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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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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昨天上完晚自習出來,我發現歷史老師辦公室的燈光還亮着,就走上那幢尖頂大樓。他在看書,但我覺得他在等我。看見我進來,他就笑了。你想喝水吧?他指指桌上的茶杯,説你不在乎就喝我的杯子,我這刻沒病,向主席保證。

我沒去拿茶杯,站在辦公桌前。窗外飄起了小雨,辦公室燈光柔和,我心裏有種找到家的覺。他的心情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眼睛裏閃着光澤。

他住在他父母的木結構平房裏,一個房間隔成兩部分,有個小後門。我不太清楚他父母的經歷,只知道解放後某一年的某一個政治運動起,他父親成了受管制的“反社會主義分子”開除工職。到底什麼樣的人算作“反社會主義分子”連歷史老師也説不清。母親先是在銀行作職員,後也沒了工作,在家做些縫縫補補的事。他們早就不在人世了。他家房基是個斜坡,後門石塊壘起五六級,壯的黃桷樹枝椏往鄰居家伸延,那家人房子只有一間,就以黃桷樹依岩石搭了個吊腳樓。

歷史老師家後門還有棵葡萄樹,藤葉蔫巴巴的,欠肥料欠愛護。他有個弟弟,在文革武鬥中死去。他弟弟死後,那棵葡萄樹突然竄長,枝蔓四處勾延,纏着黃桷樹,貼着牆和瓦片,枝葉茂盛,而且果紅甜香。從樹葉上掉下的豬兒蟲也綠得瑩晶,動着肥壯壯的身軀,葡萄引來許多偷摘葡萄的人。

在月圓的半夜裏,後門外面有怪叫和哭鬧聲。

“是死兒變鬼,成樹爬在樹上了。”鄰居九歲的小孩,中午睡了一覺,眼,直衝沖走到街上逢人便講,他説他看見的。他滿街滿巷走,被趕回家的母親當街賞了幾巴掌,才把他從夢遊中喚回,罰他在有齒的衣板上跪着。

大人打孩子,天經地義,看熱鬧的人只看不勸。就跟到江邊看淹死的人,山上看無頭屍體,路上突發病昏厥的人。人們的眼睛一般都睜着,很少伸出援手,倒不是怕死鬼替身。生生死死瘋瘋傻傻本是常事,不值得大驚小怪,每人早晚都要遇到。

歷史老師説他有幾個朋友,常在一起聚聚。

“你來,你可聽聽他們談文學。你自己來挑挑書看,”他的口氣裏真有種希望我去的意思,這是他第一次誠懇地把我當平輩。他們都是一羣有同等經歷或背景的人,幾個人聚在一起,讀書談文,討論共同興趣的題目。聽自己改裝的收音機,他們不象這裏的一般居民,只有收香港電台的免費歌曲,他們聽別的節目,收別的台:美國英國的中文短波廣播。這些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收聽“敵台”三十來年,都是要判重刑的,雖然到1980年已查得不如前些年那麼嚴了,干擾音也不那麼強了,但一提起這二個字,還是讓人心驚跳。

這地方,暴雨若下起來,非常驚人,從山坡上能看見閃電和雷雲,在江面狂飛,但暴雨不會長過十分鐘。就跟重慶人中有氣得出,氣未出盡就收常叫人受不了的是這個城市長年細雨綿綿,非要把每家每户的木傢俱黴掉爛掉,所有的蟲類都趕出牆縫,湊熱鬧到餐桌前聚會一番,才稱心如願。

細雨下起時,石板的街面全是泥漿,滑溜溜的,沒一處乾淨。雨下得人心煩百事生,看不到雨停的希望。冬季下雨天特別多,買不起雨靴的人,就只能穿夏天的涼鞋。冰冷的雨水從腳趾往外擠,凍得渾身直打顫。

細雨,有時細得變成了霧,在空中飄忽不落,看不清遠處,更看不見江對岸,僅僅聽得到江上的汽笛呼喊着,相互警告。

在這麼一個細雨天,我順江往山坡上爬,石階不平整,好象一踩就會滑動。我戴了頂舊斗笠,竹葉已從折斷的邊框伸出鬚,斗笠前沿成串滴水,必須身子朝前傾,雨水才不致於灑在身上。

