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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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個冬末的早上,三姓村被霧結結實實壓癟在山,如一塊大些的破衣爛衫,濕溜溜地貼在地面的草上。司馬藍拉開屋門,到被急推了一把,趔趄一下,霧就劈着他的身子,進了他家房裏。霧大哩,他想,今兒準是個好極的天氣。從院落裏走出來,抬頭朝天空望着時,看見從對面霧中擠出一個姑娘來,頭髮上有許多灰白白的水珠,到他面前立下來,滿臉驚懼和慌恐説:“司馬藍哥,我爹死啦。”司馬藍的目光硬在眼前的霧上,看着面前立下的藍四十,他噼啪一下驚住,“你説啥?”
“我爹昨兒半夜死啦。”霧在村街上水一樣着,嘩嘩啦啦白粼粼的有波有,從頭頂樹葉上墜下的水珠,落在司馬藍的頭上,轟然一聲炸將開來,碎粒兒打在他的臉上、耳上、胳膊上。驟然之間,他對如面一樣綿軟的村長藍百歲油然生出了一點兒敬重,對村裏一個月間死掉的五、六個三十多歲的上一輩人的悲哀,轉眼間就釋放得十分淡薄,覺得他們的死,都是活到了年齡,都是因了那一世界的喉堵症,與村長藍百歲那領着村人五年、六年的修田翻地沒有干係。
不過,村長上吊死了,倒真的是明證了這滿山野深翻了一遍的土地是不能救了村人們的命呢。就是説,輪到司馬藍這一代人,依舊都活不過四十歲去。就是説,已經長成了鄉村男人的司馬藍,不知不覺間已經活盡了半生,死已頭向他跑來。盯着藍四十那豐潤白淨的臉,和她水淋淋油黑的烏髮,他身上哐哐噹噹哆嗦幾下,一把扯了藍四十的手,把她拽到衚衕拐角處的一蓬霧裏,又把她的另一隻手緊緊握了起來。她的手在霧裏甩得久了,冷涼如剛從水裏洗出的蘿蔔。可他的雙手卻熱熱淋淋,出了一層手汗。這是他平生真真正正諳省男女之事後第一次握着一個女孩娃的手,且是他自小就為她心動的藍四十。她雖小他兩歲,人卻豐滿過了她的姐妹們,眼也靈秀,也厚實,紅潤潤要血似的。還有她的臉頰,若不是一個夏天、秋天都苦在田裏的下,村裏有誰能白過她呢?他看見霧在她鼻尖和上的絨上掛的細微的水珠,忽然間就有些口渴起來,似乎是想爬上去了那些水粒兒,他哆嗦着手把她往懷裏拉了一把,急急切切説,四十,你爹死前説過啥?她掙着手搖了一下頭。他問真的沒説啥?沒説讓你嫁給我?沒説讓我當村長?
她搖着頭往後退了一步,“你捏疼了我的手。”他鬆了勁兒,依然捏着她的雙手,“四十,你嫁給我算啦,嫁給我我讓你天天在家歇着不幹活。”她用力把雙手掙出來,“你看你看,你把我的手都捏紅了。”他不看她的手,只盯着她的臉,“你只要對村人們説,昨夜兒你爹把你叫到了牀前,説他説他怕活不了多久啦,他覺得村裏新一茬人裏就我司馬藍接他的村長合適哩,我娶了你就讓你一輩子活過四十歲,還一輩子不幹活。”司馬藍直在霧裏,如栽在那兒的一樁,一動不動,把話説得熱熱切切,每一個字都從牙間快捷地嚼了方才吐出來。藍四十一隻手撫着她的另一隻手腕,聽着聽着,雙手忽然不再動了,僵在霧裏,霧絲如白線一樣搭在她藕的指尖。她説,司馬藍哥,你真想當村長?他説,我做夢都想,自懂事了都想。她説當村長不也照樣活不過四十嗎?他説村長是啥?村長是全村人的爺哩,叫誰幹啥誰就得去幹啥。
