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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全城一片陽光燦爛。瑪里奧將行李袋和兩口箱子放到了等在門口的馬車行李架上,邁上了馬車。他的換洗衣服和長期出行的必需用品已經在前一天晚上讓他的貼身傭人替他準備好了。於是在向他們囑咐了他的臨時轉信地址“楓丹白,郵局待領”之後,就啓程了。他誰也不帶,不想看到任何會叫他想起巴黎的面孔,也不願在他想事時聽到任何悉的聲音。

他高聲對馬伕説:“里昂車站!”於是馬車啓動了。這時他想起了去年天那次到聖·米歇爾山去的旅行,距今已經有一年零三個月了。接着想忘記這些,他就看着街道。

車轉進了沐浴在般陽光下的香謝麗舍大街。前幾個星期的初暑下已經展開了的綠葉,已被前兩天雹子帶來的料峭得收斂起來,卻又在這個明媚的早晨迅速地舒展開了,它們從未來的新枝裏擺出來時,播散出陣陣樹蒸發的清香。

這是一個萬物誕生的早晨。在這種子裏,人們到在公園裏和整個兒人行道上,所有的栗子樹都將馬上在同盛放,變得像一棵棵點着了的分枝燈一樣。屬於夏大地的生命誕生了,瀝青人行道的道路在樹的齧食下正偷偷發顫。

在出租馬車的顛簸震動裏,他想:“我這回該能領略點兒清靜味道了。我要到現在還是光禿禿的樹林子裏去看天降臨。”旅程對他顯得很長。經過了因為自己傷心得要哭而無法入睡的幾小時後,他已經疲力竭,彷彿在一個垂死者身邊陪伴了整整十個黑夜。到了楓丹白市,他找到一個公證人家裏,想知道在森林附近有沒有帶傢俱的山居木屋出租。人家給他指出了好幾處。有一處的照片最引他,那是剛由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遷走後空出來的。這兩位幾乎整個冬天都在盧瓦恩河畔的蒙蒂尼村度過。這個公證人雖然是個嚴肅的人也微微笑了一笑,他該是從哪裏嗅出了一個愛情故事的味道。他問道:“您單獨一個人嗎,先生?”

“我是一個人。”

“沒有傭人?”

“也沒有傭人,我把他們留在巴黎了。我要在當地找人。找到這兒來,為的是在一個絕對隔離的環境裏工作。”

“啊,在每年這個時節,您會找到的。”過了幾分鐘,一輛雙篷四輪馬車敞着篷,拉着瑪里奧和他的行李往蒙蒂尼村去了。

森林正在甦醒過來。在梢尖上覆蓋着淡淡綠蔭的大樹底部,是更茂密一些的矮林。只有爭的白樺在銀枝幹上像是已經穿上了夏裝,而巍峨的橡樹只在它們的枝杈頭上出一點點顫顫巍巍的綠意。尖尖的綠芽展開得較快的山櫸,則在聽任它們去年最後幾片枯葉飄落下來。

沿着道路,樹梢的濃黑陰影還一點不曾邀到茂密的青草上,草兒在新汁的浸潤下油亮油亮。這種芽生長的氣息在香榭麗舍大街上讓瑪里奧到過,現在則到處裹住了他,他沉浸沐浴在初晴陽光下,植物所萌發出來的活力裏。他大口大口氣,像個方才獲釋的囚犯,帶着一種剛擺了束縛的覺,他懶散地將兩隻胳膊擱到了馬車的兩邊,讓手懸垂在車輪的上方。

這種純靜自由的大氣真是舒適,他多麼想大口下去,長長地一口又一口地下這空氣,為的是讓它把自己滲透,直到他的痛苦能得到一點緩解,讓自己能最終到這陣清新空氣過他的肺葉,滲到他心房的創口上,使創痛得以舒釋。

他經過馬爾洛特時,車伕指給他看新開張的柯羅旅館,據説很有特。接着走進了一處左邊是森林,右邊近處點綴着零星樹木、天盡頭是點點山丘的大平原。再遠就走進了村子裏一條長長的道路,一條白耀眼的道路,它夾在兩列無止無休的小瓦房中間,偶或從某個牆頭上探出一大簇盛開的丁香。

這條道順着一泓淌下來的清泉在狹窄的溪谷裏走。瑪里奧一見這股清泉,不欣喜狂。這是一條窄窄的湍,它奔騰旋轉,沖刷一側的房屋和院牆的基腳,向另一側漫,潤濕了草原,一些小樹在草地裏星星點點炫示它們剛剛綻開的葉叢。

