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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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宰的吃到最後一成時,據説要來人蔘觀採訪“鐵姑娘牧馬班”場部很重視這事,為此專門在白河上架了座簡易木橋。趁河剛開凍,水枯着,橋三兩天就竣了工。橋一個墩也沒有,就在兩岸扯上鋼纜,再將木板鋪排到纜索上,用鐵抓鈎一塊銜一塊地固定。
其實此時未到畜羣遠牧的季節。沈紅霞暗示柯丹:咱們班提前出發吧。柯丹立刻説:這麼多畜羣擠在場部附近怎麼行,把草都啃光了。上年夏天旱,過冬的飼草連往年一半都沒打到。全班連忙收拾家當,不幾天就遷過了白河。其實柯丹心裏很不情願這樣早就遷徙:因為牧人的冬季是懶散而舒適的,再則離場部近能燒上煤,柯丹從小就對燒煤的子充滿嚮往。但她對沈紅霞的主意無半點反駁。柯丹漸漸變成了沉默寡言、温良恭讓的人。再也聽不見她開懷大笑、破口大罵了。除了揍布布,她任何人也不揍。開始姑娘們還不習慣,覺得子驟然冷清許多。有次幾人合夥招惹柯丹,想挑起她的子,結結實實幹一架。但她們很快失望了,柯丹明顯讓着她們,故意讓她們佔上風,討便宜,三下兩下就輸給她們。她們贏得一點也不快活,甚至窩囊。柯丹往的英雄氣概沒了,似乎只為敷衍她們,或是讓她們打來打去出出氣,解個悶。這樣的架打起來沒趣也沒勁,從此這個班裏少了一種最能盡興的情形式——過去極度的憤恨與極度的快樂都通過它發、疏通。沒了這種疏通,子就有了淤。看着終緘默、甚至和氣中出奴的柯丹,人們到隱隱的一點擔憂。這擔憂往往出現在她任勞任怨供人差使的時候,人們到本質的柯丹或許正在休眠,一旦覺醒就會恢復原狀,並且比過去更兇猛更力大無窮。因此不管這個沉默的虎背熊的柯丹怎樣恭順,怎樣服服帖帖地聽從每個人調遣,人們仍是莫名其妙地不安。
新架的索橋只能走一個人。柯丹和另一個姑娘面對面上了橋。那姑娘説:“你怎麼了,柯丹,快點回去。讓我過去你再過。”柯丹扛着兩大片凍得如石板樣的牛腔子骨,不便轉身,只好一步步退着,退下了橋。那姑娘見柯丹被壓得縮頭縮腦,嘻嘻笑着説:“班長,這是給參觀的人吃的吧?你要有勁再從場部馱些來,不能光他們吃啊。”柯丹連連點頭稱是,膝蓋也跟着屈一屈。用板斧劈了牛,柯丹已得只剩一件單褂。另一個姑娘從門口探身説:“班長,先別忙穿棉襖,先幫我爬到鋪底下去。”柯丹二話沒説就爬。自從要來人蔘觀採訪,場部特別關照她們把生活環境儘量改善一下。於是就用架橋的剩餘木料搭了個長條統鋪,這樣雖然夜裏睡着會你踢我踹,但白天看着整齊排場多了。要是誰掉了東西到鋪下,只好派柯丹肚皮貼地爬進去找。鋪太低,柯丹每回若想順當地爬進爬出幾乎得扒光衣服。
“那盒大頭針掉下去了,找着了沒?”柯丹在鋪下調整瞳孔,一時還看不見什麼。
“哎呀,我等着別這些字呢,不是説明天早上就得掛出去嘛!”過一會兒,柯丹嘴裏叼着一隻小盒爬出來,額角有塊擦傷。
一切準備妥當。
“熱烈歡”之類的紅布條幅也掛好了。有人想起一個重要問題:布布怎麼處理?記者若問起這小傢伙哪來的,誰能講清?柯丹一把將睡的布布抱起,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雖是哀求的神,眼睛卻有了鋒芒。
“你們別管,我有辦法。”大家讓她把辦法拿出來在會上討論。
“你們別管我反正有辦法。”柯丹還是那句話“我明天早上就有辦法。”大家一看她的臉又有些發橫,知道不得她。她沉默這麼久,能量一定儲備得相當可觀。她絕不是一座死去的火山。
第二天一早,布布就不見了。大家看着鋪下那隻牛皮口袋,驚問柯丹:“哎呀行嗎?”
“悶不死。我曉得悶不死的。”口袋上留了個比鼻孔大的窟窿,其他地方都拿牛線一針針縫死了。仍是老法子,在牛皮口袋裏灌上沙土,布布等於躺在鬆軟的細沙上,可任意排。
“那他搞出聲音來怎麼辦?”