他説“我做了村長,就領着村人去把60裏外靈隱寺的水引到村落裏,保準讓村人們吃了那水都活過四十歲。”她説:“你真的娶我呀?”他説:“真的。”又説:“靈隱寺那兒有人活到一百二十歲。”她説:“娶了我真能不讓我一輩子下地幹活嗎?”他説:“能。”又説:“説不定村裏人吃了靈隱水能活到五十、六十、七老八十哩。”她對他最後説了句那我就照你説的對村人們説了哩,我説了你要不娶我,你就算天下最昧良心的人。説完這話,她便轉過身子,走出了那衚衕拐角窩下的霧團裏。走出霧團時,她看見她的妹妹藍三九正立在那團霧外,如立在門外一樣,她一把扯了妹妹,就朝自家門前棗樹下的哀幡兒走過去,又看見她的四位出嫁姐姐,老大藍九十、老二藍八十、老四藍六十、老五藍五十都已從婆家回來,正在樹下燃一堆麥秸虛火,向村落示哀,火光黃黃如光一樣把白霧燒到退了遠處。四位姐姐跪在火前,在等着四十和三九一起跪下放聲大哭呢。
她們就依次跪了下去。
村落裏就有了悲哀亮亮的哭聲,瓢潑的雨樣淚濕了耙耬山脈的村落、房屋、街道和三姓村的各家院落。也就這個時候,太陽從村東暴暴烈烈出來了,金燦燦的光束,照在村街的大霧上,青白的霧悄悄默默不知退到了哪。轉眼之間,各家都閃圓了大門。司馬藍便敲着往村長藍百歲在用急時才敲的一面銅鑼,從光下的薄霧間撞出來,銅的叫聲和缸裂似的鑼聲攪和在一起,不慌不忙,紮紮實實地在三條村街上趟起來。
“當-當-當-”
“喂──杜姓、藍姓、司馬姓的都聽着──村長死了──上吊死了,死前代我主持村裏的事嘍──女人們去縫壽衣──男人們挖墓搭靈棚──”
“喂──杜姓、藍姓、司馬姓的都聽着──村長死了──以後都聽我的──女人們都去縫壽衣──男人們挖墓搭靈棚嘍──”
“當──當──當──”霧在鑼聲中立馬退盡了,喚聲在裏金燦燦地響亮着。
二司馬藍做了村長。
三姓村的人都知道了藍百歲死時,遺囑讓司馬藍做村長。村長也活不過四十歲,誰做村長都一樣。給藍百歲辦喪事的第二天,三姓村的老人杜巖從鄉政府回來了。杜巖是鄉政府的廚師。對於三姓村,杜巖就是鄉政府。鄉政府的聲音全靠杜巖回到三姓村時傳到村落裏。往藍百歲身為村長時,遇到難事就要把杜巖從鎮上請回來,杜巖立在大夥面前,説這件事是鄉里的政策是這樣或那樣,問題就是非明白了,刃而解了。眼下,三十八歲的藍百歲死了,三十七歲的杜巖不僅是鄉里的政策,還是三姓村年齡最長的老人。在藍家的院落裏,搭靈棚的人進進出出尋鎬討鍁。縫孝布的女人,除了借來村裏剛死過人家的孝衣、孝帽,因老村長家有六個女兒,都需全白大孝,就把他家的白布牀單扯下剪了,又補做了藍四十和藍三九的兩套短缺。六個閨女圍着死屍哭啼,一個院落的哭聲在忙亂中便如湖樣淹了一切。
