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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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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力穩住自己,司馬藍從屋裏退出來,到院裏了一口清新,抬頭看看薄明淡暗的夜,再扭頭看炊房門口的一堆中藥渣兒時,他朝自己臉上摑了一耳光,聲音又響又亮,然後自己聽着那薄冰樣的耳光鋪在秋夜間,又悠長地對着天空嘆了一口氣。把燈放在地上,在盆邊的凳上軟軟坐下來,稍瞬間又猛地起身走進屋,把藍四十的兩條腿扶到牀上去,將那條染紅的藍太平洋牀單拉下來扔在地上,把她用被子蓋了,他又重新回到院落坐在盆邊上。

星稀光疏。院落裏朦朦朧朧。從東邊過來的夜風裏有晚秋的寒意。村頭靈場上的人羣不知散了還是聚着。依然沒有哭聲,卻也沒了説笑。寂靜中突然響起了響器班的音樂。他們吃了,也歇了,到了夜深時候,該他們吹打起來,幫着村人驅走瞌睡守靈了,奏起來的樂聲,由緩到急,由輕到重,由悲到喜,就彷彿河水從上游的沙地到了下游的溪石澗縫,苦哀乾澀的淌之後,越發顯出歡快的節奏,叮叮咚咚,潺潺緩緩,一點一滴,一河一世都是了舒暢的美。最後一連幾曲都是婚嫁時才吹的《百鳥朝鳳》、《鵲橋相會》和《兒女約》、《步步高》、《趕集去》啥兒的民間鬧調,聽起來宛若整個耙耬山脈的村村户户,男人都在娶,女人都在嫁去,山野上,天空裏、林間、草地和牆角門縫,磚後瓦下,無處不是民間樂聲的美歡。樹葉在樂聲中晃晃悠悠睡着去了,花草在這樂聲中除了它鼻息的響聲,在大地上得如沒了自己的生命;夜鶯和蟲鳴,在樂聲中也都如靜在戲台下觀看一樣靜在枝間檐下,一道山脈,整個人世,都浸透了這悠然濕的葬樂。三姓村的上空,叮噹動着這有史以來從未如此動過的歡鬧中,突然夾雜的幾聲鑼鼓,像動着被女人孩娃潑的水。這當兒,村街上又響起了朝靈場趕去的腳步聲,由遠至近,又由近至遠,如靜夜中一葉一葉盛開的白的花瓣。司馬藍聽着那腳音,聽着那歡慶的樂音,心裏慢慢的平靜而又空蕩起來,宛若滿溝滿壑的碎石沙土,柴草雜亂,都被那河水似的葬樂沖洗去了,留下的是乾淨的河牀和河兩岸崖上的荊樹風景,一切都顯得自自然然,又結結實實,隨隨便便,又恰到好處,只是一個人獨自處在河邊或崖下的時候,會到有些空曠和寂寞,單調和虛空。司馬藍把身子朝後微微地斜了一下,凳子在他身下和他私語了一陣啥兒,彷彿聽懂了一樣,仰頭望着天空,望着一羣星星中的一粒,他想到了明天就是他四十歲的生,由此及彼,想到他活在世上後半輩子就要死死活活同竹翠過在一起時,忽然覺得心裏又有些枯草敗枝的煩亂,如那剛剛清靜的內心由竹翠堆進去了一蓬又一蓬的枝丫草,且因為竹翠的來來去去,進進出出,愈來愈雜,愈來愈大,終於就從他的心裏擠擁到了喉間,使喉嚨上下,有些微的刺癢,隨後那刺癢就變成了乾裂,和土地在光下酷曬一樣。他聞到了喉嚨裏青黑的煙味,先是燒燎,後是灼痛,再到後來就彷彿那兒燃燒起來。他想喝水。他嚥了一口唾沫,那唾沫未到喉底就幹在了路途。把身子朝前傾了一下,把舌頭壓在了下牙上,用了幾下力,還是沒能從舌尖和牙縫中擠出一絲濕潤,他就把頭扭向四十上房的門口,死死盯着門框裏的一團漆黑。

他説,四十,快給我端一碗水喝。

院內靜如墓地,只有歡快的銅的嗩吶聲,越牆過來在院子裏響來響去。

他是果真看見了四十,一如往的穿着,一如往的步態,在屋門口默默地站了一會,轉身朝裏間屋裏走了。他想起他小的時候,經常在墳地能看見那些死過的人依然活着在墳地裏曬暖,在麥地裏看見死的男人割麥擦汗,在村頭看見死過的女人納鞋説笑。後來隨着年齡增大,這些看見都煙消雲散。可是眼下,這一切都又來到了眼前。他沒有一絲驚怕,只是有一層淡淡的驚奇,彷彿丟了幾十年的一樣東西忽然又再現到了眼前。他看着走進裏屋的四十,又大聲地説,給我端碗水喝呀,四十。這樣説着,四十就從他的視線閃進了界牆的門裏。他隱隱聽見了四十説了句啥,好象説飯蓋在鍋裏,菜扣在碗裏,渴了案板上的盆裏有消熱的豆湯。他跟着她飄忽不定的聲音站起來,院子裏的葬樂依然汩汩潺潺,星光在那音樂上細雨樣灑了一層。在樂聲中立了片刻,他端着油燈朝灶房走去,在案板下拿出一個碗,伸到缸口舀了一碗水,喝了幾口,那喉嚨的乾渴就悄悄退了。從灶房出來,他又一次看見四十立在門口,喚他到她屋裏,似乎還説下半夜了,你該睡了,幹了一天活躺在牀上睡吧。又彷彿是説在靈隱渠上死死活活半年,未曾踏踏實實睡上一覺,立馬水就通了,你還不抓緊進屋睡呀。他真的有些瞌睡,她的話接續上了他缺極的睡眠,使他聽見他眼皮下沉的聲音比麥場上的葬樂還響。