“你們忘啦?布布不會講話。”柯丹寬寬地鬆了口氣。
布布是否先天啞巴,對此抱有懷疑的只有小點兒一個。幾個月前,她拿了叔叔的手槍趕夜路,回來把槍藏在刺巴垛裏。她不願讓任何人看見它,生怕它招致集體妒意。她已發現一個規律:班裏所有姑娘都必須保持與叔叔絕對相等的距離,誰企圖縮短這距離誰就得罪了集體。第二天早起槍沒了。一會兒見布布躲在沒人的地方拿它東瞄西瞄,她剛跑過去,他立刻就瞄準她。不到三歲的布布拿槍的姿勢跟叔叔一模一樣;再過一會兒,見布布大模大樣地從她面前走過,手卻空了。她將他從頭摸到尾,仍是沒有槍。她摳了塊紅糖,到他嘴裏,誘他道:“你把那個(她用手比劃手槍)給我,我給你這個(她指指磚頭般的紅糖塊)。”布布看着那塊糖磚,一點表情也沒有。
“還想不想吃啊,把那個給我,我把這個都給你。”她進一步啓發。布布突然“嗤”的一口,吐血一樣把赭紅的糖吐到她身上,然後猛朝她伸一下舌頭,像蛇吐信子那樣迅速。這是個天生酷愛兇器的強盜種。小點兒把這事告訴了叔叔。
叔叔兩手擰住他鐵疙瘩般的腮幫,急問:“槍呢槍呢?”他仍是沒有一點表情。被擰走形的嘴掛下一明晃晃的唾。叔叔邊擰邊嘟囔道:“好種。好樣的。”小點兒説:“他藏的東西誰也找不到,什麼東西他一整到手就藏沒了。一定要叫他出來。”叔叔擰着布布的腮幫扭過頭,説道:“我倒不是要那把槍。”小點兒説:“那你要什麼?”叔叔説:“我要看看他到底經多大勁。”小點兒説:“可你沒槍怎麼行?”叔叔又加把勁擰:“從此以後我再也不要槍了。靠槍讓人服你算錘子好漢。”最後擰得叔叔手也抖起來,他才發出一聲含糊的低吼。沒有絲毫聲氣,完全是副爺們腔。這聲吼叔叔沒注意,小點兒卻聽懂了,他似乎説:疼——參觀採訪的人始終沒來。但每天場部都派人騎快馬來傳信,讓她們務必做好歡準備。這準備包括掛出紅布條幅,不動用那些食,以及錮布布。結果條幅上的字一點點爛掉,食漸漸變質,布布在牛皮口袋裏飛快成長。柯丹每天晚上把他放出來時,都發現他冒了一截,用繩量量,她對他如此驚人的長速又歡喜又發愁。因為在過去的三年裏,他除了長一身硬邦邦的以外,個頭幾乎原封不動。現在他必須屈着身體才能被裝到口袋裏去。似乎正是這種強行束縛刺了他身心的擴張力,他已習慣呆在一團漆黑中,無非重歸一回胎膜。他一聲不響,本質卻在暗中反抗,在不動聲地違拗人意。
有天清晨,一陣清脆的蹄音噠噠地敲在木橋上。人們跑出去,説是參觀團終於來了;但來者卻是孤零零的一匹紅馬。誰也不認識它,它瘦極了,肚子卻圓得像只鼓。身上深一塊淺一塊,一隻蹄子微微抬起,全身靠三條腿支撐。它叫了一聲,似乎在傾聽回應,微側過頭。
“是不是絳杈?”有人説。
“扯什麼筋?從省城到這裏少説千把公里,它被大卡車拉去的,又蒙了篷布,能跑回來恐怕出了鬼!”有人説。喚它幾聲,它一點反應也沒有。過去的絳杈多乖,一喚就來,打絆數它最省力。
人們只要想接近它,它就作出要玩命或要逃命的樣子。它一動,就暴了它的殘疾:這是匹報廢了的跛馬,四條腿三長一短。殘腿在腱鞘處突出一塊,想來是斷骨聳在那裏。它又叫一聲,此後每隔一會兒便叫。漸漸地,人們聽出它並非空枉地叫,有匹馬正與它呼應,應聲越來越近。人們終於看見了身馳來的紅馬。
紅馬一下衝到它面前,它了一步,卻撞在紅馬寬闊的脯上,摔倒了。任紅馬怎樣拱它推它,它除了刨動四蹄,沒有一點站起來的希望。紅馬深深低下頭。
這時,人們險些失聲叫起來:紅馬突然四蹄一軟,似卧似跪地也倒下去,倒在那匹來路不明的馬身邊。兩匹馬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卧着,如同死去。
人們從早一直折騰到夜裏,才把兩匹馬分開。小點兒抬起頭對大夥緩緩地説:絳杈永遠是匹跛馬了,斷了的腿骨已畸形地固定。紅馬被牽到一邊。默默看着人們輕柔地為絳杈忙這忙那,用刷子蘸了水替它漸漸刷出本來,又了加熱過的料豆餵它。
只有紅馬知道絳杈歷經的苦難。它居然掙絆索從飛奔的車廂內跳出來;然後在劇烈的傷痛中奔走了許多天,一路着結痂的雪,從冬天直走到天。
紅馬目不轉睛地看着一匹小馬從絳杈體內娩出,像絳杈當年一樣,渾身黏嗒嗒的血和熱騰騰的氣。絳杈像它的母親一樣不厭其煩地給小馬着。它親睹着誕生的子如今又在它親睹下為它生下孩子。紅馬動至極。
小馬一點點矗立。月亮當頭,紅馬看見自己的孩子通體金,額上有顆閃亮的星。人們喜悦:這匹純種伊犁馬駒眉心有條白。通常管這樣的馬叫星馬。星馬是很值錢的,這匹金黃的小馬駒替她們後的榮譽與盈利又添了幾分希望。
一個馬的美滿家庭建立了。儘管人並不以為然。
一些無血的朝霞和晚霞。禿了草的草地猛地瘦削,直到下雪,才又肥得臃腫起來。從秋天到第二年開,小點兒始終和沈紅霞呆在一塊,其間班裏發生了許多事:沈紅霞以燒燬那封信來寬恕誣告她的人們;一個回省城的指標被大家推讓着白白費了;叔叔丟了槍以及人們漸漸發現沈紅霞在失去了原有的腿雙和嗓音之後,又失去一樣珍貴的東西:原有的視覺。但任何人都不忍也不敢提醒她:她事實上已開始像盲人那樣摸摸索索地仰着臉——手與眼總是不一致。天稍暗,盲人的一切動作都會在她身上出現。
她總是靜靜地坐在那裏,準確無誤地輕喚每一匹不安分的馬。
“灰子,又咬架了!好好吃你的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