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雨中探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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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天,孩兒臉,快近午時,天氣説變就變,寬闊平直的朱雀大街捲過一陣狂風,細如粉末的黃土揚起漫天的沙塵暴,這時,不得不出門的人皆戴着僅口鼻的風帽,艱難地走在朱雀大街上。
回到長安將近兩月了,李巖每天都在午初時分,由幾個少年僕從跟着,親自將酒菜送到大理寺監獄,陪着父親一起吃午飯,沒有一天缺席過。
雖然來到大唐的開元盛世,前世的記憶深刻,李巖總想起前世父親被人陷害,失去公職後為生活四處奔波的樣子,總想起前世父親在飯桌上語重心長,講述成功的人生就像環環相扣的密鏈子…他給自己不斷地夾夾菜,他卻用鹹菜下着白飯。
在無人的時候,想起父親,李巖前世總是眼眶濕熱,上大學報的是園藝專業,他有個願望,想給父親在郊區買塊地,營造處山水庭院,讓父親坐在庭院裏,周圍花樹環繞,沐浴着天温暖的陽光看書。
經歷過挫折後,前世父親愛讀書,臣傳厚黑學沒少讀,有次他醉醺醺地講道,中國人,幾千年了,骨子裏不了君臣父子儒家那一套,講究的是等級秩序,聽話的孩子才能得到領導的重用,你如果能在領導身邊幹起,把他侍候好了,舉個例子,他在外面講話,你手裏拿個茶杯,臉帶微笑隨時準備遞上去,茶水不能太燙或太冷,比侍候你親爹還親,做到這個份上,你才能得到他的賞識提拔。否則就慢慢熬到白髮退休,一生沉淪下僚,什麼理想抱負都是白搭!”平康里,公主府門前。
瞧着這狂風大作,暴雨來的天,李巖對幾個僕從下令:“備馬,準備蓑衣。”永穆公主趕到府門前相送,心疼他:“巖哥兒,叫僕從去送酒菜就行了,你大考臨近,身子骨淋了雨如果受了寒,可出不得一點岔子。”搖了搖頭,李巖注視着永穆公主風致楚楚的俏臉兒:“姐姐,你快回去,每勞那些帳薄,用了午飯小睡一會,好好休息。”話語温柔,透出對永穆濃濃的關切憐愛之情。
雹子般的雨點從天而降,噼噼啪啪砸在黃土地面上,瞬間形成了雨打沙灘萬點坑的景象。濕的空氣裏混合着塵土的氣味,李巖頭戴氈帽,身披蓑衣,翻身上馬,雙腳重重一磕鐵連錢,馬兒吃痛,似枝離弦的箭了出去,幾騎緊緊跟隨,消失在永穆公主痴痴的目光中。
朱雀大街上,傾盆大雨讓李巖呼都有幾分困難,心中默默唸叨:永穆公主,有些事你不會明白的,我遇上泥石,對前世父親的歉疚之情無論用什麼法子都不能彌補,只有對今世的父親盡一份孝心,才能減輕我心頭的痛。
李巖不斷用雙腳重磕馬腹,連鞭子也用上了,朱雀大街雖是帝都最長最寬闊的街道,但因地面都是顆粒細小的黃土,雨水一下,大街泥濘不堪,排水溝也無濟於事;而晴天車馬一過,又是塵土飛揚,讓人口鼻裏蓄滿了塵土。
帝都長安的士紳百姓,吃朱雀大街的苦頭不是一天兩天了,直到大唐天寶三年(744年)以後,為保持路面的乾燥清潔,在朱雀大街等主要街道的路面上,鋪設從滻河岸邊運來的河沙,起到了“風吹無塵雨無泥”的作用。
朱雀大街的路面純粹是黃土,不是古代的三合土…粘土、石灰、砂等摻拌在一起夯實平整而成。
李巖前世在大學裏學過,三合土路面強度高,承受得住載重的馬車,耐水好,道路不會泥濘。
在路面變得泥濘不堪前,李巖已趕到了大理寺監獄。卻見監獄大門口有好大一大羣人,不期而至的傾盆大雨竟然驅散不了這羣人。
人羣中裏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一個個神情哀傷。彷彿站了許久,嗓子已哭得沙啞了,身上的綢衣被暴雨一淋,全濕了,粘在身上,還不住朝下滴水,跟落湯雞一樣。瞧他們個個在風雨中瑟瑟發抖,神情絕望的模樣,在千牛衞的監押下,跟灰孫子似的排成隊往監獄裏去。
旁邊還有一輛公主的輦車,停在大理寺監獄門口,李巖策馬從輦車經過,一眼瞟去,車上坐着一位體態豐腴的半老徐娘,另一位,竟然是太學裏的冤家對頭,欺辱自己的王寶真,因為那次狠揍,他一直在府中卧牀養病,消瘦了不少!
