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灘上的一羣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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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女人心高着呢,她肯定是跑到城裏去了,她就是跑到天邊我也要找到她的,我就是扔不下這羣羊,它們成了大累贅了。牧羊人這時突然向男孩伸出一隻手,用一種近乎乞求的眼神瞪着男孩,你是個好心眼的孩子,發發善心吧,去跟大人要五塊錢,不,要十塊錢,牽走兩頭羊吧。
男孩又後退了幾步,他滿面驚恐地看着牧羊人那隻大而骯髒的手,猛地扭身跑了。男孩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的人,又可憐又古怪,還有點令人恐懼,男孩在沙灘上跑着,口袋裏的兩隻饅頭就掉了出來,也正是這時候他才想起了那隻海鷗,他站住了尋找那隻海鷗,但他很快意識到所有的海鷗長得都一樣,成百上千的海鷗在沙灘上飛來飛去,他本認不出哪隻是走廊上遇到的海鷗。
後來男孩就坐在海灘上給海鷗餵食。他撕下一塊饅頭屑扔進海里,立刻有幾隻海鷗從空中衝向海面,爭搶僅有的那點食物,男孩快樂地拍起手來,他又扔了幾塊饅頭屑在沙灘上,這次是一大羣海鷗咕咕狂叫着飛了下來,幾乎遮敝了男孩頭頂上的天空。男孩到一種説不出的快樂,他不知道牧羊人是什麼時候站在他身後的,牧羊人彎着站在他身後,他的鼻息像蒸氣一樣噴到了他的臉上。
那是白饅頭。牧羊人説。
是冷饅頭,男孩惘然地説,我在喂海鷗,你也想喂嗎?
你用白饅頭喂那些鳥?牧羊人説。
那是海鷗,它們餓了也吃饅頭,看見了嗎,它們很喜歡吃饅頭。男孩説。
牧羊人仍然滿臉堆笑,他對男孩慢慢地搖着頭,兩隻手來回着。男孩不知道他想幹什麼,只看見他的臉漲成了豬肝,尖突的喉結上下聳動着,右手食指僵硬地指着男孩手裏的饅頭,男孩不知道他想説什麼,只聽見他嘿嘿傻笑着,鼻孔裏着氣,過了一會兒他嚥下一口唾沫,説,這麼好的白饅頭,喂鳥多可惜,讓我吃了吧。
男孩恍然大悟,男孩説,你不能吃這饅頭,這是我在地上撿的,又硬又髒,這饅頭只能喂海鷗。
也不是我吃,牧羊人的眼珠骨碌碌地轉着,他説,我想拿它餵羊呢。
你騙人,羊吃草,羊才不吃饅頭呢,男孩説,你要饅頭不能自己去撿嗎,就是那兒的療養院,你自己去撿吧。
牧羊人朝男孩手指的方向張望了一會兒,那都是幹部住的房吧,我可不去那兒丟人現眼,他説,再説他們也不會讓我進去的。
男孩不再理睬他,他又扔了一塊饅頭屑出去,緊接着他的手腕就被牧羊人抓住了,別扔了,別再扔了,牧羊人用一種悲憤的眼神盯着男孩,他説,我用一頭羊換你的饅頭,那總行了吧?
男孩不知所措,但從他臉上可以看出他有點心動了。
兩個饅頭換一頭羊,孩子,你佔大便宜啦,牧羊人奪下男孩手裏的饅頭,然後把他往羊羣那兒推了一下,我説話算話,牧羊人説,去,去牽一頭羊吧。
男孩觀察着他的表情,牧羊人説話好象是認真的,男孩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鼓足勇氣朝羊羣走去,邊走邊説,是你自己要我牽羊的,你可別反侮。
我不反悔,快點牽,牽了就走,牧羊人背對着男孩説,回去記着餵它,羊命賤,給它一把草一堆菜葉,它就能活着。
男孩挑選了那隻脖頸上有鈴當的綿羊,他牽着羊跑了幾步,心怦怦地跳了起來,回頭偷偷地一看,牧羊人已經躺在舢板上了,那隻舊軍帽遮住了他的大半張臉。剩下的六頭羊仍然安靜地守着它們的主人,對於失去一個夥伴似乎無動於衷,遠遠的男孩能看見牧羊人的下,他的下一直在動,男孩不能肯定那是睡眠時的搐還是吃饅頭的咀嚼。
我們知道男孩最後並沒有把羊牽回到療養院,走到半路上他就聽見了工程師的呼喚,工程師的聲音很焦灼也很憤怒,男孩下意識地鬆開了那隻羊,他丟下羊朝旁側跑了一段路,又朝前飛奔了一百米,最後站在工程師面前呼呼地着氣,我去看海了,男孩對他父親説,我沒看羊,我在看海。