瑪里奧很快就找到了介紹給他的那座房子,他十分喜愛。這是經一個在那兒生活了五年的畫家修復的舊房子,後來他住膩了,就將這座房子出租。它緊鄰溪邊,與水只隔着一個漂亮的園子,端頭是一片椴樹。剛越過一條水堰的盧瓦恩河,在形成了一個一兩尺來高跌水後沿着這片林子打着大漩渦滾滾去。從屋前的窗户可以看到另一邊的牧場。

“在這兒我會康復的。”瑪里奧心裏想。

因為原來已經和公證人按他將喜歡這座房的設想談妥了一切安排。馬車伕就將這個信息帶回去了。現在要忙的就是安頓下來。這很快。鎮裏已經介紹來了兩個女傭:一個做飯,一個打掃洗衣。

樓下是一間客廳,一間餐廳,加上廚房和兩間小屋子;樓上是一間漂亮卧室和一個大房間,那位畫家房主曾用它做畫室。這一切都經過心佈置而只有在愛上了這個地方、這個住處時才會這樣安排。但現在這裏有點兒陳舊了,零亂了,一派主人搬走了以後的冷落無依的氣氛。

然而還是能到不久前這兒還有人住過,屋裏還飄蕩着馬鞭草的清香。瑪里奧想:“嘿,馬鞭草香。樸素的香水。我前面那位女人不會是個花樣多的人…有福氣的丈夫!”黃昏到了,所有這些事情就將一天功夫悄悄打發掉了。他坐在一張打開的窗前,暢牧場裏散發出的濕潤新鮮甘甜氣息,觀賞落在草地上投下的陰影。

那兩個女傭一邊做着飯一邊在説話,她們的鄉下口音從樓梯口低沉地傳上來,從窗户裏傳進來的是牛的哞哞聲和狗的吠叫聲,趕牲口回家的吆喝聲或者和隔河朋友談話的聲音。

這兒真是安靜寧人。

瑪里奧從早晨起就不知暗自反覆捉摸了多少次:“她接到了我的信會怎麼想?

她會怎麼辦?”接着又想:“她這會兒在做什麼呢?”他看看錶上的鐘點,六點半鐘。

“她回家了,接見客人了。”他彷彿看到了那間客廳,看到那個年輕的女人在和德·馬爾唐郡主、德·弗雷米納夫人、馬西瓦,還有公爵伯恩豪斯在聊天。

他一下子惱火得痛心。他真希望自己也在那裏,現在正是他幾乎天天去她家裏的時候。於是他到一陣煩躁而不是後悔,因為他的意志是堅決的,他到的是那種打慣了嗎啡的病人被人拒絕注時的實質痛苦。

再也不想看牧場了,也不想看在遠山後消失的太陽了。他只看到她在那些朋友之間,正在把她從他身邊搶走的社活動裏折騰。他想:“別再去叨咕它!”他站起來走到園子裏,一直走到地頭上。被水堰攪起來的水的涼氣變成了薄霧從河面上升起來,這陣冷颼颼的覺使他原就十分悽愴的心凝住了,使他轉身回來。他的餐具已經在餐廳裏放好了,他吃得很快,接着無事可做,到在他身上和心裏適才到的煩躁都越來越厲害,於是他就上牀躺下,閉上眼想睡覺。可是不行。他心頭在想、在受罪,他的思想一刻也離不開那個女人。

現在她是誰的呢?很可能是伯爵伯恩豪斯的!這個男人配這個濃妝豔抹的尤物最合適,這個知名、瀟灑、受人歡的男人!他得到她的歡心,她為了征服他使盡了全身解數,儘管她已經是另一個人的‮婦情‬!

到已經麻痹了,但在這些折磨人的念頭糾纏下,仍然糊糊、半醒半睡地胡思亂想,反覆不斷出現那個男人和她的形象。他一點也沒有真正睡着,整晚上都看到他們在自己身邊徘徊,頂撞他,挑逗他,最後不見了,像是要讓他好好睡,而等到他進入了渾然忘卻時,他們卻重新又出現,而一陣嫉妒心引起的烈痙攣又把他驚醒了。

天剛拂曉的時刻,他就起了牀,走到樹林子裏,手裏拿着手杖,這是他新居前任住户留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