他端着油燈朝上房走去。

他看見四十活生生地躺在牀上,睡得香甜無比,絲線樣的呼聲悠長而又勻稱。

把油燈放在桌角,他就衣上牀和四十睡在了一起。

司馬藍這次和四十睡在一起,睡得久久遠遠,直到靈隱水至樑上以後,也還沒有醒來。那時候秋陽温和,遼闊的山脈上到處是微細亮麗的響聲,集體靈場那兒,響器班吹了一夜終於歇了下來,孝子和守靈的村人,都正在粉紅甜潤黑紫恐懼的夢裏。只有黑棺上的珠與繚繞不止的草香在光下縮小和升騰,散發着清新濕潤的舒心氣息。東邊的山脈,駝峯樣一高過一,不知道頭是從哪兩個峯間湧將出來的,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升到天空。只見那些駝峯一樣的梁頭和牛背樣的梁脊,在光下呈現出深褐的顏,初生的小麥在那深褐中象一片片隨地潑灑的淺綠的水。村落那兒,安靜而又祥和,連畜牲在一夜歡暢的葬樂之後,也慵懶地睡着沒有醒來,誰家未進窩裏的雞,卧在村頭的樹上過夜,就象一隻禿鷲早早地落在了村子的上空。靈場這兒,葬樂歇息下來,男人們的鼾聲如干樹杈樣在棺材前後舞來打去,孩娃們的夢話和莫名的笑聲象從山脈那邊傳來的收工路上的歌謠,模模糊糊,又親親切切。女人們總是那樣讓着男人和孩娃,她們不躺在地鋪上睡,也不把身子蓋在被子裏避寒,就那麼依着棺材下的凳腿,把頭靠在棺材的側板上,睡得勞累而又滋潤。有的女人口上掛了涎滴,就象她的兒上掛着汁,那樣的睡像有無可説的誘人,總使人想起許多美好,想起人生在世的意義,不免要扭頭多望他們幾眼,儘管她們頭是依着棺材。就這個時候,杜柏從他堂弟的棺下睡醒了,他眼,看着急急上升的頭,又瞟瞟一片棺材下睡的人們,忙慌慌穿上衣服,開始去一個個棺材的下邊找那些男人們,嘴裏不迭兒地説:“喂,該起來去墳上挖墓了。”

“起來呀,村長不是讓今兒把人埋了嘛。”

“起!起!該挖墓去啦。”男人們就都極不情願地伸着懶,打着哈欠,從棺材四周的麥秸鋪上坐起來,説長道短,議論紛紛,説村長也是,這麼急着埋人幹啥,不是酷夏,多停屍一天也臭不了。説他祖宗,埋完人我死睡半月,黃花閨女光衣服站到我面前我要睜眼我就不是人。就這個當兒,從村子裏轟轟隆隆暴出了幾聲狂喚,彷彿拜佛求雨果然就在頭頂響起的炸雷:“靈隱渠水通啦——”

“靈隱渠水通啦——”

“我他祖先呀——靈隱渠真的水通啦!”狂喚的是二豹。他肩上扛了一把鐵鍁,在村裏幾條衚衕中邊跑邊叫,那山呼海嘯的獷叫聲結實悠長,如拉直在村街上的一條條皮繩,落了許多樹葉和牆上本已落的泥皮。有人在他身後開了院落門,追着問二豹你喚啥兒?你喚啥兒二豹?二豹不回頭,也不回答,只管扛着鐵鍁像扛着一支箭樣從這條衚衕到那條衚衕,直着嗓子狂呼“靈隱渠通水啦──,靈隱渠通水啦──”整個村衚衕都滿了他血沸沸的叫,像村裏所有的布袋都裝脹了糧食樣邊喚邊跑,腳步飛快,踢得地上草瓦片亂動,最後來到靈場上,又繞着棺材喚起來,只一聲靈場上所有的人便都從被窩鑽出來,目光追着他的喚話,宛若追着一隻急飛的鷹。他叫道“都快起來呀——靈隱渠通啦——水下來啦!”跑到杜柏面前時,杜柏一把將他的胳膊拉住了。

“真的水來了?”

