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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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走?”那位郡主説。
這一位直率地説:“是的,我很忙,有人等我。我真願意和您在一起多呆一會兒。”她們又重新擁抱了一次,德·比爾娜夫人上了請人給她找來的出租馬車就走了。
馬一拐一瘸無比吃力地拉着這輛老爺車走。這位婦少心裏也到和這頭牲口一樣疲倦不堪,一跛一瘸。和那條有病的馬相似,她覺得這段路又長又艱難。隨後想到看見安德烈時的樂趣,心裏舒暢了一點,接着又想到她馬上又要讓他苦惱,這使她心裏難受。
她發現他在門後已經凍壞了。兇猛的雨雹在樹叢中旋轉。當他們往屋裏走時,雹子打在他們的雨傘上砰砰響。他們的腳踩到了泥漿裏。
花園顯得淒涼悲慘,死氣沉沉,到處是泥漿。而安德烈臉蒼白,他痛得厲害。
到他們走進了房子裏以後,她説:“老天爺!太冷啦!”雖然在兩間房間裏爐火正旺,但因為直到中午才生起來,透了的四壁還沒有能烤乾,使人皮膚上不由地一陣寒噤。
她接着説:“我不打算現在把我的皮大衣了。”她只敞開一點大衣,於是出了裏面羽滾邊的上衣,她在這裏凍得像從不在一個地方長住的候鳥。
他靠着她並排坐下來。
她又説:“今晚上在我家中有叫人極興趣的宴會,時候還不到,我已經想着就高興。”
“您約了誰?”
“有…首先是您,其次普雷多萊,我太想認識他了。”
“啊!您邀了普雷多萊?”
“是的,拉馬特帶他來。”
“可是這是個和您完全不一路的人,這個普雷多萊。一般説來,雕塑家都不是討漂亮女人喜歡的料,這一位比別人更甚。”
“啊,親愛的,這不可能。我太欽佩他了!”自從他的作品在瓦蘭展廳展出了以後,這兩個月來,這位雕塑家普雷多萊風靡而且征服了巴黎。大家本來就重視他,賞識他,大家説起他時就説:“他創作了些出的小雕塑。”可是當有名的藝術家和鑑賞家全被請來評價他集中在瓦蘭路上大廳裏的全部作品時,這就爆發了熱門。
似乎他揭示了一種前所未知的魅力、一種表達美和風韻的非凡天賦,因此人們以為看到了一種新的造型美魅力的誕生。
他在小型雕塑上採用了一種特殊的手法:穿一點兒衣服,真正一點兒衣服,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完善方式通過這點兒衣服來表達那些微妙而且被掩蔽了的隆起或凹下的部位。尤其是他做的舞女。他做了許多探討作品,通過她們的手勢、體態、動作和姿勢的和諧,表達出女體型內藴的柔和與不可想象的美。
一個月以來,德·比爾娜夫人作了不懈的努力,要把他收到她家裏來。可是這位藝術家懶散,有人還説他有些魯無禮。拉馬特曾一片誠心,狂熱地大肆宣傳這位對他有知之的雕塑家,於是通過拉馬特的中介,她最後成功了。
瑪里奧問道:“您還請了誰呢?”
“德·馬爾唐郡主。”他覺得惱人,這個女人不招他喜歡。
“還有呢?”
“馬西瓦,伯恩豪斯和喬治·德·麻爾特里。全在這兒了,都是我心挑選的。您自己,您認識普雷多萊嗎?”
“是的,不太。”
“您覺得他怎樣?”
“很有趣,這是一個我曾見過的最熱愛他本行藝術的人,他談起這行來的時候最有意思。”她高興透了,反覆説:“太妙了,太妙了。”他抓住了她在皮大衣下的手。握了一會兒,而後他吻吻這隻手。於是她一下子記起了忘記説不舒服,一面馬上找一個別的理由,她低聲喃喃説:“天哪!真冷!”
“您覺得冷?”
