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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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問他母親,假如他們來拆房子,房子會不會哭?小鳳説不會,她説房子不是人,所以不會哭。孩子又説,狗不是人,牛也不是人,那它們為什麼會哭?小鳳有點不耐煩,她説,狗和牛是動物,不是告訴你了嗎,房子就是房子,它不會哭!漢明刷牙的時候子已經帶着孩子出門了,他聽見了他們的説話聲。房子會不會哭?房子怎麼不會哭?漢明想不過是你聽不見罷了。牙膏沫落在水池裏,落在兩菠菜葉子上。漢明把菠菜葉子撈出來,扔在垃圾桶裏,然後他決定把水池刷一遍。他找到了鋼絲球,看見裏面埋伏着一隻幼小的蟑螂,漢明罵了句髒話,與此同時他非常麻利地死了那隻小蟑螂。這幾天來誰也不願意打掃衞生了。漢明厭惡地環顧着污跡斑斑的水池。牆壁和浴缸,他決定放棄,就讓它髒吧,愛怎麼髒就怎麼髒,反正要拆遷了,髒也好,乾淨也好,反正住不了幾天了。
漢明把鋼絲球扔出了窗外。窗外吵吵嚷嚷的,空地上停着一輛東風牌貨車,一羣來自搬家公司的農民工們正在往車上抬一樣樣傢俱。是一樓的老錢在搬家。老錢穿着西裝着香煙站在那裏,袖手旁觀。拆遷通知才發下來沒幾天,就有人在搬家了。漢明沒想到老錢的動作這麼快。
老錢你往哪兒搬?漢明扯着嗓子喊起來。
老錢回頭看了看漢明,他聽見他的問題了,但他裝聾作啞。漢明看見老錢咧開兩片厚實的嘴,衝他笑了笑。老錢就是不肯説出他的去處。
保密?漢明搖了搖頭,他説,這種人,口氣都鬼頭鬼腦的,活着幹什麼?
漢明看見花壇裏堆着老錢家的一些破爛,都用紙盒裝着,有意思的是那些紙盒,幾乎是市場上時髦營養品的博覽會。人蔘蜂王漿,田七花粉口服。太太口服。螺旋藻。螺旋藻是什麼東西?漢明一直沒清楚。漢明想不管是什麼東西,反正是補身子的,反正是別人送的禮品,不花錢的東西,老錢就拼命地喝,怪不得喝得滿面紅光的。漢明數了數那些紙盒,一共有八隻,他不由得有點愕然,老錢這狗東西,喝下去這麼多營養品是想幹什麼呀?再怎麼喝,也活不到一百三十歲嘛。
東風牌貨車很快離開了這幢破舊的老工房,許多灰塵像蟲子似的着早晨的光線飛進漢明家的窗內。漢明關上了窗子,灰塵以及貨車的引擎聲被隔斷了,漢明轉過身來看着自己的家,他覺得心慌意亂。幾天來他一直心慌意亂。房子很快就要拆了,可他還不知道他們家的過渡房在哪裏。
小鳳每天下班回家都會帶來房子的消息。這回沒事了,小鳳用一種如釋重負的口氣向漢明描述房子所處的地理位置,她説,這回沒事了,是我大表姐的房子,他們一家人出國了。住在布市街比這兒還方便呢,出門就是菜場,拐個彎就是幼兒園。漢明對小鳳説,你姑媽家答應讓我們住了嗎?小鳳説,我沒找到她,她怎麼會不答應呢?她是我姑媽呀!漢明立刻冷笑了一聲説,空歡喜一場,你等着瞧吧。
漢明對事情的悲觀的猜測總是得到一次次的印證。布市街的那處房子也一樣,那處房子其實早就租出去了。所有的理想的過渡房似乎都蓋在小鳳的嘴裏,漢明有一次嘻笑着走到小鳳面前説,讓我看看你的嘴。小鳳不知道他的意圖,她説,你發神經呀,我的嘴有什麼可看的?漢明用雙手把子緊閉的嘴拉開,朝裏面看了看,説,你的嘴裏蓋了這麼多房啊?漢明做出這個動作後才意識到自己有多麼惡毒,他想做點什麼補救措施已經來不及了,小鳳抓起桌上的玻璃杯朝他砸來,漢明躲開了,大聲説,我開玩笑的!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小鳳放聲大哭起來,小風邊哭邊説,我不管了,我住到我媽那兒去,孩子也住那兒,我們反正有地方住,你住垃圾箱我也不管了!
