,兼而有之,同時全神貫注,不再有半分惹笑的做作。

忽聽得兩名漢子齊聲呼嘯,劍法大變,挑柴漢長劍大開大闔,勢道雄渾,挑菜漢疾趨疾退,劍尖上幻出點點寒星。令狐沖手中長劍劍尖微微上斜,竟不再動,一雙目光有時向挑柴漢瞪視,有時向挑菜漢斜睨。他目光到處,兩漢便即變招,或大呼倒退,或轉攻為守。

計無施、老頭子、祖千秋等武功高強之士,已漸漸瞧出端倪,發覺兩個漢子所閃避衞護的,必是令狐沖目光所及之處,也正是他二人身上的要

只見挑柴漢舉劍相砍,令狐沖目光他小腹處的“商曲”那漢子一劍沒使老,當即回過,擋在自己“商曲”上。這時挑菜漢劍向令狐沖作勢連刺,令狐沖目光看到他左頸“天鼎”處,那漢子急忙低頭,長劍砍在地下,深入稻田硬泥,倒似令狐沖的雙眼能發暗器,他説甚麼也不讓對方目光和自己“天鼎”相對。

兩名漢子又使了一會劍,全身大汗淋漓,頃刻間衣褲都汗濕那騎驢的老頭一直在旁觀看,一言不發,這時突然咳嗽一聲,説道:“佩服,佩服,你們退下吧!”兩名漢子齊聲應道:“是!”但令狐沖的目光還是盤旋往復,不離二人身上要。二人一面舞劍,一面倒退,始終擺不了令狐沖的目光。那老頭道:“好劍法!令狐公子,讓老漢領教高招。”令狐沖道:“不敢當!”轉過頭來,向那老者抱拳行禮。那兩名漢子至此方始擺了令狐沖目光的羈絆,同時向後縱出,便如兩頭大鳥一般,穩穩的飛出數丈之外。羣豪忍不住齊聲喝采,他二人劍法如何,難以領會,但這一下倒縱,躍距之遠,身法之美,誰都知道乃是上乘功夫。

那老者道:“令狐公子劍底留情,若是真打,你二人身上早已千孔百創,豈能讓你們將一路劍法從容使完?快來謝過了。”兩名漢子飛身過來,一躬到地。挑菜漢子説道:“今方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公子高招,世所罕見,適才間言語無禮,公子恕罪。”令狐沖拱手還禮,説道:“武當劍法,的是神妙。兩位的劍招一陰一陽,一剛一柔,可是太極劍法嗎?”挑菜漢道:“卻教公子見笑了。我們使的是‘兩儀劍法’,劍分陰陽,未能混而為一。”令狐沖道:“在下在旁觀看,勉強能辨別一些劍法中的微。要是當真出手相鬥,也未必便能乘隙而進。”那老頭道:“公子何必過謙?公子目光到處,正是兩儀劍法每一招的弱點所在。唉,這路劍法…這路劍法…”不住搖頭,説道:“五十餘年前,武當派有兩位道長,在這路兩儀劍法上花了數十年心血,自覺劍法中有陰有陽,亦剛亦柔,唉!”長長一聲嘆息,顯然是説:“哪知遇到劍術高手,還是不堪一擊。”令狐沖恭恭敬敬的道:“這兩位大叔劍術已如此妙。武當派沖虛道長和其餘高手,自必更是令人難窺堂奧。晚輩和眾位朋友這次路過武當山腳下,只因身有要事,未克上山拜見沖虛道長,甚為失禮。此事一了,自當上真武觀來,向真武大帝與沖虛道長磕頭。”令狐沖為人本來狂傲,但適才見二人劍法剛柔並濟,內中實有不少神奇之作,雖然找到了其中的破綻,但天下任何招式均有破綻,因之心下的確好生佩服,料想這老者定是武當派中的一高手,因之這幾句話説得甚是誠摯。那老者點頭道:“年紀輕輕,身負絕藝而不驕,也當真難得。令狐公子,你曾得華山風清揚前輩的親傳嗎?”令狐沖心頭一驚:“他目光好生厲害,竟然知道我所學的來歷。我雖不能吐風太師叔的行跡,但他既直言相詢,可不能撒謊不認。”説道:“晚輩有幸,曾學得風太師叔劍術的一些皮。”這句話模稜兩可,並不直認曾得風清揚親手傳劍。那老者微笑道:“皮,皮!嘿嘿,風前輩劍術的皮,便已如此了得麼?”從挑柴漢手中接過長劍,握在左手,説道:“我便領教一些風老前輩劍術的皮。”令狐沖道:“晚輩如何敢與前輩動手?”那老者又微微一笑,身子緩緩右轉,左手持劍向上提起,劍身橫於前,左右雙掌掌心相對,如抱圓球。令狐沖見他長劍未出,已然蓄勢無窮,當下凝神注視。那老者左手劍緩緩向前劃出,成一弧形。令狐沖只覺一股森森寒氣,直過來,若不還招,已勢所不能,説道:“得罪了!”看不出他劍法中破綻所在,只得虛點一劍。突然之間,那老者劍右手,寒光一閃,向令狐沖頸中劃出。這一下快速無倫,旁觀羣豪都情不自的叫出聲來。但他如此奮起一擊,令狐沖已看到他脅下是個破綻,長劍刺出,徑指他脅下“淵”那老者長劍豎立,噹的一聲響,雙劍相,兩人都退開了一步。令狐沖但覺對方劍上有股綿勁,震得自己右臂隱隱發麻。那老者“咦”的一聲,臉上微現驚異之。那老者又是劍左手,在身前劃了兩個圓圈。令狐沖見他劍勁連綿,護住全身,竟無半分空隙,暗暗驚異:“我從未見過誰的招式之中,竟能如此毫無破綻。他若以此相攻,那可如何破法?任我行前輩劍法或許比這位老先生更強,但每一招中難免仍有破綻。難道一人使劍,竟可全無破綻?”心下生了怯意,不由得額頭滲出汗珠。

