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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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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郝達三一家人到青羊宮去後,李嫂也走了,蘭把上房各間房門全關好了,便同秀一道,走到轎廳上。恰恰高貴從門房進來,便怪笑着飛奔到蘭身邊,將她的手一把抓住道:“我的人,今天又是我們的好子了!”蘭忙把手掙,拿嘴向秀一指:“你沒上街嗎?

胡老師走了沒有?

”高貴大不高興的把秀看着道:“這鬼女子,真討厭!叫她在廚房裏去!”秀居然開了口了,她撅起小嘴道:“大高二爺,你為啥見了人家,總是開口就罵,人家又沒有惹你?”蘭眯着眼睛笑道:“你沒看她小,小人還是有小心哩!”高貴更是秋風黑臉的把秀瞅着,口裏卻向蘭在説:“今天,你安心同着這鬼女子就這樣混下去嗎?”她偏着臉笑道:“難逢難遇,得一天空,不這樣混下的去,還叫我做事嗎?”

“你安心裝瘋?”

“不啦!”她仍是蕭蕭閒閒的笑着:“我為啥裝瘋?”高貴才象瘋了哩!把蘭膀子緊緊握住,連朝耳門裏推道:“好人,不要作難我了!我們去看看三老爺的房間收拾好了沒有?”她只管堅拒着不肯走,但仍是那樣偏着頭,抿着嘴,瞟着眼的笑道:“莫亂説!三老爺的房間,我剛才看了來。…哎呀!你瘋了嗎?人家今天…”她似乎沒有高貴的氣力大,竟被拉進了耳房。秀跟了去,被高貴吐了一臉的口水,還罵了幾句:“滾你媽的!別處不好去碰鬼嗎?安心來聽你媽的水響!”不等蘭轉身,碰一聲,就把一道雙扇門關上了。

秀也生了氣道:“那個愛跟你走!”於是轉身走到二門,從門縫中間向外面一看,大門上並沒有人,遠遠的看見街上有幾個人過往,又一乘三個人抬的拱竿大轎,跟了兩個跟班,飛跑過去。

她忽然想着:這不好逃跑嗎?但一下又想到吳大娘她們説的話。只是鄉壩裏的舊影,和父親的慈愛,太勾引她了。她遂輕輕的將側門拉開,側着身擠將出去,半跑半走的衝出大門。好長的街!家家鋪面上都有人!街上來往的人並不多,她不曉得該走那一頭,先向左手望了望,又向右手望了望,忽見有三個人的背影,漸走漸遠,一個男的,活象她的爹爹。她眼睛都花了,正要作勢飛跑去時,忽覺腦頂上着人一拍,五寸來長的髮辮,已經在人手上抓住。回頭一看,原來是看門的張大爺。

張大爺翹起鬍子,發出帶疾的聲音吆喝道:“你要做啥?你這小東西,你安心鴆我的冤枉嗎?幸虧我心血來,沒有睡着!”她駭着了,還想把髮辮拉開,趕快跑走的,試了試,不但沒成功,還着了幾個爆栗子,髮拉得生疼的,着拉進轎廳,到大院壩中。

張大爺一路嗆咳,一路痰呵呵的喊道:“蘭大姐!蘭大姐!

好半會,蘭才從老爺書房裏跑出來。也象是駭着了,滿臉通紅,慌慌張張的,一面理衣裳,一面摸頭髮。

張大爺道:“你們真不當心,只圖好耍!這小東西差一點沒跑掉,不虧我從板壁縫中看見。…”蘭好象放了心了,呸了張大爺一口道:“驚驚張張的,把我駭得!

我心頭這陣還在跳哩!

老鬼,真是老昏了!”高貴也從轎廳側門外轉了進來道:“張大爺,你只把她抓住,等我出來了,跟我不好嗎?”張大爺把手放開,嗆咳了幾聲,才鼓起眼睛道:“我不該打岔你們!那麼,等她跑!

看主人家回來,你們咋個代!