事實上離開了小鳳事情就變得更加棘手,漢明是外地人,在這個城市裏無親無故。漢明單位裏也有人遇到拆遷的麻煩,他們罵罵咧咧的煩躁了幾天,最後就安靜了,最後他們都找到了過渡的房子。漢明很羨慕他們的社會關係,都説魚有魚路,蝦有蝦路,漢明也算個幹部,就是沒有路。
那天夜裏漢明肚子不舒服,上了三次廁所卻沒有收穫,他乾脆就憤怒地坐在馬桶上不起來了。他知道這幾天火氣太大,大概是便秘了。漢明在燈光下細細打量這個狹小而零亂的家,這個家像一堆積木玩具,你張開手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它櫓掉了。漢明坐在那兒,用手指敲打着馬桶的邊沿,他知道就是敲出了音樂他還是拉不出來,他只是想敲一樣東西。房子會不會哭?房子怎麼哭都沒有用了。漢明覺得有點奇怪,一個家,説沒有就要沒有了。早知道這樣,他何苦在前年夏天將廁所的地面鋪上馬賽克,牆上的白瓷磚貼了一米高,花了那麼多錢不説,那些活都是他一個人乾的,天天泡在臭汗裏,最後股上都長滿了痱子。敲。漢明很想敲。他看見窗台上放着一把榔頭,那正是他想抓的東西。敲。漢明開始敲腳底下的馬賽克,他聽見榔頭敲出的聲音把他自己也嚇了一跳,不管它,敲。彩的地面終於出現了裂縫,漢明調整了一下他的坐姿,繼續敲。一塊馬賽克的碎渣飛了起來,漢明的心情稍稍地好了一些。漢明出的聲音太響了,樓下有人嚷嚷起來,漢明,深更半夜的你在敲什麼?漢明放下了榔頭,他並不是個不守公德的人,不讓敲就不敲,他想只要他想敲,夜裏不讓敲可以在白天敲,白天敲誰也管不着。
拆遷辦公室就設在街角的雜貨店裏。漢明騎車從那兒經過的時候看見辦公室的人圍在一起打撲克,他跳下車走了進去。你們在打牌?漢明的聲音聽來很唐突,而且充滿敵意。他叉着站在人羣邊上,看着桌上的一堆撲克。你們在賭博吧?漢明又説了一句,還是沒有人搭理他,也沒有人注意到漢明古怪的臉,姓張的副主任認識漢明,他對漢明説,你們家準備哪天搬?漢明也不理他,他只是惡狠狠地瞪了對方一眼,然後一轉身離開了雜貨店,漢明一腳踢翻了門邊的椅子,但即使是這樣,也沒有人朝他多看一眼。
漢明覺得那幫人不應該打撲克,雖説拆遷不是他們的罪過,可別人在水裏,他們在岸上,在岸上的人也不應該打撲克,他們為什麼不肯來幫你一把?他們説,自行過渡,什麼狗自行過渡?自行過渡就是什麼都不管,只管拆你的房子。這不公平,漢明想他們就是嘴上一套做做樣子也行呀,可他們卻在那裏打撲克。
深秋的街道上灑着稀薄的陽光,街頭上到處飄蕩着一種香甜的焦糊味,漢明知道那是糖炒栗子的香味,那是小鳳最愛吃的東西。漢明沿途不停地下車,觀察栗子的成,打聽價格,最後他買了,買了一斤三兩。一包栗子捧在手上還是熱的。買給她吃,小鳳不一定領情,她經常埋怨他買的東西不好。這沒什麼,漢明就喜歡替子買吃的,即使兩個人昨天剛剛乾了一仗。漢明騎車往岳母家的方向而去,自行車在他的身體下面懶洋洋地呻着,我不去,我不去,每當他去岳母家,他總會聽見他的自行車發出這樣的抗議。座墊下的彈簧説,我不去,車把上的軸珠説,我不去,連輪子上的幅條也在抗議,我不去。漢明想,我也不想去,可我他媽的有什麼辦法?誰讓小鳳是那家人的女兒呢?誰讓小鳳有個世上最勢利的媽呢,誰讓小鳳有個自以為是的哥哥呢,他們看不起漢生,他們認為小鳳嫁給他是鮮花在牛糞上,他們看不起我,我也看不起他們,漢生就是這樣想的。什麼玩意兒?他哥哥裝出一付成功人士的樣子,冬天衣裏面還襯一個假領呢,他的領帶也是地攤上買的,十塊錢三條。漢生想,他們看見我就煩,難道我就喜歡看見他們嗎?漢生想起有一天他對小鳳説,小鳳,你要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就好了。小鳳差點給了他一個耳光,她以為漢生是在罵人,其實漢生無意罵人,那不過是他的一個荒誕的願望罷了。
小鳳不在,她帶着孩子去同學家串門了。該在的都不在,不該在的都在,岳母和大舅子蹲在地上合作,擦洗剛剛卸下的排油煙機。漢生後悔沒有馬上就走,後悔自己多嘴,他説,油煙機還自己洗?現在都讓人上門來洗,十塊錢夠了。大勇子瞥了他一眼,冷笑着説,你的口氣不小,你一天掙幾塊錢?漢生也不理他,他把那包栗子放到小鳳母子和岳母共用的房間裏,他看見孩子的玩具扔在牀上,一隻鈴鼓,一隻長絨的猴子,漢生就拿起鈴鼓搖了幾下。然後他聽見了岳母的聲音。
漢生呀,過渡房找到了沒有?
漢生又搖了一下鈴鼓,他説,不是在找嗎?
在哪兒?過渡房在哪兒?
什麼在哪兒?
什麼什麼在哪兒?我問你房子在哪兒。
不是告訴你還在找嗎,沒找到呢,怎麼知道在哪兒?
是小鳳在找還是你在找?
我們都在找。
你也在找?就算你也在找。這事要是攤到我頭上都要急得上樑了,你倒好,沒事人似的,你在敲什麼?敲得人心煩。
我也煩。煩有什麼用?車到山前必有路,你放心,不會住到街上去的。
我看不一定,像你們這種樣子!我看我還是先把陽台收拾出來吧,實在沒辦法,你就住到陽台上去吧。
漢生不接受這份好意,他把鈴鼓扔在牀上,説,誰愛住陽台誰住,我不住陽台。我為什麼要住陽台?
你不住陽台,你想住別墅?你的別墅在哪兒?
話説着説着就不對了。漢生大步星地走出房間,從地上的一堆油煙機零件上跨過去。他聽見大舅子鼻孔裏發出一種輕蔑的聲音,大舅子説,你是知道世面的人,怎麼不到房產中介公司去?那兒什麼樣的房子都有,要什麼房子有什麼房子。漢生對他的這種提議似乎早有準備,他走到大門邊説,這還用你告訴我?我正準備去呢。
漢生走到門外,聽見岳母對大舅子嚷起來,你出的什麼餿主意?那都是騙錢的公司,租一個小套要一千多塊呀!漢生笑了笑,他對着防盜門説,一千多塊算什麼?小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