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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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木去參觀了一個畫廊裏的油畫展,碰到了個70多歲的老畫家。
“我是御木麻之介。”他先自報姓名地打了個招呼。只有48歲的自己,還不至於見過面後就忘了別人的臉;可小説家的職業特點,老是在各種場所、機會,讓許多沒什麼要緊事的人拖住,最後,到底記不住那麼多名字。可奇怪的是,女人的名字卻不會忘。僅去過一次的酒店或菜館,那些女招待的名字,倒是下一次再去,就會想起來。
“啊,您可把我記得真牢哇。真有誠意。”此舉常常讓女人們動不已。
“我們姐兒們,可真有幹酒水生意的資格喲。”
“人生嘛,忘了美人的姓名,可就大可錯啦。”
“喲,您可真會説話。把我們的名字記在筆記本里,天天温習的吧?”反正他知道老人總是健忘的,所以偶然遇到老人時,他總是自報家門和人搭訕,他悉不讓對方發窘的禮儀。
有一次,讓某國大使館請去參加雞尾酒會,好幾個沒見過面的外國人,自報姓名來找他講話。那時御木覺得,讓一個酒會請來的人們,找誰説話都可以。酒會進行的兩小時,主人站在入口處,不可能與來客、歸客一一打招呼,也不可能為客人一一介紹。也許某些客人之間正好認識。客人之間互相自我介紹,隨便地談談話,酒會的氣氛肯定會熱烈起來的。
單説“我是御木麻之介”對初次見面的外國人來説毫無意義;所以得重重地加上“我是小説家”或者“我是文學家”之類的,那麼才會得到對方預期以上的“哦——”的一聲答應。御木的作品並沒有傳到國外去,但只要知道他是作家,外國人就會向御木提出許許多多的疑問,找來許許多多話題。本人的酒會上,即使已從照片上記住了對方的臉,可不少時候,還是不經人介紹就裝出不知道的樣子。御木老是想,像外國人酒會上那樣,自我介紹互相認識的方法似乎真不錯。讓同一個酒會所招待,客人之間互相談得熱乎,招待的一方的主人該會多麼高興啊。
可是,現在御木對70歲的老畫家自報山門的招呼,卻純粹是怕老畫家忘了他會得很尷尬。老畫家似乎還記得御木的臉,可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御木的姓名。
“啊,快請坐下。”老畫家給御木指指椅子,自己也坐下了。展覽會中間放着一張桌子,可供人們休息休息。畫廊很小,因此,在那些椅子上坐下的人,大致是展出畫幅的畫家本人或對畫廊有情的客人。
御木上午是工作時間,下午是為別人,或者説是自由的時間,他總是儘可能去看看畫展。今天的展覽會,還掛着三個比御木年輕的西洋畫家的近作。
御木跟老畫家沒什麼話題,於是,他把眼睛轉向三面牆上的畫。茶和點心端來了,畫廊的主人過來站在旁邊。
“冒充先生的傢伙,後來怎麼樣了。抓住以後…”畫廊的主人對老畫家説。
“怎麼樣了哇,打那以後再也沒聽説過了。”這個畫家的冒充者在北海道出現,御木想起報紙上登的“兜着賣畫”的記事。因為是北海道的事情,所以,東京的報紙上登了很小一角。
“與小説家的冒充者不一樣,畫家的冒充者可以拿畫來賣錢;所以,叫做冒充者的真品。如果沒抓住,那傢伙的畫也許一直會被當成先生的畫留在北海道了呢。”御木也加入了談話。
“説的是呀。公司的客廳和會議室裏堂而皇之地掛着呢。你沒看舊美術作品的假貨要比真貨多得多,四處橫行嘛。就是現存畫家的冒充者也多的是。這樣一來假畫家躲在背後,淨把假畫往外拿。”畫家逢人便説自已被人冒充了的事,已經讓人聽得煩了,為了御木和畫廊主人,他還只是把要點説給他們聽了聽。
