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設樂原之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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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左馬助信豐突擊到柵欄前面的時候,第五支人馬中的真田兄弟和土屋昌次的一隊人馬也在猛烈襲擊敵人左翼,三人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他們遭到了炮火的猛烈打擊,但既沒有停止,更沒有後退。第一道柵欄已被沖毀,在對方裝彈藥的時候,隊伍已經衝到了第二道柵欄,但是,柵欄共有三重。衝到第三道前時,哥哥真田源太左衞門一個跟頭從馬上栽了下來。
與此同時,從北面的森長村迂迴而來的柴田修理和羽柴秀吉、丹羽五郎左衞門長秀的游擊隊,已經向真田兄弟和土屋昌次發動了襲擊。在這裏,火槍同樣發揮了打開通路的先鋒作用。嗵嗵嗵,嗵嗵嗵,草叢裏冒出一陣陣青煙。
於是,衝到第三道柵欄前面的真田和土屋,眨眼間便全軍覆沒。土屋昌次和真田昌輝的英姿也消失了。
只有馬場信房一人躲在樹蔭下,看着自己人慘烈地死去。為什麼要殺死這麼多的人?戰魔兩眼冒着兇光,咬牙切齒,還在繼續前進。戰敗已無需多言,武田源氏的家傳寶物——八幡太郎義家的白旗,變成了一塊破布,在風中飄搖,顯得滑稽可笑。
剛才還稱雄天下的武田氏,轉眼間灰飛煙滅。接二連三慘敗的消息早就報給了勝賴的大營。
勝賴終於忍不住了,他下了藥王寺山,向陣前殺去。看到這種情形,信房又把信使叫來:“你去告訴主公,就説勝負已定。讓他趕緊逃走,儘快撤回甲州,由我信房斷後。就説我今生再也見不着主公了。”信使急匆匆地離去。信房再次擂起戰鼓,阻擋在織田大軍前面。織田大軍停止了追擊,秀吉的士兵也停了下來。雖然總攻的命令還沒有下來,但是,誰都看得出,現在是追擊的最佳時機。
“不要衝,不要衝。等敵人衝上來再消滅他們。”信房仍然在擔心身後的勝賴。
他擔心,若勝賴不聽他的忠言,還不撤兵,恐怕難以再踏上甲州的土地了。一想到這些,他心裏就一陣悲哀。他祈禱,主公只要往甲州方向撤退,就不會遭到織田、德川兩軍的夾擊,過後可再讓其深刻反省。
當信使再次返回的時候,已經過去將近半個時辰。
“主公命令撤兵!”
“嗯?這麼容易就採納了我的建議?”
“不是採納了您的建議,而是山人道大人跪地死諫,説現在已到了武田家生死存亡的關頭,主公才答應撤兵。”
“哦。是山將軍死諫…好,好!”信房從樹蔭裏出來,手搭涼棚往後一看,只見從藥王寺山衝下來的旗幟風幡果已開始向北移動。
“好,我總算可以對先主有個代了。”這時,丹羽五郎左衞門的一隊人馬再次氣勢洶洶地前來挑戰。信房則在陣前橫刀立馬,準備敵。
這時,織田已經下了總攻的命令。只見由南向東,大須賀五郎左衞門康高、神原小平太康政、平巖七之助親吉、鳥居彥右衞門元忠、石川伯耆守數正、本多平八郎忠勝等德川氏勇將,爭先恐後殺出柵欄。
“休要讓一個敵人跑掉,殺光敵人,取勝賴的首級!”堵住去路的馬場信房的人馬,立刻成了對方攻擊的目標。
信房把自己的人馬分成三路,阻擋殺到近前的敵軍。一看到衝入敵軍的士兵被消滅,就鳴金收兵。這樣邊戰邊撤,讓對方始終無法接近勝賴。剛開始的一千二百多人,經過一番拼殺,鋭減到八百來人;分成三隊與敵人拼殺後,只剩下六百;到最後,已經減少到二百人了。
信房第四次組織起敢死隊,他身先士卒,在敵陣中橫衝直撞,拼命廝殺,不知何時,身邊只剩了二十幾個弟兄。除了戰死的,受傷的、逃亡的、被俘虜的,還有投降的,不計其數,想想昨晚的威武軍容,真是恍如隔世。
“罷了。撤!”他對跟在後面的二十幾個騎兵弟兄喊道。而他自己不知怎麼想的,突然跳下戰馬,且戰且退,且退且戰,不知不覺地來到離猿橋很近的出澤附近的山丘上。四周是茂密的荒草,看不見一個人,只有和煦的陽光。
信房在草叢裏盤腿坐下,才覺得疲勞至極。他擦着滿臉的汗水,眼前突然浮現出信玄的幻影來。
“四郎已經落敗,我對不起主公啊…先主的恩惠,我只能報答萬中之一…”想到自己已是窮途末路,信房不苦笑了一聲。
突然,旁邊的草叢一動,一個步兵手持長槍跳了出來。
“你是誰,是敵是友?”士卒道:“我乃高九郎左衞門直政的下屬岡三郎左衞門,你站起來。”
“嘿嘿,你這個人運氣真不錯。”
“怎麼了,勝敗乃兵家常事。起來,我與你一決雌雄。”
“你叫岡三郎,對吧,把槍扔了,給我做介紹,武田的老臣、馬場美濃守信房就把這顆腦袋託付給你了。”一番話把對方給説懵了。像信房這樣的大將,當然不會説謊,可是,如果自己扔了長槍,恐又不利。這名武士猶豫不決。
信房拔出長刀,到左手。
“如果別人來了,你可就沒有這種榮幸了。趁着沒有來人,趕緊動手。”信房看了看天空,天上風起雲湧。他閉上眼睛,雙手合十。
武士這才扔掉長槍,倏地一下拔出刀來,轉到信房的背後。
“即使在這最後一刻,我也不認為你這是勝利的頭顱。”岡三郎不知對誰嘟囔了一句,然後手起刀落,信房的人頭骨碌一聲滾落在地。
同一天下午,被圍困得彈盡糧絕的長筱城門,本多平八郎的手下終於送來了救命的糧草。城裏已經一粒米也沒有了,男女老幼頓時歡聲雷動。
“太好了,謝天謝地。”九八郎嘴裏唸叨着,眼前模糊起來。
“雖説敵人已經退去,但仍然不能麻痹大意。當務之急,是趕緊生火做飯,填飽肚子。”他立刻命人生火做飯。
這時,一個人扛着的一面旗子映入他的眼簾。
“哎,那是什麼旗?那不是從八幡太郎義家傳下來的源氏白旗嗎?”