“我一早去給我爹挖墓,想給他挖得深一些,怕今兒當墓,當葬淺了對不起他。可一到墳地就老遠看見上游的水頭像青龍朝着下游。”似乎是律令的召喚,杜柏喚起牀時那慵懶一下子在靈場上煙消雲散,聽了二豹火燒火燎的話,村人們忙慌慌穿起衣服來,嘩啦聲暴雨樣響在靈場,那些光身子睡覺的男人們,不遮不掩地站在被子上,甩着自己的醜物,潦潦草草登上褲子,提着上衣就往山樑上跑。還有一個小夥,訂婚還未娶,他掀開被子赤身體站在他哥哥的棺下,找着他的衣褲,把他藏在被子裏一樣赤身體的對象亮在金紅光裏。她比他細,他因為修渠滿身都是疤痕,而她一絲不掛的身子卻象剝過皮的蘿蔔。村人們看到這一對景象,微微一怔,就又被通水了的狂喜所淹沒。小夥子説我的褲子呢?姑娘説在你哥的棺材頭上哩。他就從那拿來衣服,邊穿邊跑,朝樑上奔過去,從村裏將信將疑出來的人,問着説沒見放水的杜和大豹回來咋會通水呢?不見左右的人答,也就擠進人羣朝着樑上湧。靈場上、村街上,能往梁道上的各條小路上,一時間擠滿了被通水喜瘋了的村人們。有杜姓的人家,昨夜沒有睡到靈場上,在家裏聽到喚叫,走正門路遠,便從自家後院牆上跳出來,把那土坯院牆跳塌了,卻連回頭望上一眼都沒有。有一個女人為了立馬看到來的水,把褲子穿反了,褲前穿到了褲後,褲後穿到了褲前,跑起來一扭一跳,又把褲縫掙開了,於是她就到胳膊的一棵柿樹後面,像徵地躲着身子重新穿。有一個她本家的兄弟,路過那樹下時,在她的股上捏了一把跑掉了。她追着她的兄弟罵了一句極難聽的話,卻又笑得銀格朗朗,像自己得了一個大便宜。一切都因二豹的狂喚改變模樣了。世界彷彿在二豹的喚話中,秋天變成了仲光明麗,落在山脈上金金茫茫一片。樹上的斑鳩、麻鵲和崖頭的烏鴉,望着朝樑子那頭瘋跑瘋叫的三姓人,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驚驚叫叫喳喳嘰嘰,雨點樣白白亮亮落得山山野野。莊稼苗都把頭扭看到了梁道上。風在半空停下來靜着不動。光中米粒般的塵埃在凌亂的腳步聲中碰撞不止。靜默的耙耬山脈這時候扭動起來了,堅硬的梁道在村人們的腳步下顫顫抖抖,被踩出來的路面上的石頭,在村人們的腳步下被踢來踢去。從村人們的身後望過去,梁道像有人拉展又起伏掀動的一匹織布,藍姓、杜姓、司馬姓的男人、女人、大人、孩娃,黑黑鴉鴉一片,在那織布上跑着如朝着同一個方向滾動的大豆、豌豆、綠豆和黑豆。腳步聲此起彼伏,狂喚聲雲天霧地,腳下帶起的塵土濃煙滾滾,連晨時整個山脈新的空氣都被攪得烏煙瘴氣。有孩子跑不快了,被大人拉下來,就索蹲在路邊哭鬧,他的父母惱怒地折回來,在他的股上打了幾個巴掌,又抱着他和他愈發響亮刺耳的哭聲及股上的紅光滿面的掌印去追趕前邊的村人們。

一切都動了起來。

一切都響了起來。

天空光的照曬中,隱隱地暗含了一個挨一個、一片連一片的噼噼剝剝,如正夏時無邊無際的豆地裏豆夾的炸裂一樣。馬隊羊羣一樣狂奔着的村人們的身後,飛起來的塵埃落下去又被彈起來,彷彿梁道的地下,有一條洶湧的暗河在奔襲。只有被村人丟下的村落,轉眼之間安靜下來了。房屋靜靜的,街道沉默不語,各家敞開的大門,如永遠張着合不攏的嘴,那麼方方圓圓地敞開着,卻又無聲無息,寂靜得深遠悠長。衚衕裏寥無一人,雞和豬沉默在門口或村頭。從樹上偶爾飄下的半黃半綠的樹葉,打着旋兒落下時,響聲如瓦片在水面漂飛一樣兒。

最後一個走出村落的是司馬虎,他是昨兒夜在五哥司馬鹿的棺下守到下半夜的秋寒深時回家睡了的。他睡得如醉如痴,甜膩四溢,早上聽到二豹的狂喚,從牀上折了起來,一陣動之後,又躺在了牀上去,好象通水就在他的料定和安排之中。可是村人草不剩地出了村落之後,他又按捺不住那渠通水至的喜悦,於是,他有章有法地穿上衣服,把生蛆的傷腿小心地進褲管,拄着枴杖走出了大門。立在門口,看看天空,望望西梁道上的人們,要走時,卻發現有幾隻雞、狗從哪兒出來圍在了他的周圍。狗嗅着他的傷腿轉來轉去,有兩隻公雞去他的褲管下大膽地啄來啄去。他用枴杖把那些畜牲趕回去,罵罵咧咧出了村。麥場上的七副棺材在十四條凳子上寂寞着。光在司馬虎的頭頂如燒熱的‮花菊‬汁地澆下來。鳥叫聲在他身後雨滴一樣落到四十家門前時,他盯着四十家掩了的大門淡下步,過一會又朝山樑看一陣,才邁腿往樑上走過去,一瘸一拐,每走一步,架着的兩枴杖都把地面敲得當當響,雙腳落地時,不時地有幾粒大米樣的蛆蟲從褲管掉下來,站一會就會有膿水從鞋旁到腳地上,那些雞、狗、麻雀就是跟在他身後拾吃蛆蟲和聞他‮腿雙‬的腥味兒。他身後跟了一羣雞和狗,麻雀蹦跳跳,追不上時就飛到他身前。趕不退這些畜牲和雞雀,他就朝樑上的人羣喚:“娃他娘——我你八輩,你回來扶我一把呀!”他媳婦就從人羣的最後站出來:“你在家裏待著吧,你出來幹啥呀——”便又走進人羣了。