母子倆臉蒼白,神情呆滯,半邊身子都被暴雨浸透,跟木頭似的坐在輦車裏。
李巖趕緊轉過視線,策馬進了大門,心中好奇,這事得明白了心裏才安穩。在走廊上,伸手將一串銅錢遞給獄卒,耳語幾句。獄卒早跟李巖混得了,往見他帶的隨從都是鮮衣怒馬,出去一打聽,長安也不是不透風的牆,李巖幾首詩詞才名遠播,獲得眾口稱讚,據説他遊的都是權貴皇親。獄卒點頭哈,對他的話無敢不從,這會兒像對待自己的親爹一般。
李巖吩咐奴僕先將酒菜送進監牢,獄卒將李巖帶到了大理寺獄丞的簽押房,獄丞不過是個從九品下階的官兒,一身淺青團衫,人老成,一聽李巖過來,連午飯都不去吃了,就在簽押房專門候着。
李巖剛坐下,獄吏就端上熱氣騰騰的薑茶,呷了一口,放了糖的,滋味甚甜。開口問道:“劉獄丞,難道是駙馬王守一出了事?”劉獄丞一張臉笑成了花菊,拱手卻道:“恭喜小郎,駙馬王守一倒了台,李司業就快要出獄了。”
“怎麼説?”李巖皺起眉頭,我問王守一的事,你扯上我父親幹什麼。
“李司業坐了近五個月的監,既不審判,又不貶官放,可見楚國公的事沒有牽扯到他,更重要的是…”劉獄丞賣了個關子。
“劉獄丞有話快説!”李巖掏出一張五十兩的飛錢遞到他手上。
劉獄丞走到門邊,左右瞧了一眼,見四下無人,將房門關上,悄聲道:“皇上廢王皇后為庶人,賜駙馬王守一死。那幫子外戚個個倒黴,放嶺南,連户部尚書張嘉貞也受到牽連,被貶出京去。”
“咚咚咚!”李巖的心幾乎要跳了出來,嗓子發乾:“説説怎麼回事?”
“事情是這樣的,王皇后無子,年老衰卻與武惠妃爭寵,地位受損,常找聖人吵鬧,楚國公姜皎的事提前出來,皇后之兄駙馬王守一很是害怕,他請來和尚祭拜南鬥與北斗,取來霹靂木並刻上天地文與皇上名諱,讓王皇后佩帶,説帶着它可保佑早生貴子。結果事情被揭發,皇上親自到皇后宮中追查,果然搜出了霹靂木,王皇后百口莫辯。巖哥兒,唐律中將造畜‘蠱毒、厭魅’定為十惡罪之‘不道’。罪在不赦。”劉獄丞的聲音帶着一些陰冷。
一陣冷風冷雨從門縫窗吹了進來,情緒動的李巖驀地到一陣徹骨的寒意。
王皇后與皇帝也是患難夫,一夫百恩,卻因為這件事被廢,還將舅兄處死,那可是助他登上皇帝寶座的從龍之臣。
皇帝都是這般冷酷無情?皇權令人如此生畏!殺人廢后比這七月的天變得還快,李巖暗歎,自己雖然知道廢后的結果,但不知是這麼個無足輕重原因。
後宮的爭奪翻雲覆雨,如此酷烈,那武惠妃的心機手段豈不是厲害得緊?