歷史老師家的門是假合上的。據他説,鄰居是不去他家的。不去怕是有什麼忌,而忌就是對我的誘惑。我站在他家屋檐下,心裏裝滿誘惑,叫門。

等了好半天,也沒人應。

我輕輕推門走了進去。一張婦人的照片端正地在書櫥上,她的頭髮雖説是全中國一樣的掛麪式,但攏在腦後,漆黑油亮,橢園臉,脖子邊是件衣,外套了件呢的大衣。這覺讓我怦然心動。不用指點,我知道是他的母親。和他象極了,她的神象有話要對我説。

在屋角有個用水泥糊補起來的瓷瓶,看得出原有古古香的鳥樹山水。有一台老式唱機在緊靠書櫥的獨腳凳上。窗外的竹林,被雨打得青綠一片。過道有細細的竹竿,擱在橫空的兩個樑柱上,洗過的衣服串在上面,在這細雨中耐心地陰乾。

屋子裏許多地方,椅子,牀頭,櫃子都擱着書,還有報紙。他和他的朋友都嗜書如命。他們聚會時可以一晚上不説話,各人看各人的書,也會一夜吵鬧不休,為書,為書中人的命運。

有好幾次,我就這麼在夢裏去歷史老師家。然後象他那些聚會的朋友們一樣,在房間的哪個角落裏坐下來,手裏捧着一本書,聽他們説話,整段整段背誦書里美麗的篇章。

也可能我膽小,見生人不習慣,也可能我心懷鬼胎,不想讓他的那批朋友看到我,我從未去敲他的門。我只需做着到他家去的夢,就覺得每天的子變得短促而好過一些。

文革開始時,我四歲,文革結束,我十四歲,十年有七年時間本應坐在教室裏,大部分時間卻在義務勞動:造梯田支援農村,在工廠垃圾堆裏扒拾廢鋼鐵,甚至夜裏摸進工廠,偷好好的零件去給收購站,換回一張了廢鐵多少斤的條子證明。

每學期期末,專會打小報告的班幹部們總是控告我,説我表現最差。我害怕鑑定上“品學”出病:“不熱愛勞動”

“不關心集體”或者“對國家建設不積極”

“政治活動不踴躍”父親站在最亮處吃力地讀了,沉下臉不説話。母親識字不多,看不懂,又不相信父親説的,就去求人讀,知道後覺得太丟臉,回來加倍發脾氣。

我的鑑定一年比一年糟,有一年期末鑑定簡直轟轟烈烈:資產階級思想,看舊得顏發黃的厚厚的小説,不止一次扯路邊的花放在書包裏;政治覺悟低,不願寫入團申請書,還説不想湊這無聊的熱鬧;從不願向老師和班幹部“心”不虛心接受羣眾幫助;團結同學不夠,課間休息時間不接近羣眾。這是小組意見,依座位排的十四個同學互相就學期表現,提優點缺點,我不知自己為何就成了眾箭之矢。班主任意見一欄總是:同意小組意見,希該同學接受經驗教訓,認識錯誤,改正錯誤。

好象就是那一年我第一次見到歷史老師?如果我記得不錯,他是在我上初中的學校代過一週或是二週的課。但是我不會去注意他,正如他不會注意我。我那時不注意男人,他呢,也不覺得我有什麼可注意的,恐怕至今也不認為我有什麼引人之處。

如果他不再次出現在我的生活裏?如果他也象老師、同學、鄰居,一樣對我冷漠?不,他不會象那些人。他出現在我的生命裏,我心裏該充滿,我想這便是上天對我不保這個夏天剛開始時,喜歡搗無線電的三哥,不僅自己裝拆配收音機,還喜歡幫人修理。有一天把別人不要的一個小收音機修好,給了眼睛不好使的父親。

我從父親那兒借來,半夜裏調旋許久,才聽到歷史老師説過的電台,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聖經》,裏面一個温和的聲音説着: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在安我…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愛隨着我,我且要住在耶和華的殿中,直到永遠。

這些話就是説給我聽的,不然我不會如此動,眼裏噙滿淚水。我是在那個偷偷收聽短播電台的晚上愛上《詩篇》,愛上《雅歌》的。我不管這個神來自何方,只要他能走入我心中,就能保護我。我對着寺廟裏的菩薩劃十字,對着十字架雙手合十,常被人笑話。有人指責我褻瀆神明,我卻不認為有什麼錯。

2收音機報道,長江二十六年來最大一次洪峯,正從長江上中游湧向下游。我記得1980年9月還有一件事,是與這則消息在同一天宣佈,婚姻法修改草案規定:法定結婚年齡男二十二歲,女二十歲。但黨提倡晚婚,男女年齡相加應到五十歲。按法定年齡結婚,不會上法庭,自有主管單位懲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