司馬虎只好又罵着祖宗往前走,雞雀在後邊一步一趨地追得他急了,他一枴杖打斷了一隻雞的腿。那些雞、雀和狗就都驚恐地站在他身後不追了。到了山樑的官道上,他看見梁頂和村落的間,那片麥場上的靈場,七口棺材在光中閃着七片黑烏烏的光,黑光中夾裹了米黃的亮。那些棺前的食供品桌上,細微升騰的一股股白煙,在半空變成紫金,有黃有白,有紅有青,變幻的顏,像一股股彩的絲線繚繚繞繞,由低到高,由深到淺,最後就深化在天空裏。他聞到了那彩煙味和黑木棺材的漆味,還有供品隔夜的食味。他驚奇他身後的雞、鵲和狗,為啥兒不去那兒覓尋食物,便越發仔細地扭頭深望,就隱隱約約看見那死過的四哥、長、藍石頭等人,他們似乎都坐在供桌的邊上,或立在棺材頭上,脖子拉得細長,把目光投到梁西的水渠頭的末口那兒,彼此説着什麼,一個個臉上閃着紅潤的亮光,喜悦如赤綢樣在臉上飄飄蕩蕩。司馬虎隨口叫了一聲四哥,可司馬鹿沒有聽見他的喚叫,自己扶着棺材,第一個從棺架的凳上踩到棺蓋上,撞倒了吹鼓手忘在棺蓋上的笙。司馬鹿彎把笙扶起來,直起朝村人們湧去的方向指指劃劃,隨時後那六個人也都踩上了棺材,一起望着西渠道那兒的村人,望着靈隱渠的末端。他們嘰嘰喳喳,説着啥兒,身上閃着壽衣的青光亮,彼此還相互扶着,踮起腳尖。司馬虎看見了他們捆腳的麻繩,看見他們望着那將通水的靈隱渠的説笑,燦燦爛爛,桃紅李白地在麥場上跳躍。他從他們濃烈的説笑聲中聞到了濃烈的麥香谷甜氣,聞到了清水來的濕潤和氣。他不想再往靈隱渠的末口走過去。他的腿疼得和生割人皮時一模樣,每走一步腿上的筋骨皮都白哇哇地叫。他想和他們七個一道,站到供桌上或是凳子上,再或索站到棺材蓋上看那終於來的靈隱渠的水。可他往回走了幾步時,他看見四哥司馬鹿朝他擺了幾下手,示意着不讓他朝他們走過來。他看見司馬鹿擺完手後,臉上的紅光燦燦沒有了,代之的是一片灰濛濛的雲,繼而是一片雪白。再看另外那六個一道去修靈隱渠的男人,也都和司馬鹿一樣,臉上的光閃不見了,也不再在棺材上喜悦無控,手舞足蹈了。有一股淡淡的涼氣從麥場那兒過來。他們的臉上都成了冰白,如水濕的孝布結冰在他們的臉上了。司馬虎不再朝着靈場那兒走,他車轉身子朝梁西路上的一個梁頂瘸過去,他知道四哥們臉的變化一定是因西邊的村人那兒出了什麼事,他急腳快步朝着梁頂跳,像只三條腿的狗。頭在村落上空金盆一輪,如村頭的幾棵老樹上着了一團火,他看見村裏的一頭犟牛在樹下掙裂了鼻子,開僵繩,滴滴嗒嗒着鼻血在樹衚衕中跑。還有杜姓的一隻狗,剛才還跟在他的身後,這會兒忽然跑回村裏,爬在他家的房頂朝着西邊靈隱渠那兒望,似乎還有嗚嗚的哭聲從那房頂傳過來。這時候,司馬虎滿臉汗,一蹦一跳到了梁頂上,一眼看見梁西的山頭下,水渠末尾的溝崖邊,已經站滿了三姓村的男人和女人,背對着他,凌凌亂亂一片,都正點腳朝渠的上游死死活活張望着,脖子都拉得又細又長。有的人站在從渠裏挖出來的土堆上,有的站到梁道邊的石頭上,還有的孩娃不是爬在大人的肩上,就是爬到崖邊的槐樹、楝樹上。渠頭上有一棵十幾年樹齡的老柿樹,本來海碗一樣在渠道里,渠到那兒要把柿樹挖掉時,司馬藍念起柿樹每年無論旱澇,無論大年小年,它都盡心盡力,給村裏的孩娃們最少結下一擔紅柿子,也就讓渠繞了個彎,把它留在了渠邊上。這當兒,那柿樹上的枝枝杈杈都坐吊滿了孩娃們,一串串黑頭葫蘆碩在柿葉間,像黑柿子懸在半空裏。人聲鼎沸,説笑一片,半空裏唾星四濺,閃閃爍爍,腳下蹬落的土粒叮噹響動。朝靈隱渠的上游伸指的胳膊和手像伐倒又架起的一片森林。

司馬虎懸起的心哐地一聲落下了。

他開始不慌不忙朝着村人們走,面吹來的風撫摸着他的臉,腐爛的腿上有一片蛆蟲在動,癢癢痛痛,又舒心又難受,如一片孩娃的小手在那傷口上上下撓動着。越過村人們的黑葫蘆頭兒,看見山上開腸破肚的靈隱渠,愈遠愈細,像褐的布匹朝遠處拉去變成了布條兒,布條變成了紅繩兒,最後就和一面梁坡、光、田地溶為一起了,化在了光下田地上的紅煙塵裏。