司馬藍説:“別哭了,該給百歲叔穿衣服了。”六個閨女就歇了哭聲,給爹穿戴壽衣了。新舊共四層,內內外外穿畢時,司馬藍説:“接着哭吧,別讓叔死了聽不到哭聲哩。”又哭聲連天了。就這個時候,杜巖從鎮上趕着回來了。他箭進司馬家院落裏,和村人説了幾句話,站到跪着的六個閨女身後邊,透過她們淚汪汪的哭聲,看見司馬藍用一截麻繩捆了藍百歲的雙腳,説百歲叔,你放心上路吧,村落裏的事給我你儘可以放心了。然後,他又把藍百歲躲在壽袖裏的死手一一掰開,將兩個白亮的五分蹦兒,一個手裏了一枚,説雙手握錢,福路通天,百歲叔你想買啥就買啥,苦子留給村裏,我就領着村人們受了。最後,司馬藍用一竹筷子撬開藍百歲緊咬的牙關,拉着脖子往他喉裏看了一番,取出一枚黃亮的銅元讓他咬住,説百歲叔,你為三姓村累了一輩子,今兒你該握銀咬金了,就放心走吧,既然讓我當村長,我若不能讓村裏人活過四十歲,你就隨時把我招了去。説完這句話,杜巖穿過嘹亮的哭聲,到草鋪前把藍百歲撥到一邊,不由分説,把藍百歲手裏的蹦兒取出來,進去兩個銅元,把他嘴裏的銅元取出來,放進去了一枚銀元;把他腳上的麻繩活釦兒解開,綁成了三繞兩匝的麻繩死結。
司馬藍微怔着站在一邊,眼裏有着一絲青紫恨恨的光。六個閨女忽然啞下哭聲,彷彿突然止了的瓢潑大雨,只留一地的冷冷涼涼鬱積在人們的眼前。
所有的目光都呼的一聲扭到了躺屍的草鋪前,驚奇如停雨後的雲樣在藍家瀰漫着。
杜巖説:“藍百歲哥死時誰在牀前了?”跪在藍百歲以西腿下的四十抬起頭來。
“我,”她説:“叔,我爹死的前一夜把我叫在牀前了。”杜巖問:“説了啥?”四十説:“爹説村裏的事給司馬藍哥吧,他説司馬藍哥也是村裏的一個人物哩。”杜巖盯着藍四十那張才十七歲的臉。
“還説了啥?”
“再就啥兒也沒説。”
“真的沒説別的啥?”
“説讓叔你多替司馬藍哥主主村裏的事。”杜巖站在藍百歲的身邊,月深年久地沉默着。他臉上短硬的胡茬,在轉眼之間由灰黑成了半青半紫的紅,如這季節將落未落的柿樹葉。村人們的目光和糙糙的呼聲,如從風中落下的枯枝敗葉,無所適從地飄將下來,小心翼翼地不知該擱往哪裏去,就那麼彼此相望着,沉默着。這時候藍四十站了起來,把一張凳子放在了杜巖的股下,説叔,你坐呀,爹死那一夜還唸叨説你咋就半月不回村了呢?半月不回村了呢?
杜巖沒有坐。
杜巖瞟了那凳子一眼,沒有説話,轉身從樹林一樣的藍家女兒們的中間出去了。穿過院落時,他的腳步聲飛起來砸在屋牆上又咚咚地落在地面上。有樹葉從空中打着旋兒被振落下來了。司馬藍望着走去的杜巖,又扭頭用淡紅熱熱的目光,了一眼藍四十,説哭啊,都哭啊,穿完了壽衣咋就能斷了哭聲哩。六個姐妹就都又哭將起來。最先哭出聲的是藍四十,她的哭聲尖利嘹亮,濕潤潤如晨時河那邊傳過來的竹林的崩裂聲。
司馬藍從哭聲中威凜凜地走出來,把自己頂天立地地豎在院落裏。
“縫孝布的,針腳細一些,這孝帽孝衣村裏後死了人還要用。”
“打靈棚的活一些,風颳不倒就行。”該哭的又哭了,該縫的又縫了,該幹活的幹活去了。司馬藍的話,在三姓村真正開始落地有聲了。
三杜家住的房是三上兩廂,新苫的房草,被霧洗了,又被曬了,但還沒有經過連陰雨的黴腐,還散發着燦黃的草味,吃過午飯的杜巖端着空碗坐在屋檐下煙。煙是自種的煙葉,拌了一半芝麻葉子和幾粒芝麻,起來,不斷有芝麻在煙鍋中燒焦暴炸的香味。他的小司馬藍一歲的兒子杜柏,在廂房門口看着父親煙,看着這位三姓村的政府一樣的父親,把煙得霧霧海海。着着,他冷丁站了起來,把碗啪的一聲摔了。碎碗片如白的雪花,在院落的青石甬路上飛落。
兒子杜柏朝前着走了幾步。