李巖拱手道別劉獄丞,臨走時那張飛錢被他硬回來,嗔怪道:“巖哥兒才名顯達於公卿,今秋制科必定高中,瞧得起劉獄丞,權且個朋友。”人情世故就是這樣,趨炎附勢一千多年後還不是這個樣子,李巖假意推卻了兩次,顯得誠意十足,最後才收起飛錢,微笑着拱手道:“多謝劉獄丞平關照父親,李巖謝過了。”離開劉獄丞的簽押房,在獄卒的帶領下進了那間單獨的監牢,瞧着眼前的場景,不由鼻子發酸。
李林甫並未用飯,而是靜靜地等待李巖,父子倆在監牢裏一塊吃午飯都成了習慣,李巖在國子監被權貴子弟毆打,送飯的時候步履蹣跚,被心細的李林甫發現,解開袍衫,滿身的傷痕讓李林甫平生第一次下了眼淚。
“父親,好消息,王皇后被廢為庶人,其兄王守一被處死,外戚多被放。”李巖的聲音帶着抑制不住的喜悦。
“真的?”李林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巖肯定地點了點頭,起膛:“我不會再以犯官之子的身份參加制科秋試,我是大唐的宗室子弟,長平王之後。”
“對,我們是長平王之後,大唐宗室!”李林甫也驕傲地起了脯,小眼睛裏放出灼熱的光芒。
“父親,再過十就是八月初五天長節,玄宗皇帝的生,我與永穆早已準備了一份大禮獻上,再加上玉真公主,蘇禮部等出面説情,父親可以出獄,説不準還會官復原職。”李巖目光中有種自信的神采。
李林甫興高采烈地取出酒菜,為李巖斟上酒:“嗯,我相信巖哥兒是咱李家的千里駒,你那幾首詩詞為父都會背誦了,想不到我一入獄,倒讓巖哥兒從逆境中磨礪出來。”我還有好些事不想讓你知道,得保持一份神秘,待父親出了獄,我就到搬到永穆公主府去住,這樣子不行,最好在公主府旁邊買套院宅…
還得讓父親勞忙碌起來,免得他一天到晚琢磨我,李岩心念電轉,問道:“父親,你官復原職後,想幹什麼事?”
“幹事?巖哥兒,要想升遷,做事的官兒不如拉關係,會找靠山的官兒,我出去做什麼事?”李林甫哂然一笑,美美地喝了杯酒,夾起一塊醬牛咀嚼起來。
“最大的靠山是皇帝,皇上雄才大略,準備明年東去泰山封禪,父親要是能幹件錦上添花的事,得到皇帝的讚賞,前程一片光明。”李巖慢條斯理嚼着牛,不慌不忙道。
這話勾起了李林甫的興趣:“什麼錦上添花的事,能得帝心?”
“朱雀大街晴天車馬一過。灰塵漫天,雨天道路一片泥濘,如果能將朱雀大街改造成風吹無塵雨無泥,贏得朝野一片讚譽,借這個機會,我手下有個胡商還出了個主意,能為皇帝斂上一大筆財富。”李巖天天從朱雀大街送酒菜,體會最深,有而發。
改造朱雀大街,為皇上斂財,這兩件事似乎風馬牛不相及?李林甫思考半天,百思不得其解,李林甫忽地想起一件事,問道:“永穆公主那位王駙馬你還沒動手?”李巖搖了搖頭,對一個文弱老實的表哥下手,良心實在過意不去,能拖就拖吧。
臉沉了下來,李林甫收起了笑容,鼻子重重一哼,表情嚴肅:“巖哥兒,你要牢記,權力之爭比那戰陣廝殺更加慘烈,一個不慎,如同掉入萬丈深淵,粉身碎骨,萬劫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