“我一直涼到了骨頭。”他站起來看温度計,確實真是很低。
於是他又坐到了她旁邊。
她剛一説過:“天哪!真冷!”他就已經想明白真意了。三個禮拜以來,他注意到每次他們見面時,她試圖温存的努力都在無法遏止地減退。他猜她已經膩煩了這種假裝,已到了假裝不下去的程度。而他對他自己的無能為力十分惱火,為自己對這個女人徒然落空的慾念這樣入十分惱火,在他孤獨無望的時刻裏,他甚至想過:“我寧可把這關係斷了也別繼續這樣子過下去。”為了徹底摸清她的想法,他問她道:“您今天真不打算掉您的皮裘大衣?”
“噢!不,”她説“從今天早晨起我就有點咳。這天氣太壞,刺我的嗓子。我怕會得病。”停了一會兒,她加上説:“假使我不是絕對堅持想見到您,我就不會來了。”他痛苦得心亂如麻,怒火中燒,本不答覆她。她接着又説:“最近兩個星期,在天氣好了六天之後,跟着又來了這陣寒,很容易病。”她眼看着這個花園,園子裏的樹在雨雪飄飛中已經幾乎都發暗了。
他呢,看着她,心裏想:“這就是她對我的愛情!”他第一次對她,對這副容貌,對這個摸不透的靈魂,對這個女人被苦苦追求卻略縱即逝的體產生了一種因期望落空而生的男的憤恨。
“她裝成她覺得冷,”他想“她説怕冷只是因為我在這兒。要是這是場玩兒樂的晚會,讓愚蠢的胡來使這些無聊女人的無意義生命熱熱鬧鬧,那她就什麼也不伯了,連命也能拼上。她為了炫耀她的打扮能不在大冷天坐了敞篷車出去嗎?唉!現在她們全都一個樣。”他看着面前這個安安靜靜的女人。他知道在這個腦袋裏,這個被崇拜的小腦袋裏有一個打算,打算想不再讓這個已經變得太難受了的單獨相聚延續下去。
是不是真正曾經有過,是不是仍然有多情的女人呢?她會情動。她哭泣,她痛苦,她抱着情委身,她抱、她摟、她箍得緊緊地還發出呻;她愛,用靈魂也用體,她愛,用她説話的嘴也用她注視的眼睛,用她忐忑的心也用她愛撫的手;有些女人為了所愛的人無視一切;不怕監視威脅,無所畏懼而心中盪,無無夜地到擁抱她的人身邊去,幸福得如醉如痴不能自持。
唉!他現在被困在何其可怕的愛情裏;沒有出路,沒有終了,沒有歡樂,沒有勝利。它使人緊張、使人氣憤、使人焦躁苦惱;沒有温柔,也沒有陶醉,只叫人揣測和懊悔,痛苦和哭泣,它不能啓發共享愛撫的狂歡,在冷冰冰的嘴上接吻無法使人快活,只能留下令人難堪和懊惱,像枯樹一樣地乾燥乏味。
他細細看她,在有羽的裙袍裏裹得緊緊的而且動人。她的這套裙袍,這位小心翼翼的保護者,這些風騷講究的障礙物,難道不是在這個女人本人之外,也有待他去攻克的大敵嗎?它們不是包圍住了它們的女主人,對他進行防禦嗎?