“爹,我還不想當那個村長哩。”杜巖不語,把煙得響出焦黃吱吱。
杜柏又説:“我想學個大夫,學出個方子,我就可以活過四十哩。”杜巖把煙滅了,用腳又擰了煙灰,乜着兒子端詳,好像在審視一樣玉器。
這時候杜巖家的閨女竹翠從廂房頭上的一間灶房走出來,甩着草刷子上的洗鍋的水,立在院落的中央,瘦小如一株沒有長大就枯了的樹苗。立在那裏午時的光下,她的影兒約有一筷子長,黑灰灰貼在她腳前地上。她就踩着她的影兒,説爹,哥不當村長還好,哥要不當村長,我死也不嫁到三姓村,離開村落我就可以活五十、六十、七老八十了。竹翠這樣説時,解着她上的機織圍布,把手裏的洗鍋刷子一層一層捲進圍布里,一邊望着她的哥哥杜柏,幹黃的瘦臉上有一層粉紅的光,彷彿説話間她就要嫁出似的。然而,她的話剛從口裏飄出,做父親的杜巖卻把煙袋硬在了嘴上,抬起頭來,眼裏有了一種青刺冷冷的光。
他説:“嫁出去你也活不過四十歲。”她不看爹,看着上房窗子,硬着脖子道:“我活不過四十,我生的孩娃離開這水土也許活過四十哩。”爹説:“…”她説:“孩娃活不過,不定我孫娃就能活過四十哩。”爹就怔怔地望着她。
她冷了爹一眼,把卷了的刷子、布往地上一摔,轉身進灶房端着洗鍋水,餵豬、飲羊去了。
杜巖猛然間把他的油黑如漆的煙包兒在煙袋杆上捲了幾圈,忽隱隱笑了笑,那無聲無息的笑如一層淺黃的水汽蕩在院落裏。笑後他説讓司馬家當村長吧,又看着他的兒子杜柏,説你去鄉公所接我的班,就是在公社看門掃院,也是公社的幹部哩,也管着三姓村和司馬藍哩。再扭過頭來,在白中眯着眼,望着院落角上正攪豬食的竹翠説:“竹翠,你娘死得早,這幾年委屈你了,要真想離開三姓村,你就嫁出耙樓山脈遠走高飛吧,這樣,你和你哥就是活不過四十歲,也用不着受這三姓村的罪,也過半生人的子哩。”竹翠扭回身來盯着父親,目光中紅粉粉的喜悦,花開花落地罩滿了一個院落。
四發生了一樣事情。那事情如一架倒塌的房梁一樣砸在村落的上空,把一個村落砸得懵懂了。把整個村落中的椿樹、榆樹、楊樹、槐樹和皂角老樹的葉子全部都震得嘩嘩跌落了。
樹都光禿禿的木呆了。
杜巖家的女兒竹翠竟敢公然在梁外面找婆家,敢公然要嫁到耙耬山外去,這時候藍百歲已入土為安,杜巖已回到鄉政府去燒他的一三餐,秋天像轔轔的車輪一樣趕着來到山脈,玉蜀黍的紅纓開始在瘦小如指的穗上枯成幾縷。從村頭望上去,梯田地一層層在天下,紅土血淋淋地袒在半枯半綠的蜀黍間。稀薄的秋的香甜,如從山外鎮上吹過來的孩娃們吃膩後吐出來的糖味。但是,無論如何秋天是如期而至了,連續降臨的幾近顆粒不收的災年,在召喚村人們去地裏勞作時,有人就看見長得如玉蜀黍纓兒一樣的竹翠,在落前從村外走了回來,和從另外一個人世回來一樣,穿了嶄新的花格子斜紋布衫,還穿了斜紋的洋布藍褲,連腳上的鞋子,也是城裏人才敢穿上腳的紅塑料底兒條絨布鞋,腳面上有指寬的一條帶兒,繫帶兒的鞋釦又紅又亮,走在鄉村的光裏,把比暗了許多。且,她胳膊上還挎了一個紅的包袱,是那有了婆家的閨女和女婿去了商店,出來時多了一個兜衣服的包袱兒。她踩着落從街上走過時,如凱旋一樣,臉上氾濫着亮,腳步細碎輕快,一跳一跳輕捷得如回巢的鳥兒,連細小的脖子都硬硬地昂在村衚衕的半空了。
“竹翠,你找到了外村的婆家?”