司馬虎快到靈隱渠的末口了。渠的末口開在一條溝頭上,那溝高有數丈,深有幾里,溝崖上長滿雜樹,溝底卻是一片沙石。往年溝裏有狼,這些年那溝裏只有黑烏鴉。渠口開在那兒,像那溝堖上裂了一道血口兒。司馬虎看見有人沿着梁道朝着上游叫着跑,像是去接那下來的水。這時候從人羣那兒驟然傳來了響器班的民樂聲。是送葬的響器班在那人羣中又一遍吹奏的《步步高》,紅音綠響,歡快清脆,如一崖泉水從山縫擠出來朝着崖下跌,叮叮咚咚,汩汩潺潺,立馬間幾道山都染成了紅白相間的響器聲。接下來是一曲《喜相逢》,一曲《風雨狂》,跟着鞭炮放響了,噼噼啪啪,火光一片,聲音和紙屑在渠頭上滿天飛舞。司馬虎罵着説孃的×,是賣我的皮買的鞭炮哩,你們不等我去就放呀。村人們手舞足蹈,大喚大叫,聲滾滾地沿着山樑、溝壑朝遠處蕩滾去,沒有人聽見他的喚,也沒有人聽見他的罵。男人女人圍着鞭炮萬馬齊鳴地叫。孩娃們從樹上下來去搶撿那沒有響的死鞭炮。有個女人在渠頭的炮聲中,突然瘋子一樣笑起來,笑着喚“水來啦,我能活過四十歲了呀,我能活過四十歲了呀!”笑着笑着又忽然哭起來,哭着説“我也能活到五十、六十,七老八十了,要看看誰比誰的子好。”哭哭笑笑,又笑笑哭哭,紅呵呵的聲音冷冰冰地向着四處飛。司馬虎看見了那女人是四嫂杜竹翠,他的腳步跟着淡下來,看見又有幾個女人同竹翠一樣的瘋瘋顛顛在樑上又哭又笑,又笑又鬧,跺腳揮手,蹦蹦跳跳,一羣女人彷彿是一個瘋人院。他的五嫂在女人堆裏哭着説:“鹿哇——你好命苦呀,你再熬幾天就能長壽哩,你為啥兒就走得那麼急?為啥不再多活幾天呀?”她這一哭,幾乎所有的寡婦,也都跟着歇了手腳,不再蹦跳了,她們席地而坐,抱着兒女孩娃哀哀傷傷,轉眼間紅的紫的哭聲笑聲,波波濤濤地堆砌在山脈上,淹沒了前面的山樑、後面的村落,和左右的溝溝壑壑。似乎整個遼天闊地的耙耬山脈都是女人悲悲哀哀的哭聲了。男人們不管女人們。男人們只管放着鞭炮,只管吹着響器,只管莫名地把拳頭揮在半空中,莫名地一句接着一句罵“我他祖宗——水來啦!”

“我他祖宗——水來啦!”

“我他祖宗八輩子,靈隱渠終於來水啦!”連跟到渠口的幾隻家狗,也在人羣中對着上游驚喜驚恐地狂吠着,只有那些不諳世事的孩娃們靜靜默默,驚異地望着父母或哥姐,不知道為什麼水來了村人卻全都瘋了哩。