“您的打扮真是人。”他説,因為他仍然一點不想向她訴苦。
她微笑着説:“您會看到今天晚上我怎麼打扮。”接着她連續咳了幾聲,又説:“我真是冒了。讓我走吧,我的朋友。太陽很快就下去了,我也得學學它了。”他已經氣餒了,不再堅持了。他明白現在任何努力也制服不了這個沒有一點勁頭的女人。這就算完了,再也沒有希望,再不用等待從這張平平靜靜的嘴裏出語還休的話,等待這對平靜的眼睛裏發出耀人的光輝。突然,他到從心裏冒出強烈的要擺這種委屈地位的決心:她已經將他釘到了一個十字架上;他在上面四肢血;而她看着他卻不體會他的痛苦,而且以此為樂。不!他要從這要命的木樁上自拔出來,讓他的一塊塊體,一片片肌膚和他整個兒撕碎了的心留在柱子上。他像一頭被獵人們追捕得垂死的野獸,他將躲到一個荒原裏,在那裏他也許終於能癒合他的傷口,而不再體驗那些使截肢者至死仍然戰慄的深沉隱痛。
“那就再見了。”他對她説。
他聲音的淒涼使她到震驚,於是又説:“今晚見,我的朋友。”他重複説:“今晚見…再見。”接着他領着她走到了花園門口,於是獨自回來坐在爐子前面。
孤孤單單!真是太冷了!真是太傷心了!這就結束了!唉多可怕的想法!希望已經完了,等待也沒有了,抱着熾熱的心幻想她的夢也結束了。它們曾不時地使自己得以在這片陰鬱白土地上享受生活的歡笑,它們曾像是在暗夜裏燃點的篝火。永別了,那些在房間裏想着她、縱橫踱步直到天明的孤寂之夜;永別了,那些張眼時對自己説“我就將在我們小屋裏看到她”的晨光。
他多麼愛她!他多麼愛她!要從對她的愛情創傷裏康復將多麼痛苦、多麼漫長!她走了,因為天氣太冷!宛然如在眼前他仍然看到她在打量他,在使他神魂顛倒,使他神魂顛倒的目的是要他徹底心碎!唉!她多麼徹底地害傷了它!就這最後的一擊,已經將它徹底穿。他能到這個孔:一個早就有了的老傷口,是她打開的,也是她後來包紮上的,而方才不久,又被她用要命的冷漠像刀一樣砍下去,使它再也無法痊癒了。他還到從這個重創了的心裏出了什麼東西,充滿了他的身體,一直湧到他的喉頭,使他到窒息。於是彷彿想不讓自己看到自己的虛弱,他將雙手矇住了眼睛,開始哭了起來。她走了,因為天氣太冷!而他,即使在雪地裏也會願意光着腳到任何地方去會她!為了拜倒在她腳下,他會從屋頂上一躍而下。他想起了一個古老的故事,人們用它編成了一個傳奇。這是關於一個在去魯昂時途中能看到的“情人岬”的故事:一位年輕的姑娘在阻礙她和情人結婚的父親的橫暴野蠻命令之下,被自己馱着他爬上崎嶇的山頂,她用手和膝頭爬着,拖着到了山頂,然而當到達的時候她也就死了。愛情原來只是傳奇,只是編出來供人用韻文歌唱或者編成騙人的小説傳誦而已。
他這個婦情不就來自在他們初見時那幾次裏説過一句他永生難忘的話嗎:“現在的男人們不會對女人受到真正使自己痛苦,請您相信我,我是知己知彼的。”她把他看錯了,但是沒有看錯她自己,因為她還説過:“反正我得預先告訴您,我,我是不會讓自己愛上的,不管他是誰…”不管他是誰;真這樣有把握?對他看來是不會了,現在對他確實如此,可是換了個人呢?
對他呢?
…
她不能愛他!為什麼?
於是那種他一輩子一無成就的覺,長期以來一直糾纏着他的覺對他劈頭蓋腦壓下來,使他沮喪不堪。他了無作為,毫無長處,既無所長、也無所獲。他試過了些藝術門類,但是找不到必要的勇氣使自己全身心投入其中,也沒有從中取得成功的鍥而不捨的神。他沒有得到過任何勝利的歡樂,對任何美好事物從沒有入,沒愛好到能使他出人頭地,變得成一些。他所作的唯一不懈奮鬥,是要去征服一個女人;也和別的追求一樣產了。他始終是個碌碌無為的人。
他一直雙手掩面而泣。淚水沿着臉下來沾濕了鬍子,沾成了嘴。
嚐到的苦澀的味道加強了他的痛苦和失望。
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已經是夜茫茫了,給他剩下的時間只夠回到家裏去換上衣裳,再到她家裏去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