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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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杜稍一走神就聽不懂自己在唸什麼,也聽不懂別人念什麼,雖然對這本小紅書她是透的。她親眼看見父母從六層樓上恩恩愛愛地跳下來,在地上坐了好大一會,直到有人去搬,他們才雙雙倒下血。他們把泥巴地砸了很深的兩個股印。後來有人拍拍她肩説:跟黨走吧孩子。她走進長長的隊伍,惟一的家當就是小紅書。
隊伍中每個人都賣力地踏着步子,但隊伍卻移得極慢,慢得使氣氛凝重起來,使人產生哀悼誰的錯覺。長長的隊伍被一架捲揚機的傳送帶慢慢運送。所有的腳還在賣力地踏,高抬狠放地跺着地。實際上並不需踏腳,因為每雙腳都像站在自動的傳送帶上。杜蔚蔚跟着無頭無尾的隊伍靜靜走進一個門,從這個門可以看到一連串的門,隊伍走出一扇門時實際上是已進入了另一扇門。
隊伍中每個成員在不停地踏步中下衣服,再穿上衣服。兩個穿軍衣全副武裝的醫生和藹可親,一個把聽診器在每個人口按一下,另一個專門加蓋驗收圖章。聽診器按上的同時,軍醫笑眯眯問了一句:“你有什麼病?”杜蔚蔚想問,自打她父母跳到樓下坐着,她就亂做起夢來,這算不算病?但來不及問,因為隊伍不自地在移動。
在另一扇門裏,每人領到枯槁的綠衣褲。裝衣褲的大草蓆口袋上印着黑的字:“堪用”她又想問問“堪用”是什麼意思,無奈的是隊伍停不下來。
又進了一扇門,杜蔚蔚已搞不清這算進還算出。裏面空蕩蕩只有一個喇叭在宣佈各項守則。守則很多很多,但每個人只能領受到一兩項,因為隊伍是在無休止地移動中。
出了最後的門就是曠野,烈和颶風兜頭撲面。隊伍在曠野上前不見首後不見尾地移動。所有人已穿上了草綠棉衣棉褲。遠遠地,有成千上萬的人在哭他們。
杜蔚蔚就那樣來到了這塊草地上。
“老杜,你先人,又睡着了?”柯丹問。
“沒有沒有。”老杜挪開面前的紅寶書,讓大家看看她的臉多麼清醒。然後大家又嘰裏哈嚕地讀下去。人們總想明白:這個杜蔚蔚睡着與沒睡着究竟區別在哪裏。有天夜裏她忽然叫:“下雪嘍!有人在外頭走。”第二天早上果然見地上有兩指厚的雪,一長串奇大的足跡整整齊齊繞帳篷一圈。
天暗下來時,婭尖聲尖氣起頭唱歌,表示這一天莊嚴地結束。小點兒見每個人都仰着臉唱得十分認真,心裏竟有些奇怪的動。她遲疑一會,便有點難為情地和進去唱了。剎時間這頂帳篷變得極大,發出回聲,並燈火通明。頭一個發現沈紅霞歸來的是老狗母。它突然叫起來。在這之前,它只會哼唧。連帳篷被人戳出密密麻麻的眼,它也沒像正常的狗那樣,在敵人未靠攏就吠,結果被皮襪子套了嘴。從此人們不對它抱任何希望,都説它又廢物又礙眼,只會吃了睡睡了吃,一心一意孕育它那個趨見大的粉紅肚子。現在它卻朝一片寧靜虛無的夜有聲有地吠起來。
“宰掉它!吵死人!”老杜在夢裏説。
被命名為“姆姆”的老狗終於看見一騎紅馬無聲無息地出現了。它不再叫,拖着笨重的身體上去。
沈紅霞並不知道自己已在馬背上奔波了七天七夜。她已不知道叔叔為尋找她幾乎累垮。全班在焦灼中等她,等到第七天晚上,誰都不敢提起沈紅霞這名字,一提就引起一片驚慌,驚慌之後便是默哀般的沉悶。老杜臨睡前憋不住冒一句:“沈紅霞會不會…”所有人立刻慌張而憤怒地瞪着她,她便伸手在自己嘴上打一巴掌。表示什麼也沒説,説了也不算數。而沈紅霞卻覺得時間僅過了一瞬;她離開集體僅是一瞬。她認為大家見了她大可不必哭,也不必像看見死人復活那樣怪叫,更不必用對待遠客的那種既熱忱又客套的喧鬧簇擁她。她不知她們怎麼會在分別的一瞬之後變得如此愛大驚小怪。她們問她七天七夜她吃什麼喝什麼怎樣奇蹟一般活下來。她認為準是她們搞錯了時間。
直到第二天早晨,她才有所困惑,因為她看見了那些苗已長得齊人高,並開出一片耀眼的金黃花朵。花叢裏閃出一個她眼生的女孩,指着遠處説:“你看七天前咱們接下的那紅駒子,跑得溜溜的!”她這才想起她是那個偶然碰上的女獸醫。她看看紅馬駒再看看花。
人們把一瞬硬説成七天七夜,她不知這是怎麼了。實際上她由於某種神因素,在時間與空間概念上已經與正常人發生了分歧。她去看面前這個新來的姑娘時,突然注意到她兩隻眼睛顏不同。
人們在煩躁的沉默中等待沈紅霞,沒有她,柯丹覺得沒主見,沈紅霞在,婭準不敢鬧着到場部新成立的宣傳隊去考李鐵梅。她對小點兒説:“叔叔不同意留你,莫來頭即不要緊。等沈紅霞回來再説。”草穗穗已結了籽。草籽籽裏一點微量的油只有馬嚼得出來。馬細細地嚼。馬羣滯住不移。
小點兒頭一次跟柯丹出牧。馬羣不動,她們便想出了個極妙的法子洗起熱水澡來。她問柯丹:“早曉得你跟指導員為我吵,我就走了。良心話:我本不想留在這裏。”柯丹説:“他人不惡,就是子惡。怕他球!平時他不是悶聲悶氣,就是惡聲惡氣。”她們在高處挖了個長形坑,類似內地的浴盆。坑裏墊上雨衣,黑膠皮一面朝上,然後到半尺深的溝裏舀水。水用只大鐵桶拎來倒進坑裏,因墊了膠皮雨衣便漏不掉。兩小時後,坑裏的水就熱起來。草地八月的太陽毒極了,黑雨衣有效地收了太陽的熱能,女子牧馬班的姑娘在無風的晴天,常用這法子洗澡。
於是一大一小、一黑一白兩個赤的女身體亮給了草原。小點兒問:“來人咋辦?”
