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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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姐把我叫出去,説今天你別去上學,陪我。我也不願去學校,我不想見到歷史老師,他讓我等了個空,他誘騙少女,又欺侮少女。
在窄小的巷子拐來拐去,大姐停在糧食倉庫旁的一個院子門前,讓我一人進去,叫她的一個老同學出來。她這次回重慶,心神不定,老在找什麼人似的,象是故意找事做,好忘掉她又一次失敗的婚姻。我説,你沒有不敢做的事,你怕啥子?
大姐求我幫個忙。
“是個男的?”
“人小鬼大!女的女的,你快點進去。”大姐催促道。
跨入院門就是一大坡石階,比我家所居的院子小多了,住了幾户人,我找到天井左手第一家,一個老太婆在剪乾紅辣椒,她聽我重複好幾遍話才説“不在。”我問“啥子時候在呢?”
“不曉得。”老太婆不再理我了。
我走下石階,對站在院門口的大姐説了情況,大姐説,那老太婆是她同學的媽,即使女兒在,也不肯讓女兒出來。臭老婆子,耗子!
她咕噥了幾句,説這個女同學和她一起下鄉到巫山,在同一個公社,以前關係不錯,為一點小事彼此就斷了聯繫。
大姐説1964年她到農村,一看同在一村的四個女知青,便再清楚不過苦子開始了:一個母親是地主家庭出身;另一個是反革命子女;第三個,父親解放前隨部隊去台灣,屬敵特子女;第四個,災荒年父母雙亡。全是家庭成份有問題的,被哄騙下鄉,都成為響應黨的號召的英雄。夜裏有猿猴啼叫,跟鬼魂在叫一樣,知青夜裏不敢單獨出門。這個原先樹木成林的地方,大辦公社大鍊鋼鐵大饑荒時,把樹砍毀了。知青住的村子還獨剩一棵很大的黃桷樹,知青沒柴燒,要砍樹。
農民説,砍不得,砍了要出事。
知青不管這些信,砍了,就此中了
。一個女知青生小孩死在巫山,墳還在那兒。沒多久另一個女知青被區裏幹部霸佔姦
,一直忍氣
聲,最後和當地農民結婚,難產而死。當地風俗,產後死的只能夜裏12點後出葬。那是一個大雨天,天黑路滑,抬屍體的人和棺材全部跌下懸崖。
二個男知青受不了當地政府對知青的不公正待遇,拉了公社二十來個知青要進深山打游擊,準備了大刀、長茅。大姐沒參加,是因為覺得躲進深山,子一定更苦。隊伍還沒拉進山,就被全部抓獲,兩個頭頭被判了十五年刑。
“他們平反沒有?”我問“現在每天報紙都在説糾正錯案。”
“平啥子反?牢一坐進去,人就會整垮了。”大姐把話又繞到剛才那個女同學身上,説看來只有找到她,才能找到另外一個男知青。當年他對大姐有情有意,大姐沒當一回事,現在她後悔了。
大姐的第一丈夫在一個縣煤礦當小幹部,夫吵鬧無一
安寧,丈夫怨恨得跑去黨委控告,説自己和
子階級路線不同,將大姐的生父養父的事全部抖了出來。第二天全礦貼滿了大字報,揪鬥黑五類翻天,他就在台下看着她被鬥。
“不提他了,我本來就不應該和這種人結婚。”大姐説。
“我還是覺得那個姐夫好,起碼比你第二個丈夫好。”
“一個比一個差,再找一個也不會好。結婚不是為了找好男人。”她説着把頭往旁邊一揚,先我兩步台階在前了。
纜車道上,麻袋裝的糧食堆得齊整的車往山上,已被卸掉貨的空車往山下。一隊搬運工,底端下船裝車。另一隊搬運工在纜車頂端——倉庫大黑鐵門裏卸貨。與四周房子相比,那片倉庫區的房子,是南岸最結實的,處處是紅字警告“閒人免進”、“注意防火”和主席語錄“深挖
,廣積糧,不稱霸”我們走到纜車道下的橋
旁,我對大姐説“你還沒有告訴全部事,你上次説時間太晚,答應一有時間就告訴我。”
“我已説了好多不該説的事。”但大姐嘴邊馬上掛了一絲笑容:“你命還是比我好,你看那年這纜車壓的就是五弟。當時你還沒讀小學,還不到六歲,就曉得一個人跑去坐船,到從未去的白沙陀造船廠找母親。誰也沒想到你能。”
“你記錯了,我是走了二個多小時的路。當時我身上哪來坐船的錢?”我説。
“好吧算我記錯,不管怎麼説,一個五歲半的小孩能走那麼遠的路,沒方向。看來你還是這個家裏的人。”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突然警覺起來。
“為什麼我‘還是’這家裏的人?”
“就是嘛!”大姐口氣一點沒變“看你為五弟的事能吃這麼大的苦,你還沒懂事,我那時二十二歲了,從巫山農村回家生大女兒沒有多久,就明白你不會象我,你是這家裏的人。”
“為什麼我在這個家裏不會‘象’你?”我差不多抓住了大姐的衣服。我不知道大姐是説漏了嘴,還是有意賣個破綻引我上路。
五哥拿着小竹箕,裏面已有不少幹豌豆綠豆,都是我和他從纜車上的鐵軌和石縫中一粒一粒撿的。纜車上貨卸貨間總有不少孩子,趴跪在地上,用手指挖麻袋裏漏出的豆子米粒,只是不象災荒年搶得那麼兇。饑荒算是結束了,糧食還是不夠吃,大人還是讓孩子去拾,拾一點算一點,幾天積下就是半土碗,頂一頓飯的糧食。1968年初夏,我記得我在纜車道外的沙灘,發現草裏有幾香葱,很興奮。但我聽到纜車啓動的鈴響,就警覺地站起身來讓開,手裏滿是泥沙。
那天上午,向上開的纜車是空車,向下滑的纜車裝貨,從倉庫運糧食到江邊的船上。空車上坐着四五個男孩,五哥也在其中。開纜車和裝卸工人,沒管這些幾乎是面孔的孩子。一個孩子從五哥的竹箕抓了一把豆子,從不與人爭鬥的五哥,從那孩子的竹箕裏抓回一把。那孩子一用勁,就把坐在前邊的五哥推下車,纜車的後輪壓住了他的左大腿,開纜車的師傅馬上停車。
我隔得不遠,看得真切,跟着五哥慘叫聲哭喊。家中幾個姐姐哥哥,唯有五哥對我最好:他從不欺負我,還教我識字。有吃的自己不吃,也讓我吃。他因為嘴有殘疾,愛躲着人,被家裏人呵斥,也不吵不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