“藍村長死了,再也沒人敢不讓女人外嫁了。”其時,司馬藍正和他的弟弟司馬虎及許多村人在修着地埂。雨水把梯田壩子沖塌了許多段兒,村人們正從河溝挑着石頭壘整塌壩,這當兒一個女人就到了樑上,扯着嗓子直叫,説杜竹翠要嫁到外村了,司馬藍你做了村長管不管──不管了我就把我家閨女也嫁到外村呢──喚聲如冬天的風,白凜凜地蕩過來,人們撥開玉米杆兒,就看見那喚話的是司馬藍的一個嬸,當年跟着一個南方來的貨郎逃婚跑往徐州,抓回來吊在老皂角樹上,被藍百歲打得皮開綻後,又強迫她當夜在村裏選了一個光嫁了的藍香香。從此剛上任的村長藍百歲就威風凜凜了,在村裏説一不二了。今個司馬藍才做村長半個月,風一吹還擺動時,同樣的事情就砰的一下襬在面前了。在樑上喚話的藍香香雙手叉立在田頭,所有聽到喚話的村人,目光都嘩的一下掃過來,擱在司馬藍的臉上凝着不動了。司馬藍覺得他的臉上僵僵木木,他抹了一把臉,説:“他杜家。”便領着村人、扛着傢什回村了。路上走得急切,一羣一股的三姓村人緊跟其後,隊伍樣生出一股冷風。走在最前的自然是司馬藍,稍後的是他的兩個弟弟鹿和虎。司馬鹿踩着哥的腳印,不斷追上前去和哥並肩走着,顫抖着聲兒説,四哥,怕不能打哩,她爹在公社燒飯,和鄉長呢。司馬虎説:“算一個雞巴呀,打一頓再説。”司馬藍望着兩個兄弟,臉上青一片紫一片,腳下的步子淡下來,想了一會説:“六弟,老五害怕了你動手。”司馬虎説:“四哥,你是村長,你發號施令就行了。”司馬藍遞個眼,少年司馬虎跑步回村準備繩子、鞭子了。緊隨其後,司馬藍領着村人,到了村頭,轉眼之間村中賦閒的女人孩娃,都知道要在老皂角樹上吊打杜家的竹翠了,都在村口鴉鴉地立下了一片,臉上掛滿了蒼白潤紅。除了修梯造田,村裏幾年沒有過了驚天動地的事,委實寂寞了太長的時候,今兒是終於要有一台好戲了。男人們扛着傢什立在皂角樹下靜等分曉,女人、孩娃相擁着往杜家衚衕走。杜家本姓的人,不消説不會動手幫了司馬家,怎麼説也是同祖同姓。藍姓人已經不再主持村裏事物,也自然到了看客時候,只有司馬姓的幾個少年、青年,跟在司馬藍身後,接着司馬虎找來的鞭子、繩子,間或拿了柳木杖兒和擀麪兒,朝杜家洶湧而去。到杜家門口,人們立了下來,屏住呼,閃開一條路道。司馬藍在那路道上淡下腳步,壓了心驚,上前推開了杜家的門。
杜柏在院裏按着一隻綿羊剪。竹翠在一條繩上晾着她的彩禮,是幾塊紅的花洋布,用水濕了先讓布縮水,再在繩上晾乾。那紅布綠布旗幟樣鮮豔飄揚,竹翠在那旗幟下,不理不睬地拉着皺了的佈擺。鎮定的樣子,如他們兄妹早就知道司馬藍要領着村人來打,於是就在這裏靜心候着,已經候得有了許多子。司馬藍在大門前愣了一下,反到被院裏杜家兄妹的鎮定得有些不知所措,直到司馬虎説了句四哥,先把她拖出來吊在樹上再説,他才從那一楞中靈醒,回身對着人羣道,我不説話,誰也不能動手。然後,他獨自踏進院落,把大門掩了,朝杜柏走過去。院落很靜,剪了一半的綿羊從杜柏手下跑出去,蹄聲如鼓,把一堆羊踢滿了半個院落。
杜柏從地上站了起來。