”高貴忙笑着,給他捶着背道:“莫生氣,莫生氣,你老人家越老越不化氣!

蘭便氣吽吽的將秀抓過去,劈臉就是幾耳光道:“害人!打不死的!你還敢做這些害人的事哩!

”一直把她抓到她們的睡房裏,又是一頓打罵,才坐在一張椅子上道:“鬼女子,我就坐着守你,你該不害人了?”高貴走了進來,在她耳朵邊嘁嘁喳喳説了一會,她臉才轉了過來,向秀道:“我若果告訴了太太,看你活得成不?要命哩,好好生生的,不準動,太太回來,我就不説!”跟着又給她把眼淚揩乾,把髮辮給她梳過,叫她就坐在房裏,不要出去。然後才同高貴走了,把房門拉來倒扣着。

秀現在才想到,看見的背影,不曉得是不是她爹爹,但是象得很。若果喊幾聲呢?

招弟真錯了!她所看見的背影,便是她爹爹顧天成。他今天是同鍾幺嫂進城,往曾家去道勞致謝,並商量奉教的。同路還有阿三,擔了一挑禮物。

顧天成由曾家出來時,很是高興,大原因就是曾師母已答應引他入教,並説待他入教之後,稍為做點事情,就好請洋人到衙門去為他報仇了。一個人並不犧牲甚麼,而居然可以報仇,這是何等可喜的事!

他叫阿三送鍾幺嫂回去,自己便到大牆后街幺伯家來。一進門,就令他大吃一驚,只見二兄弟天相穿了一身孝服,哭喪着臉走出來,一見他,就爬在地上,磕了個頭;起來時,眼淚汪汪的一句話説不出。

他忙問:“是那個的喪事?”幺伯同幺伯孃都出來了,更令他詫異了。又見堂屋正中,張起一幅素幔,桌上供着一具紅綾靈位,香爐蠟台而外,還擺了一桌子的香花五供,點心五供,又一隻大瓷瓶,了一瓶花。

他張着兩眼,把幺伯等人相着。幺伯只是嘆氣,幺伯孃把眼睛了兩道:“三哥,我們真是六親同運呀!你看,去年你的三嫂死,今年我們的二媳婦死。…”

“是二弟婦嗎?”他起初以為必是那一位老喪哩!又一轉想:“這或者是官場禮節,才是小喪擺在堂屋正中,丈夫穿着重孝,見人就磕頭,同死了父母一樣。”他雖沒有許多世故,但也略略知道鄉黨規矩,臨喪時應該如何的嘆,如何的殷勤詢問死前死後的情節,以及殮衣幾件,是甚麼料子,甚麼顏,棺木是甚麼材料,四整嗎,二整嗎?並且在相當時間,還應説幾句不由衷的安話。他是死過老婆的,這禮節相當的悉。

一會之後,他才知道二弟婦果是難產死的,就是阿三進城的第二天。令幺伯家頂傷心的是產婦死了,將死胎取下,乃是一個男胎。

幺伯敍説至此,又不由長長嘆息一聲道:“老三!是我們五房的不幸,也是你三房的不幸!好好一個男娃子,原是許了過繼跟你承主的,你看,…”幺伯孃接着説錢家是如何的好,媳婦死了,親家母走來,只怪她女兒命不好,沒有説半句婆家的錯;親家翁走來,還勸説是小喪,不要過於鋪排,禮節上下去得就夠了。她把手一拍説:“三哥,你看,人家這樣説,我們咋個不加倍辦好些哩!三哥,你該記得呀?大三房的五嫂,不也是難產死的嗎?孃家人硬要説是婆家待死的,打喪火,打官司,直鬧了幾年,把大三房鬧到賣田賣房。雖不説家家都象大五嫂的孃家,可是象錢家這樣知書識禮的,也真少呀。到底是做官的不同。所以二媳婦一死,我就説,以後跟老二續娶時,一定要選官場。”老二站在旁邊,把他媽看了一眼道:“媽又這樣説,我賭了咒不再娶的了!”並且一車身就衝了出去。

