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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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像個傻瓜似的站在那兒,把氣全呼在我們的頭頸裏。去,去找些事幹幹。”
“噢,對不起,”他説,一邊裝做好像凍着了似的,要把衣領翻起來。他的眼睛閃閃爍爍地看看上面又看看過道。
“我想我還是到車廂間的過道里去支煙吧。”
“兩支好了,”她快活地説。
“我才不管呢。”他轉過身,開始擠過擁擠的過道向外走去。
“他可真好,”這位新來者很地説道,眼光追隨着他而去。
“唔,他還行,”她的同伴説“他還算是有些優點。”説罷聳了聳肩。不過她的眼光説明她説的不完全是真心話。
她打量了一下四周,吃準他已經走開,聽不見她們的談話了,於是她把身子向另一位姑娘靠過來些,以一種親密的口吻壓低了嗓門。
“這下我可以直説了,”她説道:“那就是我要他站起來讓座的道理。我的意思是全為了你。”原先坐在旅行包上的那位姑娘垂下了眼睛,有一會兒她很困惑,但又有點不以為然。不過,她沒吭聲。
“當然還有我。並不僅僅是為了你一個人,”她的同伴又急匆匆地接着説道,並出一種炫耀的口吻,好像她等不及了,迫不及待地要把一切全説出來。
這個姑娘説了聲“哦。”她實在不知道該説什麼好。這話聽起來很平板,不帶任何情彩,就好像在説“是嗎?”或是“你沒説過嗎?”的那種口吻。她盡力出一絲很同情、很關心的微笑,不過她不太長於這種敷衍之道。也可能是不常啓齒笑的緣故吧。
“有七個月了,”對方又無端地加了一句。
姑娘能覺到她的眼睛正盯着自己,似乎她希望她不僅僅是聽,還該相應作出一些反應。
“八個月了,”她説,聲音很低,幾乎聽不見。她並不想説,可還是這麼説了。
“了不起,”她的這位同伴對這一數字發出了一聲讚揚。
“真行。”似乎這樣的話裏包含了某種等級制度,似乎她還意外地發現,自己竟是跟一個更高層次的貴人在説話:一個公爵夫人或是一個侯爵夫人,她要比她自己佔先一個月呢。她們兩人都表現出一種自以為都瞭解而無須作進一步深究的神態,這是女的一種共。
“了不起,太了不起了,”這個姑娘內心迴盪着,她的心裏卻發出了一下受驚的泣。
“你的丈夫呢?”對方又唐突地問。
“你是去會他嗎?”
“不,”這位姑娘説,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對面的綠絲絨座席背。
“不。”
“哦。你是在紐約離開他的嗎?”
“不,”這位姑娘説。
“不。”她似乎看見這個字暫時顯現在對面的座席背上,瞬現即逝。
“我已經失去了他。”
“噢,真抱——”她的快活的同伴似乎這才第一次知道悲傷,不僅僅是為了一張撕碎了的紙幣或是一個女學生的戀人背叛了自己而有的那種傷心。這種情就像一種新的經歷出現在她那容光煥發的臉上。即便在這種時候,她也只是在為另一個人而悲傷,而不是為自己而悲傷;這就是你可以得出的印象。她個人從來沒有過悲傷,現在沒有,今後也不會有。她是那些鴻運高照的人中的一個,在人世這一黑谷中閃發出奪目的光彩。
她緊緊咬住自己的上嘴,把所有意一吐為快的深表同情的話語一古腦兒全憋了回去;她衝動地把手伸出去,放在她的同伴的手上,過了一會兒才回去。
這以後,她們都很乖巧地沒再對這類問題談下去。諸如生和死這類基本問題,它們可以引發極大的快樂,也可以帶來巨大的悲傷。
這個愉快的姑娘長着一頭金髮。這頭金髮在頭上蓬蓬鬆鬆地披撒開來,就像一個濛的光環。她的杏黃的臉頰上長滿了雀斑,就像一個不經意的畫家用畫筆在那兒撒上的金黃的小斑點,在她細巧雅緻的鼻樑上還跨越着一條斑紋。她的嘴是她臉上最美的一部分。即便説她臉上的其餘部分沒法跟嘴相媲美的話,單這張嘴本身就足以使她看上去十分可愛,能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引過去,而事實也確是如此。就好像一盞燈足以照亮一個空房間一樣,不必再裝上一盞枝形吊燈。當嘴微笑時,臉上的所有部分都會同它一起微笑。她的鼻子有點上翹,眉弓起,兩眼起皺,先前什麼也沒有的地方隨時會出現一對小酒窩。看起來她老愛笑。看起來她有許多可笑的事情。
她一直不停地玩着戴在無名指上的結婚戒指。她很在乎它,這麼説吧,她非常鍾愛這枚戒指。這會兒,或許她完全是無意識地在這樣做;這一定已成了她的一個固定的習慣。不過她在幾個月以前,當這枚戒指第一次戴在那兒時,她一定是懷着一種無比的自豪戴上的,打從那時起,她就覺得有必要在世人面前一直不停地玩它——就好像在説“看着我!瞧我得到了什麼啊!”——她必定對它情有獨鍾,以致在很長很長的時間內,她都沒法把自己的手從戒指上挪開。如今,儘管這種自豪和鍾愛之情一點不見減少,這也已經成了一個保留下來的可愛的小習慣了。不管她的手在做什麼動作,不管它們表達着怎樣的手勢,這個習慣總是最為顯眼地表現出來,在旁人眼中它也顯得最為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