那老者右手捏着劍訣,左手劍不住抖動,突然平刺,劍尖急顫,看不出攻向何處。

他這一招中籠罩了令狐沖上盤七大要,但就因這一搶攻,令狐沖已瞧出了他身上三處破綻,這些破綻不用盡攻,只攻一處已足制死命,登時心中一寬:“他守禦時全無破綻,攻擊之時,畢竟仍然有隙可乘。”當下長劍平平淡淡的指向對方左眉。那老者倘若繼續劍前刺,左額必先中劍,待他劍尖再刺中令狐沖時,已然遲了一步。

那老者劍招未曾使老,已然圈轉。突然之間,令狐沖眼前出現了幾個白光圈,大圈小圈,正圈斜圈,閃爍不已。他眼睛一花,當即回劍向對方劍圈斜攻。噹的一響,雙劍再,令狐沖只手臂一陣痠麻。

那老者劍上所幻的光圈越來越多,過不多時,他全身已隱在無數光圈之中,光圈一個未消,另一個再生,長劍雖使得極快,卻聽不到絲毫金刃劈風之聲,足見劍勁之柔韌已達於化境。這時令狐沖已瞧不出他劍法中的空隙,只覺似有千百柄長劍護住了他全身。那老者純採守勢,端的是絕無破綻。可是這座劍鋒所組成的堡壘卻能移動,千百個光圈猶如一般,緩緩湧來。那老者並非一招一招的相攻,而是以數十招劍法混成的守勢,同時化為攻勢。令狐沖無法抵禦,只得退步相避。

他退一步,光圈便進一步,頃刻之間,令狐沖已連退了七八步。羣豪眼見盟主戰況不利,已落下風,屏息而觀,手心中都捏了把冷汗。桃仙忽道:“那是甚麼劍法?這是小孩子亂畫圈兒,我也會畫。”桃花仙道:“我來畫圈,定然比他畫得還要圓。”桃枝仙道:“令狐兄弟,你不用害怕,倘若你打輸了,我們把這老兒撕成四塊,給你出氣。”桃葉仙道:“此言差之極矣,第一,他是令狐盟主,不是令狐兄弟。第二,你又怎知道他害怕?”桃枝仙道:“令狐沖雖然做了盟主,年紀總還是比我小,難道一當盟主,便成為令狐哥哥、令狐伯伯、令狐爺爺、令狐老太爺了?”這時令狐沖又再倒退,羣豪都十分焦急,耳聽得桃谷六仙在一旁胡言亂語,更增惱怒。