幺伯看着他點點頭道:“這無怪他,年輕夫婦,恩恩愛愛的,又是這樣死的,一時怎個想得過。…”還繼續把死了的錢大小姐講了許久,講到她的出葬,這毫無問題的是葬在溝頭祖墳上的了。於是顧天成又提説起他老婆的葬地。

幺伯首先反問他的,倒是承繼一事“二媳婦既難產死了,老二續絃一時還説不上。你女人的神主,總是要立的,這咋個辦呢?我看,還是先把名字承繼過去,以後不管是老大先生,老二先生,總拿這個名字的娃兒跟你好了。”顧天成許久不開腔,幺伯又向他講了一番道理。

末後,顧天成方囁囁嚅嚅的説出他要奉洋教的話,奉了洋教,就不再要神主了。

他幺伯同幺伯孃都跳了起來,反對他要奉洋教。第一個理由,他不是吃不起飯的,俗話説的,餓不得了才奉教,他是餓不得的人嗎?第二個理由,奉了洋教,就沒有祖宗,連祖宗的神主牌都要化了當柴燒,他是祖宗傳下來的子孫,有有底的,並且哥哥是貢生,算是科名中人,他能忍心當一個沒祖宗的人嗎?第三個理由,奉了洋教,只能供洋人的神,連觀音菩薩土地菩薩都不許供“我們都是靠菩薩吃飯的,天干水澇,那一樣不要菩薩的保佑?連菩薩都不要了,還活得成嗎?不要因你一個人胡鬧,把我們顧家同鄰里帶累了。”顧天成仍不開腔。幺伯孃還旁徵博引,舉出許多奉教不好的例來。如象人要臨死時,不準自己的親人去送終,要等洋人來挖眼睛。又如奉了教的人,害了病不準請中國醫生,吃官藥,要請洋醫生,吃洋藥“人本不得死的,吃了洋藥,包管你死!

”顧天成不由一個哈哈道:“幺伯孃,你還不曉得,二弟婦死時,我正病得人事不省的,若不得虧吃了洋藥,我還不是變了鬼了!”他遂把他病中的經過,詳細説了一遍。他幺伯孃仍搖着頭道:“我不信那是洋藥吃好的。我記得阿三來説,請端公打過保符,又請觀花婆子禳解過,這不明明把退了,才好的嗎?

”他幺伯復一步不放鬆的追問他,為甚麼要奉洋教,難道只為的吃洋藥一件事嗎?他偏不肯説,到未了,他幺伯竟生了氣,把方桌一拍道:“老三,我老實告訴你,我大小總是你一個親房老輩子,還是有本事處置你的!你若果不聽話,硬不要祖宗,硬不顧你三房血食,去奉了洋教,我立刻出名,投憑親族,把你趕出祠堂,把你的田產房屋充跟祠堂,看你咋個過活!”幺伯孃卻解勸道:“你也是啦!説得好好的,就發起氣來!我想,他一定因為婦人死了,女兒掉了,自己又大病一場,腦殼有點糊塗,所以想到道上去了。三哥也是讀過書的人,難道他當真連我們婦道人家的見識都趕不到嗎?你待他歇幾天,再找錢親翁勸勸,他自然會明白的。”正於此際,老二進來説堯光寺和尚來商量設壇起經的子。幺伯出去了,幺伯孃又勸了他一番,並問他,做過法事後,又曾給他老婆念過經沒有?

“經是一定要念的!一個人那裏沒有點罪過,唸了經,才好超度他去投生,免得在陰間受罪,你二弟婦是血光死的,三天上就唸了一場經,是她媽媽送的。我想,她孃家人都念了,我們咋好不念呢?所以同你幺伯商量,請堯光寺和尚來唸二十一天。二天出去時,辦熱鬧一點,也算風光了,也算對得住死的了。你也一定要念的,鄉壩裏頭也有和尚,喊來唸幾天,不説自己問得過心,別人看見,也好看些。洋教是奉不得的,奉了洋教,你還念得成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