晚餐時分療養院裏瀰漫着食物和菜餚的香味,工程師發現兒子心神不定,他閃爍的眼睛裏明顯藏着什麼秘密。男孩草草地吃完飯,開始在每張飯桌間穿梭往來,他帶着一種神秘的表情拉着大人們的手,你要買一頭羊嗎,男孩壓低嗓門説,五塊錢一頭羊,很便宜的,你要買的話我帶你去。別告訴我爸爸就行。
但工程師很快就知道了兒子的秘密,他對兒子的表現非常惱火,拽着兒子匆匆離開了餐廳。你氣死我了,竟然做起羊販子來了,工程師厲聲説,你還説謊,下午你本沒看海,你是在看羊。
看羊就是看海,羊在海灘上,男孩理直氣壯地為自己辯解道,看了海才看見羊,羊就在海灘上呀。
你還狡辯?工程師忍住笑説,你才九歲,就學會狡辯了。你跟你母親一樣,做什麼事都有理由。
男孩的臉突然漲紅了,你放,男孩怒吼了一句,猛地撞開他父親奪路而走。對於這個隨意的比擬,兒子如臨大敵,這是工程師未曾預料到的。工程師訕訕地跟着兒子,心裏有點後悔,他想,他們母子間的情或許超出了他的想象,以後在兒子面前説話還是小心為妙。
到達海濱的第一個夜晚窗外起了大風,大風吹響了療養院裏的每一棵樹木每一塊石棉瓦,哪個房間裏的音樂聲被風聲一點點地沒,最後消失了。室內的人們可以聽見遠處海灘上飛沙呼嘯,海以兇猛的節奏一次次拍打沙灘,發出動人心魄的巨響。男孩站在窗前,入夜以後他一直站在那裏觀望着遠處的海灘,男孩手裏抓住一把牙刷,他用牙刷篤篤地敲着窗台,應和海的節奏,那種噪音破壞了工程師的閲讀,工程師盯着兒子的背影看了一會,乾脆放下書,與兒子一起站在了窗前。
看見海了嗎?工程師説,我告訴過你,大海是隨時會起變化的,你看現在的海有多高有多猛,這才是你想象中的大海吧。
我沒有看海,我在看月亮。
看見月亮有沒有想起什麼,那首詩,海上生明月,千里,千里怎麼着?有沒有想起這首詩?
我沒有想詩,我就在看月亮。
你肯定忘了那首詩了,你五歲我就教你這首詩,現在都忘了?
我沒忘,我就是不想背詩,我要看月亮。
那你就看月亮吧,看看月亮像什麼,像不像一把鐮刀,不,像不像一隻銀盆,許多文學作品裏就是這樣描寫的,説月亮像一隻銀盆。
男孩沉默地站在窗邊,他一直眺望的其實不是月亮,而是月光下的那片海灘,海灘與水在夜中黑白分明,海水是黑藍的,沙灘上則漾滿了灰白的月光,他聽見了風中的飛沙之聲,但飛沙無從捕捉,只看見一陣陣白像巨獸撲向海灘,男孩一直眺望着的其實也不是海,而是海灘上的那羣羊,還有那個古怪的牧羊人,這個秘密他不會告訴父親。男孩守望着海灘,他的智慧告訴他,牧羊人趕着六頭羊離開了海灘,這麼冷的夜晚,這麼大的北風,他們不會留在海灘上的,男孩的眼睛卻告訴他,他看見的那些白的影子就是一羣羊,一羣羊正滯留在海飛沙之間,月光一片昏瞑,男孩突然看見一頭羊走進了海水中,像一朵棉花被風吹入了海里,然後便是第二頭羊和第三頭羊尾隨着走進海水之中。男孩幾乎大叫起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用牙刷柄頂住自己的眼睛,可他看見的還是那羣羊,那羣在月光下泗水而去的羊,它們在夜中顯得如此醒目,每一頭羊遍體閃爍着比棉花更白的光亮。男孩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看見的就是一羣投奔大海的羊,它們被牧羊人遺棄在海邊,現在它們朝海上走了,它們漂浮在暗黑的大海上,漂浮在洶湧的波之間,遠遠望過去就像六朵棉花在海面上行走。
男孩終於嗚嗚大哭起來,男孩的哭聲使工程師到震驚,你怎麼回事?工程師慌忙抱着兒子,他説,你在想什麼,你看見了什麼?
男孩把牙刷進嘴裏,他想用牙刷堵住自己的哭聲,但他的哭聲仍然從牙刷的縫隙裏漏出來,羊羣下海了,它們會被淹死的,男孩邊哭邊説,誰也不要那羣羊,它們會被海水淹死的。
你在説些什麼,海上哪來的羊羣?工程師伏在窗台上,惑地眺望着遠處的海面,過了一會兒他嗤地笑了,你在説海面上的月光吧,工程師愛憐地撫摸着兒子的頭髮,他説,這有什麼可哭的呢,月光落在海面上,看上去確實很像羊羣,我也覺得像一羣羊呢。
我們知道工程師無法安他的兒子,男孩沒有把秘密告訴他。事實上男孩最掛念的是那頭脖頸上掛鈴當的綿羊,是他扔下了那頭羊,他不知道它是否與羊羣在一起,他不知道那頭羊最後去了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