“確實是那杆白旗。”押送糧草的忠勝家人原田彌之助若無其事地答道。
九八郎到納悶“那面白旗為何在你手下的手裏?”
“是我在路上撿來的。”
“你從路上撿來代代相傳的寶旗?”
“是啊,我撿起來的時候,旁邊的尾金平還對敵人的旗手説呢——勝賴呀勝賴,雖説你現在正在狼狽逃命,可也不至於把先祖傳下來的寶旗給敵人啊!成何體繞!”
“這麼狼狽嗎?”
“還沒有到這個地步,但即便如此,這個旗手也夠丟人的了,不,是愚蠢。那個旗子是古物,扔不得。旗手卻説他們有新旗子。金平也不示弱:是啊,你們武田氏把古物都扔了,馬場、山縣、內藤等老臣,都是古物,也都扔了。結果,那個旗手裝作沒有聽見的樣子,飛也似的逃走了。”説着,彌之助詼諧地笑了。
“哦。”九八郎沒有笑,反而嘆了一口氣。勝者為王敗者寇,世間有一種看不見的東西在無情地裁決着一切。這次勝利讓他到悲涼,嘆人類的殘酷:“不知大名鼎鼎的勝賴,拿什麼臉面回到甲州。一萬五千將士幾乎全軍覆沒。”
“別想那麼多,如果他回到信州,光是海津的高坂彈正就有八千多士兵在等着他呢。”九八郎把彌之助送到渡口,佇立在那裏一動不動。昨天,河對面的陣營還點着長長的一排排的篝火,如今已經不見,只有瀧澤川的河面上星光閃爍。不知為何,九八郎突然覺得口發悶,呼急促。
“鳥居強右衞門,戰爭已經勝利了,敵人一個也沒有了。”他念叨着,肩膀劇烈地晃動起來,忍不住放聲大哭。
戰爭勝利了,人卻到寂寞,這到底是為什麼?九八郎在斥責着自己。如果説他在為死去的家臣而悲嘆,那麼,失去了一萬五千人的勝賴的悲傷更是寸管難書了。
熠熠閃光的星星,無論是在落荒而逃的勝賴的路上,還是在信長、家康的陣營裏,看起來是否都一樣?是否都那麼人?不知為何,九八郎總有一些奇怪的想法。
不久,城裏到處燃起了紅紅的篝火。看樣子是要開飯了,處處洋溢着清脆的笑聲,有人還打着拍子跳起了舞,也有人哼起了小曲。差不多每人都吃上飯的時候,九八郎來到本城的廚下。頭一次遭遇如此殘酷經歷的龜姬在熬粥,袖子破得一條一條的,滿臉是灰塵,正衝着九八郎微笑。九八郎心頭一怔,回過神來。原來戰爭已經勝利了。
“你到哪裏去了。來,快來嘗一嘗。”盯着九八郎的神態,龜姬像姐姐,又像母親。她端着滿滿一盆飯糰子,還有剛熬好的熱氣騰騰的粥,走到丈夫面前。
九八郎慢慢地坐在門口。
“你也吃吧。”他抓起一個飯糰,笑嘻嘻地吃起來。眼前的龜姬、爐灶裏跳動的火焰、飯糰子,還有粥的香味,所有這一切,在這個世上就像是第一次碰到一樣,是那麼新鮮。
“打仗這事可真奇怪啊!”不知什麼時候,他已經坐在了龜姬旁邊,看着她笑得那麼甜,吃得那麼香。
“那有什麼好奇怪的。”龜姬很乾脆地打斷了他“戰爭嘛,一旦打起來,就是強者獲勝,是那些能忍耐的強者獲勝。”當夜,九八郎怕有強敵來襲,還不放心,一直警戒到天亮,光巡城就有三次。每次他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麼病,想得過多。
第二天,城裏來了德川家康,他這才放心——真的勝利了!
大堂裏新鋪了榻榻米,九八郎和家康對面而坐。家康臉上洋溢着勝利的微笑,當然,這微笑並非出自真心。與其説是衷心地謝九八郎,不如説是沉痛地犒勞他。
“這都是織田大人相助的結果,遲早是要償還的。”家康自言自語了一會兒,然後定定地望着九八郎,彷彿要看透他的內心似的。過了一會兒,他又換了一副輕鬆的表情,臉上滿是微笑。
戰爭並沒有就此結束,家康顯出一副落寞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