那假冒者在北海道各大公司兜來兜去。最有趣的是,其中一個公司裏的頭面人物還是老畫家的親戚,儘管和畫家很,可是看到那假冒者,竟然還真當是自己那畫家親戚呢,聽了真讓人捧腹。第一個上當的公司經理,看起來還真喜歡上那假冒者了,一個勁兒地給其他公司的經理寫介紹信。於是,假冒者就一家挨一家拿着介紹信兜來兜去。畫家親戚的那老人,也相信了那張介紹信。他和畫家好些年沒碰面,也許覺得自己的記不好吧。老人面對假冒者,開始和這親戚講話。假冒者好景不長,不久就草草收場了。可是,那老人竟一點沒覺察出那傢伙是假冒的。
70歲的畫家,不用説,那個假冒者也一定得是個老人。又能畫出享有盛名畫家的贗品來,看來他能畫一般的油畫。恐怕是舊式畫家懷才不遇或技巧落伍吧。
“那假冒者,我心裏不是一點沒有數的。”畫家也説。
“到您親戚的公司裏去可是愉快的呀。”御木説。
“那可是他運氣好呀,本來該在那兒餡的呀,不知怎麼搞的。就是再怎麼上了年紀,也不應該呀。過去我還和他常常見面來着。”御木比畫家先出了畫廊,走在繁華的大街上。剛才冒充者的故事還盤旋在腦子裏。
小説家的冒充者也出現過幾個,但大多是年輕人的冒充者,70歲的冒充者很少見。年輕的冒充者大多都關係到女人的問題。冒充御木欺騙女人的人,以前也有過兩三回。
眼下,免費把作家的照片刊登在雜誌上,著作的扉頁和報紙上的廣告都添上了作家的照片,冒充者行騙,漸漸地幹起來沒那麼順當了。然而,三四個月前,一個自稱是御木學生的假冒者在新瀉出現。從新瀉來了一封不認識女孩子的信,信裏説,有個經常出入御木家,讓御木承認其才能的青年,同她定下了婚約。她到青年的話裏有些地方不大對勁,於是想來打聽一下關於這個青年的事情。御木不記得認識一個叫夏山的青年。夏山所説的同人雜誌的名稱也沒聽説過。御木回了一封倍,於是,新瀉的那姑娘,又來了封讓人尷尬的謝信。看起來,姑娘已經許過身了。
御木本該沒有一點責任,可他老覺得自己也有什麼責任似的,好不懊喪,剛才在畫廊裏要講沒有講。一個女孩子受到傷害卻要被當成笑話。説不定來看畫的人當中就有那姑娘的朋友。姑娘後來的信裏,向御木敍述了原委,寫着她想到東京來一次。御木覺得這事與自己完全沒有關係,可那姑娘也許不認為這事和御木毫無關係吧。那姑娘被那個叫夏山的傢伙騙了,可她也許會覺得自己是被作為夏山後盾的御木所騙了。如果沒有御木這個人存在,姑娘的悲劇也許就不會發生;於是,一種讓人無法理解的關係把他們倆連接起來。
“真是奇怪的關係。”御木想着,忍不住口而出地嘟囔起來。這時,他正好走近東京車站的“八重洲出入口”御木有一種錯覺:似乎檢票口的人羣裏,混着那個從新瀉來訴説怨艾的姑娘。
“從新瀉來,不是該在上野站下車嘛。”御木又想起北海道的那老人,把親戚畫家的冒充者當成真貨的事情;他笑自己的迂闊。可那笑容“啪”地消失了。他看到千代子從檢票口走出來。
御木想叫她一聲,可又覺得不會搞錯人吧。看起來,千代子是那樣地野十足。
最近她血也越來越好,可在御木家幹活的那個千代子,沒有這樣神氣十足吧。像野獸互相齒咬般飛快地走着,千代子從御木面前走過。她本沒在意御木。她還是穿着彌生給她的舊連衣裙,毫不含糊的是千代子的後影;御木就像三四年前彌生失常時那樣,覺得自己無法安定下來。千代子動作奇怪地揮了揮手,揮手時似乎有一種肘部關節忽地一彎曲的怪癖。後跟很低的鞋子,走動起來像是能看見裏邊似的,給人奇怪的覺。
啓一把千代子説成“鬼鬼祟祟的舉動,老在您家門口游來蕩去的”人;什麼“要玷污先生家門風”之類的,御木當時覺得這是啓一頭腦有病的關係;可是在沒有人看到的地方,也許千代子真有“鬼鬼祟祟的舉動”
“真沒勁吶!”有一次聽到千代子大聲説夢話,那野的虛無的東西,御木聽了後一直不能忘記,到底還是那種本埋在千代子的身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