司馬藍説:“你妹妹要嫁到外村不是?”杜柏説:“她的事你跟她説去。”司馬藍説:“你做哥的不管,我做村長的就要把她吊在樹上打了。”杜柏説司馬藍,你主持村裏女不外嫁的公道,要打你就把她打死,不打死沒人能擋住她嫁出三姓村。説完這話,他轉身走了,去上房放他剪下的羊,至門口回過頭來,説你可別忘了我爹是公家的幹部哩,人便進屋去了。
司馬藍木木立着:“竹翠,你死心外嫁了?”竹翠依然在晾她的彩禮:“喜期都訂了,出月初三的好。”他説:“你不怕我把你吊在皂角樹上打嗎?”她説:“你敢把我打死嗎?不打死我就要嫁出三姓村。可不説打死我,你只要把我打出血,我爹就會領着公社的人來撤了你的村長哩。你不是做夢都想當村長嗎?”她端着搪瓷臉盆,臉上泛出了淺淺淡淡一層簿笑,説這村長本來爹和藍百歲説好該是我哥的,可藍四十是你相好,一村人都知道你們十六歲就偷着鑽過玉蜀黍地,所以她就説他爹死了讓你替當了。已經紅盡,院牆在一抹紅裏投出很長的影兒。院外的吵嚷聲翻江倒海傳過來。司馬虎把杜家大門晃得哐當哐當響,杜竹翠朝那門外瞟了一眼,説打了我你不能當村長,不打我你做了村長又關有不住村裏閨女外嫁的門,她看了一眼滿臉紫的司馬藍,看見他的手捏成拳頭,筋脈在手背上鼓成縱橫的青堤,忽然把空盆放在了廂房的窗台上,轉過身子,離他有幾步遠後又勾頭站下來,打量了一眼自己的穿戴,再次抬起頭時,落嘰嘰哇哇退去了,可她的臉上卻滿是落的血紅。
這時候,她又冷丁叫了一聲司馬藍哥,説我可以不嫁呀,可以讓你牢牢靠靠當村長,還能讓爹把公社幹部請進村裏開個宣佈你是村長的羣眾會,話到這兒,她歇了一息嗓子,忽然死死盯着司馬藍,鐵硬鐵硬説,要這樣,你就不能和藍四十成過子。
她説你得和我過。
説你得娶了我。
説那年看見你和四十姐鑽進玉蜀黍地我就守在地頭等,從吃過飯等到天黑也沒見你們從地裏鑽出來。説那時候我守在地頭上,孤零零一晌想的就是這一輩子要嫁給你司馬藍,不嫁給你司馬藍就是死了也要嫁往外村裏。説藍四十她人長得好不愁找不到好男人,長得好但不一定就能侍奉男人好,説你娶了我杜竹翠,我給你做牛做馬,洗衣燒飯,端洗臉水,倒洗腳水;説我杜竹翠一輩子要是對你説一句難聽的話,你可以把我舌頭割下來。
這時候院牆已經沒了影兒,落最後的餘輝在杜竹翠的話語之間燈一樣熄了。門外也沒有了吵嚷,安靜得能聽見落淨盡時如稠布滑落一樣的響音。司馬藍忽然之間到有些腿軟,他很想扶着什麼蹲下來臉上的青紫不見了,捏成拳頭的雙手鬆軟了,他覺得喉嚨有些發乾。他想喝口水。他説竹翠,你才十六你滿口説的都是不該你説的的話。
她説十六咋了?政府不是規定三姓村女十六能嫁、男十八能娶嘛。
他説:“不説這些,我口渴得很。”她説:“我去給你舀一碗水來。”他説:“不用。”她還是去給他端了一碗井冷水,還在碗裏放了一把稀有的白沙糖。全村人家沒有白沙糖,唯有杜家才有這好東西,因為杜巖是鄉政府的炊事員,糖罐裏就從來沒有缺過糖。司馬藍接過水碗,看那不化的白糖在碗裏沉沉了半碗,又抬起頭瞟了一眼竹翠。
他説:“竹翠,你才十六歲可你心這麼野你知道不知道你這樣就害了我司馬藍一輩子害了四十一輩子?”她説:“司馬藍哥,合鋪兒成家了我侍奉不好你你就把我趕出你們司馬家的門你想娶誰娶誰好不好。”五過了秋天,司馬藍和竹翠合鋪成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