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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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前方略呈弧度的地平線上走着個人。沈紅霞下馬,將信將疑地朝她走去。對方也認出她,站下了,襤樓的衣衫在風裏橫飄。女紅軍用手頭髮,這個從前時代的女
也有愛美的本能。她剛在一個生綠苔的馬蹄坑裏
了水。沈紅霞每次見她,她總是在飲水。三十多年沒止住的血使她無時無刻不焦渴。女紅軍有時是一個人,有時身邊還有個女伴。在一個下雪的早晨,沈紅霞曾見她倆並肩出現在一大羣馬的另一端。那女伴穿件藍裙子,裙襬沾滿濕乎乎的污泥。兩人一看就不是同一個時代的人,雖然一樣年輕。但她倆似乎很談得來,一面似乎還在對沈紅霞指指點點。當沈紅霞艱難地吆着一大羣馬漸漸離開她們時,她們彷彿對她笑了。
女紅軍抹抹嘴邊帶腥味的青苔,再次理頭髮。她也認出了沈紅霞。曾經幾次她都想開口與她談點什麼,但她有點窘,有點羞,她畢竟是那個年代剛擺封建捆束的女
。好在她們畢竟相識了,她那顆先驅者的孤獨靈魂從此有了伴。在多次無言的顧盼中,一種雖磋跎卻珍貴的結盟實際上早已存在了。
‘喂…!”沈紅霞試着喊一聲。
“喂…!”她答了。她一答對方就朝她跑來。她無論如何不能像她那樣輕捷地跑。她弱不風,早在從前的
子就耗盡了體力。
沈紅霞見女紅軍的臉上緩慢地現出一個微笑。這笑掛在一張枯槁的臉上,很動人。令沈紅霞不安的是,她沒能給這位年輕的英烈一口乾淨的水喝。
女紅軍將她手握住了,問:“你從哪裏來?同志…”沈紅霞聽她一口遠方口音。
“我是軍馬場的。是女子牧馬班的戰士。”她向年輕的先輩介紹自己,她比女紅軍高大許多。她與她印象中的女英雄在形象上不大吻合,她身上並沒有多少英雄氣概,只有農婦臉上才能見到的那種呆滯愁苦的神。
“戰士?!我也是戰士!”她黃瘦的臉驀然生動一下“我一直在這塊草地上生生走了好多天喲!
…
”沈紅霞想告訴她,不是好多天,而是好多年,是好幾個年代。但年輕的老前輩喋喋不休地講着,不容她嘴。
“不曉得咋搞的,就是走不出草地。要説這草地我來回走幾趟了嘛!”長達三十餘年的艱辛跋涉,使她只有信念而沒有方向了。
“這位同志,你叫啥名字?”
“沈紅霞。紅的紅,朝霞的霞。”她笑笑説:“我不識字,只認得那個‘紅’。我剛發了識字課本,隊伍就北上了。你有識字課本沒有?”沈紅霞説:“我剛上初中,就趕上文化大革命…”女紅軍馬上打斷她:“我曉得文化大革命。”沈紅霞吃驚地問:“你咋會曉得?
…
”她心想她不可能知道三十多年後的事啊。
“識字課本上有這幾個字:文化大革命。”沈紅霞問:“哪你呢,紅軍同志,你叫啥名字?”
“我叫陳芳姐,老老少少都喊我芳姐子。”她笑起來“你多大了?”
“十九歲,你呢?”
“我還小你兩歲呢,十七。”而芳姐子笑起來眼角卻拖幾條長紋。她解下揹包,所謂揹包,不過是用草繩捆着的半截氈毯。沈紅霞親眼目睹了紅軍時期的睏乏。
“來,坐下歇歇。”沈紅霞看見氈毯上深一塊淺一塊,處處血跡。
“芳姐子,你的傷還痛不痛?”女紅軍神頓時變了:“那個槍眼子,你看見了?!”
“當然看得見,還在淌血。”沈紅霞已知道這樣的致命傷任何包紮搶救都是徒勞。
“還在淌血?!”女紅軍想,難怪我老是渴啊渴啊。
“你是咋捱了這一槍?”芳姐子將糙的嘴
幾下。
沈紅霞並未察覺到她神情的變化,只是急切想打聽紅軍裏頭的事。
芳姐子開始講。那時紅軍在草地上走。隊伍越走越小,草地越走越大。走在最後的叫收容隊。有天收容隊收了個掉隊的女兵,宣傳隊的。隔天,一個滿臉鬍子的人被五花大綁地扔給了收容隊。這人是細,官職還不小,是個營長。他還有戰功,一顆槍子從左腮進,右耳出,把嘴撕歪了。宣傳隊的女兵倒很討人喜歡,路都走不動還給大家唱歌。收容隊的男同志把炒麪讓給女同志,他們去煮臭氣熏天的馬掌。但
細連瘟臭的馬掌湯也撈不上喝。他雙手反綁,像牲口一樣啃着地上的野菜。沒野菜了,他就嚼草。綠草汁順他下巴往下淌,誰也不明白他為什麼還不嚥氣。
把他斃掉算了,有人這樣説。不用費子彈,過一半天他就死了,有人那樣説。可當隊伍集合,他卻不知怎麼一次又一次站了起來,一次又一次跟着走。晚上他蜷成一團睡,讓人讓一角毯子給他。那夜輪着宣傳隊
俊的女兵站哨。她發現
細睜着一雙大得嚇人的眼。她便用手心託了點炒麪,讓他用舌頭在她手心裏
。他
口掛了塊懷錶,他讓她掏出來,上上弦。從這夜,女兵主動要求站哨。
細開始輕聲與她攀談。
她漸漸相信了他的自白。若他能堅持走過草地,就有機會證明他清白,總有人證明他。她莫名其妙為他掉了淚,還把頭靠在他劈柴般的口。我替你鬆了綁,再拿袋炒麪給你,你跑吧。不!他一下兇起來,我死都不當逃兵。她説:要斷糧了,他們商議明天遲不過後天就槍斃你啊!不行,他説,你要再解我繩子我就喊啦!
…
芳姐子説:“我們隊伍裏的人偷偷議論,這女兵跟細搞不清了。保不準她自己就是
細——誰個證明她不是?!”沈紅霞呆了,問:“紅軍裏頭還有這種事?紅軍還槍斃自己人嗎?!”芳姐子嚴厲地説:“紅軍從來不槍斃自己人!被槍斃的都是內
、ab團。”那個女兵再也不唱歌了,沒人聽她唱了。那天夜裏,她不顧他反抗,用刺刀割開他的繩子。跑吧,快跑啊。他看看她為他準備的小半袋炒麪説:你要我
離革命?她説:我不曉得,我只曉得你是個好人。她給他跪下了:逃生去!快跑啊。他卻用盡力氣,抬手、揮臂,把她連
來用一口口炒麪喂出的力氣全使在這一記耳光上。這下宿營地的人都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