令狐沖再退一步,波的一聲,左足踏入了一個小水坑,心念一動:“風太師叔當諄諄教導,説道天下武術千變萬化,神而明之,存乎一心,不論對方的招式如何妙,只要是有招,便有破綻。獨孤大俠傳下來的這路劍法,所以能打遍天下無敵手,便在能從敵招之中瞧出破綻。眼前這位前輩的劍法圓轉如意,竟無半分破綻,可是我瞧不出破綻,未必便真無破綻,只是我瞧不出而已。”他又退幾步,凝視對方劍光所幻的無數圓圈,驀地心想:“説不定這圓圈的中心,便是破綻。但若不是破綻,我一劍刺入,給他長劍這麼一絞,手臂便登時斷了。”又想:“幸好他如此攻,只能漸進,當真要傷我命,卻也不易。但我一味退避,終究是輸了。此仗一敗,大夥兒心虛氣餒,哪裏還能去闖少林,救盈盈?”想到盈盈對自己情深義重,為她斷送一條手臂,又有何妨?內心深處,竟覺得為她斷送一條手臂,乃是十分快之事,又覺自己負她良多,須得為她受到甚麼重大傷殘,方能稍報深恩。言念及此,內心深處,倒似渴望對方能將自己一條手臂斬斷,當下手臂一伸,長劍便從老者的劍光圈中刺了進去。噹的一聲大響,令狐沖只口劇烈一震,氣血翻湧,一隻手臂卻仍然完好。那老者退開兩步,收劍而立,臉上神古怪,既有驚詫之意,亦有慚愧之,更帶着幾分惋惜之情,隔了良久,才道:“令狐公子劍法高明,膽識過人,佩服,佩服!”令狐沖此時方知,適才如此冒險一擊,果然是找到了對方劍法的弱點所在,只是那老者劍法實在太高,光圈中心本是最兇險之處,他居然練得將破綻藏於其中,天下成千成萬劍客之中,只怕難得有一個膽敢以身犯險。他一逞而成,心下暗叫:“僥倖,僥倖!”只覺得一道道汗水從背脊下,當即躬身道:“前輩劍法通神,承蒙指教,晚輩得益非淺。”這句話倒不是尋常的客套,這一戰於他武功的進益確是大有好處,令他得知敵人招數中之最強處,竟然便是最弱處,最強處都能擊破,其餘自是刃而解了。

高手比劍,一招而決。那老者即見令狐沖敢於從自己劍光圈中揮刃直入,以後也就不必再比。他向令狐沖凝視半晌,説道:“令狐公子,老朽有幾句話,要跟你説。”令狐沖道:“是,恭聆前輩教誨。”那老者將長劍給挑菜漢子,往東走去。令狐沖將長劍拋在地下,跟隨其後。