司馬虎終於到人羣背後了。他聞到有淡涼一股水氣飄過來,一絲一線,輕輕柔柔,在暖中還有些淺青的薄荷味,看上去如同光下飄來了時有時無的青的煙。頭已將至正頂,由金盆一圓,變成了一顆的瓜果,掛在天空彷彿有許多鬆動,久看時就發現它晃來晃去,似乎隨時會咣的一聲掉下來。山脈由黃亮轉成了赤紅,土地和荒草野坡都如洗染了一般。三姓村的人們,由於動,由於蹦跳,由於不停地去敲打鑼鼓,男人們大都汗汗浸浸,水濕了衣領和肩背,有人開始把上衣下來,出赤的上身就像漆過的紅松。從上游漫下來的水氣,如破窗而入的風樣越來越濃。有更多的村人不約而同地從渠岸往上游走過去,蹬落的土塊不停地朝着渠下落。杜柏在追着人羣喚,説走到渠下,走到渠下,不要蹬塌了水渠,就有人説那麼幾十裏的水渠都用石頭砌了,用洋灰糊了石縫,為啥到了門口這二里咋就不砌不糊呢?在渠上過血的男人就吼道,你他孃的,讓人口氣兒吧,就是再賣皮買洋灰,也得讓大腿養一年傷。還有的孩娃,為了不踩踏渠土,就跳進渠裏,沿着渠底朝着上游跑。有一股西風從上游吹下來,濕潤的水氣如雨天的陰一樣轉眼到了渠末口,所有的村人們都了一鼻子。司馬虎柱着枴杖立在人羣背後的一塊石頭上,他從人羣縫中望出去,那二米寬,米半深的水渠,在山脈田野上這一段,如無休無止的紅馬槽。不用水時就讓水從這馬槽口如瀑布樣跌到溝下去,於是人們就狂亂在溝前的渠末端,把杜家的一片剛播上的小麥地踏得又硬又平,閃着深紅的光澤。依然是灰的鞭炮聲,依然是紅綠白亮的響器聲,依然是紅彤彤的哭笑聲。光在這一片喧鬧中被震得哆哆嗦嗦。頭頂上要落回溝裏的烏鴉在半空盤盤旋旋,不敢低飛只好朝梁頂飛過去。司馬虎走近槽口扶着那塊刻着“引水來延年益壽,司馬藍功德無量”的石碑立下來。他看見杜柏將一把燃着的紙煙往響器班的手裏,手忙的就進人家的嘴裏去;不忙的把煙遞上去,説“!水通了,是村裏大喜的子哩。”那樣子好像是他把水引到了村落裏,功德無量是他杜伯樣。於是,司馬虎心裏嘩啦出一個翻動,在人羣搜尋幾眼,喚叫着“村長咋沒來?我哥咋沒來?”聲音吵雜,一世界鬧騰,沒人聽見他的叫,他就用手不停地拍着石碑頭,大喚“都他媽叫啥呀,都他媽叫啥呀,誰回村把我哥快叫來,沒有我哥哪兒有這靈隱水。”依舊沒人聽見他的喚,他急得往地上一坐,用手去拍那石碑上的字:“二豹——藤——蔓我你們祖宗──我是民兵營長啦,你們誰都不理我,看我腿好了如何收拾你們吧。”這時候山脈上的水汽由清藍濃成了薄黑,涼汽陰包住了村人們。不消説水是終於要到近前了,也許已經到二百米前的渠彎處,也許那些湧到上游的村裏的大孩娃正在水頭潑着靈隱水又戲又鬧哩,翻天覆地呢。這邊的人們,過了一口勻氣,把嗩吶的喇叭對着天空吹,脖子青筋跳動,臉上脹紅如血,汗珠在額門細密如雨;吹笙的搖頭晃腦,手指在笙管上起起落落。還有一個男人,敲着村裏的舊鼓,在麥地裏旋着腳步跳動,踢起的土粒不斷落到別人的臉上和脖裏。又一陣鞭炮的急鳴,如親的已經到了村頭或門口,金砰紅啪,天空中響聲不斷,紙屑飛舞,渠頭上一片都是寸厚的馬糞紙,踩上去如踏在林地的落葉上,從腳下跳蕩出的火硝味在半空滾來滾去,一時間把清涼的水汽燒得又焦又白,又一時間被水汽澆壓在地面,成了水潑火燼的濕碳味。那些在靈隱渠上破皮斷骨的男人們,開始享受着男人們的尊嚴,他們蹲在一邊着紙煙,臉上又堆又砌地碼滿了“沒有我們這水能到村頭嗎?”的興奮,望着村裏的女人和孩娃,眼角的孤傲和得意落葉一樣哩哩啦啦往下掉,柿樹楝樹上的孩娃們,最先看到渠彎那兒有嘩嘩的白水從渠裏朝下卷,他們搖着樹枝,大喚大叫,啊呀啊呀的叫聲,打得光東倒西歪,樹影人影搖擺不定。藍家的一個孩娃從一丈多高的樹上被搖掉下來了,女人們的驚叫還沒有被止住,他一骨碌站起來就往樹上爬。女人們已經不再像先前那樣又哭又笑了,他們一個按着一個的肩,後邊的狠不得踩到前邊的肩上去,狠不得把脖子伸到上游的水上。他們雖不哭不笑,可嘴都張得又大又圓,發出一聲聲古怪的嗚嗚來。

司馬虎還在那塊石碑旁,他叫着“誰回去喚喚村長呀,我腿疼,誰回去快把我哥叫來”杜柏對他説,虎,村長累呢,你讓他好好睡個透徹覺。説完時司馬虎還想説啥兒,杜柏就又如村長一樣過去召喚喝令渠岸上的人,讓他們跳到渠裏把塌進去的一堆土給挖出來。聽着杜柏的喝三吆四聲,看着杜柏人到令到的指手劃腳,司馬虎不用手去拍打石碑了,他用他的枴杖一下一下去砸那石碑頭,罵他的媳婦瘋到哪裏去了,罵他嫂子竹翠情淡意薄不回去喚他哥,説我你們的親孃呀,全村都是沒心沒肺的豬,喂不的狗,沒有良心的騾子馬,這時候都把我哥忘掉了。然就在這當兒,水渠的拐彎那兒,去上游水的年輕人又簇簇擁擁回來了,在最前跑的是二豹、葛、蔓一羣成了人的大孩娃,他們向回跑着,越來越近,每個人的手都在半空不停地擺,好像要制止啥兒樣,嘴裏一連聲兒叫着“不好啦——不好啦—”卻並沒説什麼不好啦,就那麼一連聲兒叫,臉青紫,喚聲白亮,腳步飛快不息,在半空擺動的手如冬風中的一片小樹。蹲在地上傲慢的男人們聽到喚聲站將起來了。女人們的嘴無聲無息了。樹上的孩娃們驚愕着不言不語。響器班偃旗息鼓。鞭炮聲戛然而止。山脈上突然靜下來,光和風嘭地凝在了半空,村人們痴痴症症呆了各自的原處,聞到了愈加濃濃的水潤氣中有股腥紅腥白的水臭味。都看見快到近前的水聲白嘩嘩地響在光裏。還有土地水的聲音吱吱吱吱像一個山脈坐滿了煙的人。

杜柏問:“咋的啦?”跑回來的葛、蔓和二豹,癱坐在人羣面前,連指幾下身後跟來的水渠頭“你們看吧,不得了啦。”所有的目光都哐哐噹噹集中到了水渠上。都看見沿渠而下的水,最前的水頭,泥黃乎乎的在光下,如不斷卷着的一條席,有許多草樹枝,在那半尺高的水頭翻上又翻下。