“來人先把臉捂上,其它地方反正哪個女人都長得一樣。”柯丹説。
她糙的、帶刺般的手掌在小點兒脂樣的皮膚上滑過。從背後看,這姑娘完全是個孩子,窄窄的肩,一串清晰的脊椎骨。而看她前,卻已是個圓的小婦人,脯飽滿得連哺過的柯丹也為之驚歎。
柯丹剎那間意識到她如此完美的發育不會毫無緣故。她陡然問起她有沒有男女方面的經歷。小點兒尖叫一聲:“我才十六啊!”班長笑起來,在她部輕輕擰了一把。這個狎暱的動作使小點兒明白,她與班長的關係已升了級,雙方開始往隱秘的領域探首探足。換秘密是人與人溝通的捷徑,這點小點兒懂。當柯丹擺出一副要長談深談的架勢,陽光一下變了。
“要糟!”柯丹一把將小點兒抱出水坑,神嚴峻地朝遠處天空望。
倆人濕着身子就套衣服,顧不得眉頭髮裏叮了無數草地蚊蚋。變天前這些小東西特別活躍歹毒。紫紅髮黑的雲一嘟嚕一嘟嚕湧上來,又往下垂着。
看過各種標本的小點兒覺得,這雲活像葡萄胎。
來換班的老杜和婭看着五光十的天興奮極了。婭嚷道:“啊呀,這個天好像熙路成都最繁華的一條街。!”她們幫柯丹及小點兒攏馬羣,將馬的走勢掉向上坡。這樣即使下雨或下冰雹,向着上坡的馬羣是跑不快的。
柯丹沉默地打量那些包藏禍心的雲塊。
天完全黑掉了,馬羣和人在黑雲瘴裏忍氣聲地等待。只見一顆鬼藍鬼藍的光球,圓溜溜在馬脊背上嗖嗖地滾。眼看它着人滾來,本不知往哪裏躲閃。老杜悶聲悶氣“嗷”了一下:那火球鑽進她的雨衣,又從領口出來,之後,在不遠處“啪”地一聲炸響。
老杜直僵僵地栽下去。柯丹跑過來在她身上又打又拍,雨衣發出一股膠皮燒融的臭味。藍光球消失後,大雨落下了。老杜睜開眼,對自己沒死到喜出望外。她伸伸胳膊腿,面帶死卻嘎嘎地笑起來。笑得其他三個人骨悚然。
沈紅霞所不解的正在於此。她離去的一瞬似乎發生了許多事情:又添了幾匹馬駒;老杜險些讓雷打死;還有那些金晃眼的花,它們開了。它們會在一夜裏理直氣壯地長高並開出那麼擁擠的花來嗎?新來的女孩,她叫小點兒,站在花前對她説:“你走了七天七夜,後來大家一講起你就淚。”她看看她那雙不同顏的眼睛,突然到這張俏麗的臉很眼。
沈紅霞與集體失去聯繫的第五天,柯丹帶上小點兒去場部彙報這事。場部新蓋了辦公室,走廊長長的。柯丹門路去找保衞科了。小點兒在長長的走廊盡頭看見一個軍人的身影朝她走來。走廊昏暗,那高個軍人模糊地擦她肩膀走過去。她不由自主掉轉身,聽那馬靴有板有眼地響,直響到太陽下。她不知怎麼就跟了出去,見那軍人在解馬。他風度翩翩軍帽壓得低,屬於那種極會用軍服修飾自己的男人。他一下看見了她,她的目光不躲,然後是他躲了。她知道,如此冷峻的男能凝視她那麼久,已是十分破例了。他上馬時長長的腿顯得那樣年輕。她無從知道這個一閃而逝的軍人是誰。然後她去了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