到得一棵大樹之旁,和羣豪已相去數十丈,雖可互相望見,話聲卻已傳不過去。那老者在樹蔭下坐了下來,指着樹旁一塊圓石,道:“請坐下説話。”待令狐沖坐好,緩緩説道:“令狐公子,年輕一輩人物之中,如你這般人才武功,那是少有得很了。”令狐沖道:“不敢。晚輩行為不端,聲名狼藉,不容於師門,怎配承前輩如此見重?”那老者道:“我輩武人,行事當求光明磊落,無愧於心。你的所作所為,雖然有時狂放大膽,不拘習俗,卻不失為大丈夫的行徑。我暗中派人打聽,並沒查到你甚麼真正的劣跡。江湖上的言蜚語,未足為憑。”令狐沖聽他如此為自己分辯,句句都打進了心坎之中,不由得好生,又想:“這位前輩在武當派中必定位居尊要,否則怎會暗中派人查察我的為人行事。”那老者又道:“少年人鋒芒太,也在所難免。嶽先生外貌謙和,度量卻嫌不廣…”令狐沖當即站起,説道:“恩師待晚輩情若父母,晚輩不敢聞師之過。”那老者微微一笑,説道:“你不忘本,那便更好。老朽失言。”忽然間臉鄭重,問道:“你習這‘星大法’有多久了?”令狐沖道:“晚輩於半年前無意中習得,當初修習,實不知是‘星大法’。”那老者點頭道:“這就是了!你我適才三次兵刃相,我內力為你所,但我察覺你尚不善運用這項為禍人間的妖法。老朽有一言相勸,不知少俠能聽否?”令狐沖大是惶恐,躬身道:“前輩金石良言,晚輩自當凜遵。”那老者道:“這星妖法臨敵戰,雖然威力奇大,可是於修習者本身卻亦大大有害,功行越深,為害越烈。少俠如能臨崖勒馬,盡棄所學妖術,自然最好不過,否則也當從此停止修習。”令狐沖當在孤山梅莊,便曾聽任我行言道,習了“星大法”後有極大後患,要自己答允參與魔教,才將化解之法相傳,其時自己曾予堅拒,此刻聽這老者如此説,更信所言非虛,説道:“前輩指教,晚輩決不敢忘。晚輩明知此術不正,也曾立意決不用以害人,只是身上既有此術,縱想不用,亦不可得。”那老者點頭道:“據我所聞,確是如此。有一件事,要少俠行來,恐怕甚難,但英雄豪傑,須當為人之所不能為。少林寺有一項絕藝《易筋經》,少俠想來曾聽見過。”令狐沖道:“正是。聽説這是武林中至高無上的內功,即是少林派當今第一輩的高僧大師,也有未蒙傳授的。”那老者道:“少俠這番率人前往少林,只怕此事不易善罷,不論哪一邊得勝,雙方都將損折無數高手,實非武林之福。老朽不才,願意居間説項,請少林方丈慈悲為懷,將《易筋經》傳於少俠,而少俠則向眾人善為開導,就此散去,將一場大禍消弭於無形。少俠以為如何?”令狐沖道:“然則被少林寺所拘的任氏小姐卻又如何?”那老者道:“任小姐殺害少林弟子四人,又在江湖上興風作,為害人間。方證大師將她幽,決不是為了報復本派私怨,實是出於為江湖同道造福的菩薩心腸。少俠如此人品武功,豈無名門淑女為配?何必拋舍不下這個魔教妖女,以致壞了聲名,自毀前程?”令狐沖道:“受人之恩,必當以報。前輩美意,晚輩衷心,卻不敢奉命。”那老者嘆了口氣,搖頭道:“少年人溺於美,脂粉陷阱,原是難以自拔。”令狐沖躬身道:“晚輩告辭。”那老者道:“且慢。老朽和華山派雖少往來,但嶽先生多少也要給老朽一點面子,你若依我所勸,老朽與少林寺方丈一同拍口擔保,叫你重回華山派中。你信不信得過我?”令狐沖不由得心動,重歸華山原是他最大的心願,這老者武功如此了得,聽他言語,必是武當派中一位響噹噹的前輩腳,他説可和方證方丈一同擔保,相信必能辦成此事。師父向來十分顧全同道的誼,少林、武當是當今武林中最大的兩個門派,這兩派的頭面人物出來説項,師父極難不賣這個面子。師父對自己向來情同父子,這次所以傳書武林,將自己逐出門牆,自是因自己與向問天、盈盈等人結,令師父無顏以對正派同道,但既有少林、武當兩大掌門人出面,師父自然有了最好的代。但自己迴歸華山,夕和小師妹相見,卻難道任由盈盈在少林寺後山陰寒的山之中受苦?想到此處,登時口熱血上湧,説道:“晚輩若不能將任小姐救出少林寺,枉自為人。此事不論成敗若何,晚輩若還留得命在,必當上武當山真武觀來,向沖虛道長和前輩叩謝。”那老者嘆了口氣,説道:“你不以命為重,不以師門為重,不以聲名前程為重,一意孤行,便是為了這個魔教妖女。將來她若對你負心,反臉害你,你也不怕後悔嗎?”令狐沖道:“晚輩這條命,是任小姐救的,將這條命還報了她,又有何足惜?”那老者點頭道:“好,那你就去罷!”令狐沖又躬身行禮,轉身迴向羣豪,説道:“走罷!”桃實仙道:“那老頭兒跟你比劍,怎麼沒分勝敗,便不比了?”適才二人比劍,確是勝敗未分,只是那老者情知不敵,便即罷手,旁觀眾人都瞧不出其中關竅所在。令狐沖道:“這位前輩劍法極高,再鬥下去,我也必佔不到便宜,不如不打了。”桃實仙道:“你這就笨得很了。既然不分勝敗,再打下去你就一定勝了。”令狐沖笑道:“那也不見得。”桃實仙道:“怎麼不見得?這老頭兒的年紀比你大得多,力氣當然沒你大,時候一長,自然是你佔上風。”令狐沖還沒回答,只聽桃仙道:“為甚麼年紀大的,力氣一定不大?”令狐沖登時省悟,桃谷六仙之中,桃仙是大哥,桃實仙是六弟,桃實仙説年紀大的力氣不大,桃仙便不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