漸漸那水頭就近了。

果然地有一股冰涼的臭味撲過來。是一股半鹽半澀的黑臭味如夏天各家院落門前酵白的糞池味。村人們都把鼻子,一片目光盯在那鋪天蓋地的氣息上。開始有男人朝那水頭湧過去,及至那人到了水前,便立在渠岸上呆住了。黑臭的氣味愈發濃烈,粘粘稠稠,把秋天耙耬山脈的清淡都燻得微微黑起來。光的透亮模糊了,半空的透明被腥烈的黑臭糊塗住,如霧罩在山坡上。所有的村人不再説話。一片驚愕的白目光。一片木然不知所措的土黃面龐。一片被壓到最最細微的短促呼。太陽昇到了頭頂,遼闊無邊的山脈上到處是濁泥的澤,只有身邊馬槽一樣的水渠還是它的本,還有它本來的土腥土味,似乎借靈隱水腥臭的幫襯,且它的新土氣臭彷彿比原先更為鮮亮,更刺鼻目。水越來越近,翻卷着到了眼前。水深約有渠深的一半,被進水裏渠牀上的鬆土,發出一種更加響亮的白哇哇的叫聲。水頭撲打着渠岸,像無節無律的數十雙手在拍打着誰家的樹木和牆壁。渠崖上本不算鬆軟的礓土,千年渴餓般地猛水,抓撈着水面的枝枝,貪婪了,過度了,水就把它一塊一塊從岸上撕下來,砰拍一響,小小大大的土塊砸落進水渠裏,腥臭的氣味就愈加濃烈地朝人們面前推搡一下子。

村人們誰都不語,分開立在水渠兩邊,望着水從腳下哐哐咚咚過,臉上莫名的不解,灰濛濛塵樣飄着。發黑的污草,泡脹的死鼠,灌滿泥漿的塑料袋和舊衣裙、舊帽子,紅的死畜肚,白的髒皮,擠擠搡搡,推推捅捅在水面上又碰又撞。上游的那兒,開始有幾隻烏鴉還是別的鳥雀在水面的上空慌慌張張,起起落落,好奇得不知所措。下游渠末馬槽的端口,那堆塌下的礓土早已被村人清理出去,如敞開的門樣等着水一而出。渠水從人們腳下過去了,村人像被人了襪子樣,從腳底生出來的寒涼迅速地擴展到全身去。樹上的孩娃剛才還呼天喚地地驚喜着,這一會卻都縮身焉聲了。有幾個叫着爹孃,説這水咋這麼臭呀,要把人都給燻死呢,可他的爹孃卻白他一眼,他們就知趣地無聲無息了,一動不動了。女娃們都從樹上下來了,過去默默拉着娘或姐的手,把頭勾下來,彷彿渠水是因了她們才變得漆黑腥臭呢。

一片死靜。

渠水轟鳴。

光被污水染得昏暗潤。

湍急在厚渣渣的白沫下的靈隱水,終於走完了它的60裏,從三姓村人的腳步下無所顧及地到了馬槽口似的岸渠頭,轟譁一下跌進溝裏,驟然之間,巨大的靜謐沉默中就水響一片了。溝崖上的荊樹在水下搖搖擺擺,不斷有草枝、布衫和脹圓肚子的水袋兒掛在樹枝上。村人們沒有誰看那跌落下的一段瀑布在溝崖的景緻,沒有人看水從崖上跌下驚飛的一羣家在半崖的黑烏鴉。他們一列兩行站在水渠邊,無休無止地把目光盯死在水上,看着水面上黑的布片,腐爛的水草和白嘩嘩的泡沫從他們腳下遲遲滯滯過去。杜柏爬在渠邊舀起一捧水,如舀起一捧黑麪湯樣放在鼻前聞了聞,又把那水倒在了渠崖上,然後軟軟地坐下往死裏沉默着。許多人都學着杜柏的樣兒,舀水聞聞沉默着坐下來,臉上厚下的不解,實實在在如不解三姓村人為啥兒世代活不過四十歲。水渠兩岸,山樑上下,耙耬山脈,甚或是一個人世,除了黑粘稠的水響,沉默絲連着沉默,無邊無際把三姓村人和世界都給罩住了。誰都不言不語,誰都不扭頭探望,誰的臉都呈出堅硬的青,蹲着或是站着,彷彿是蹲站的一片死屍。時間如凝固的石頭一樣。光落地有聲,水悲鳴悲哀,村人們的呼坎坎坷坷。過了許久許久,過了歲歲年年,忽然間是小心地問了一句:“咋會事兒呢?杜和大豹咋還不回來?”跟着就響起一片“咋會事兒,杜和大豹咋還不回來”的問話聲,隨後就開始目光相撞了,這個時候就都把目光落到杜柏臉上去。杜柏的臉上是一層死灰,他不看村人,只望着上游像看見了啥兒樣。就看見泡白的死豬、死鼠炸着髮從上游漂下來。從村人面前過去時,豬白鼠灰,如一灰一白大小兩袋麪粉從水面過去。有人開始吐起來,吐出的黃水在渠岸上。杜柏把手扶在了他的喉嚨上,像喉嚨疼痛一樣臉上扭曲變形了。竹翠和她的兩個妯娌媳婦並排坐在挖渠翻出的新土上,眼睛又大又圓,白茫茫盯着渠水,又像啥兒也沒看。藤坐在地上無休無止地看着上游樑上的路。葛、蔓和二豹站得又硬又直,在人羣中像是無枝無杈的幾棵樁。

有人看見司馬虎往村裏走去了。他丟掉了雙枴,走得又快又急,像是一陣風,似乎從來‮腿雙‬就未曾化過膿,未曾生過蛆,未曾拐過腿,可他身後的路上,不斷有麻雀和烏鴉落下來跟着他的雙腳啄食兒。這個時候,藤忽然從地上站起來。她騰的一聲站起來,圓脹的肚子把半空的腥臭推得像氣一樣滾一下。她説你們看,那人是不是大豹?所有的目光便都嘩嘩啦啦被她帶到上游的水渠上,水渠裏有一塊門板,門板上像放着一袋糧食一樣漂下來,那漂着的糧食後──渠岸上跟着一個人,近了些就看清果然是村裏武高馬大的傻大豹。他肩上扛着兩張圓鐵鍁,看見村人們,把鍁往胳膊裏一夾,縱身跳下水渠,就把那袋糧食抱將起來了。他抱起的是一個人,是杜。是快要做副村長的司馬藍的大女婿。他抱着泡得腫脹、水濕淋淋的杜趟着渠水朝着村人走過來,立刻間天空中有了一片厚厚重重的木呆,村人眼前的頭便像墨汁一樣黑暗了。人們看着大豹探着身子把死屍放到渠岸上。放死屍時他的鐵鍁落在了門板上。他追着水把門和鐵鍁撈上來,看着一村望着他痴痴不動的村人們,立在岸上説你們快來接接我呀,杜兄弟比一袋糧食還沉哩。從杜身上淌下的水順着他的褲子進了他的鞋窩裏,他説着走了兩步腳下嘰哇嘰哇響,索用這隻腳了那隻鞋,又用那隻腳了這隻鞋,砰砰兩下把兩隻鞋踢到水渠裏,讓那鞋和船一樣漂下去。

村人們從木呆中站將起來了,站將起來後,卻都依然待著沒有人敢上前一步,去把大豹手裏的死屍接過來。大豹就抱着杜朝村人們過去,近前時他説你們説我大豹是傻子,連媳婦都不肯給我娶,其實杜兄弟才缺心眼哩,天底下再沒有比杜兄弟傻的了。説我們到靈隱渠道的渠頭上,那兒的鄉城?變成京城了?,堆滿了洋樓和工廠。山坡上的樓房比山頂還要高。説那兒靈隱水和屎一樣髒,我沒有一天的不比那水清,説我渴了去找口清水喝,找了五家沒有一家讓我進去喝口自來水,我回來想讓杜兄弟去替我找一口清水喝,可他卻跳進水裏淹死了。

大豹説:“他是自殺的,我可沒推他。”大豹説:“水是我放的。我用我的布衫換了一塊門板把杜兄弟漂回來,你們杜家得還我一件新布衫。”大豹説:“我還把他的鐵鍁揹回來了。”大豹看着那張快廢了的鐵鍁説“以後種地、修渠還能用這鐵鍁呢。”村人們依然木呆一片。藤坐在地上,雙手扶着她的孕肚,兩眼白白茫茫,睜得和死魚眼睛一樣,誰也不知道她面向正西望的是哪兒。杜柏和竹翠看着大豹懷裏的杜,臉上沒有淚水,出的木呆平和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樣,像料定本來就該這樣似的。過了許久,過了年年月月,杜柏悠長悠長地嘆出一口氣,竹翠説怪不得昨夜我在我鹿叔的棺材旁邊守靈,一夜都夢見天旱呢。

丟下那靈隱渠的水,把杜的死屍往村裏抬着時,三姓村的男男女女一言不發,腳步靜默悄息,然到村落不久後,最先回到家的司馬虎媳婦就又從家裏驚呼狂叫着跑出來,在街上喚着説:“我男人上吊啦──我男人上吊啦!”村人們一腳門裏,一腳門外,車轉身子到司馬家卸屍時,才又有人想起從昨兒夜裏到眼下不見村長了。問竹翠説村長哪兒去了?村裏塌天了,村長還不知道哩。竹翠咬咬牙晃着她的瘦頭説村長享受哩,在王那兒享受哩。就有人到司馬虎家裏去卸吊,有人去找村長司馬藍。是竹翠領着村人氣勢洶洶在藍四十家找到了村長司馬藍。人們推開藍四十家的屋門看見四十的屋裏油燈還點着,淺黃的燈光,照着牀上睡的兩個人。竹翠一把掀開被子,看見她男人司馬藍在四十的牀上和四十枕着一個枕,抱着腐臭的四十睡着了。

天長地久地睡着了。

村長死了。

真的死了。

他活了四十歲,無疾而終,這一天,正是他四十歲的生,他臉上浮了一層渠通水來,人人都延年益壽的安詳和紅潤,同睡一模一樣兒。這當兒人們立在四十的牀前,看見那牀前有膿水出的兩個腳印兒,濕成黑泥的濃水裏,白蛆還在哎哎喲喲爬動着。不消説人們明白了司馬虎是回到村裏見到哥和四十這副景像,才回家上吊的。

一切也就結束了,嫋嫋飄飄地煙消雲散了。杜柏領着村人葬埋了兒子杜、司馬弟兄、藍四十及別的六七村人。喉嚨裏開始腫脹得如喉管裏了一段紅蘿蔔。這時候他噼啪一下明白,幾年前洋夥?們為什麼到三姓村住了半月,半月裏每個人都不説話,卻每時每刻把頭搖得咣咣嘰嘰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