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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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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遷場是長途遷徙了。一下子遷到白河對岸。與白河平行最終又匯的那條一模一樣寬、深、湍急的河叫黑河。白河黑河都是從草地盡頭的雪山上起源的,是兩座千年冰峯之。白河裏有魚,黑河裏也有魚。白河裏的魚苗苗條條像少女,黑河裏的魚臃臃贅贅像老嫗。黑河的魚還沒有眼,全是盲魚,所以只要在河中間固定個麻袋,一個上午就能豐收。但沒人敢吃這種酷似老太婆的魚,即使斷了糧,吃馬料,也不吃它。何況有人傳説,那年草地瘟死了牛,一頭牛扔進黑河,過一天就成了一副乾乾淨淨的骨頭架。黑河的水同白河一樣清亮,但因為存在這樣一個水族便顯出些陰氣。黑河是因那魚,因那陰氣而得名的。

白河黑河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豐茂的三角洲,簡直像塊獨立存在的草地,大約有幾十里長十幾裏寬的面積。不知為什麼,遊牧的人們從不到這裏來安營紮寨。這裏的草比別處深得多,有的地方能沒人。八月,此地一片肥綠,這邊來風,草伏下,綠間便閃着橙黃、淡紫;那邊來風,草又伏向另一邊,再迸出緋紅、蒼白,所有的花都錯落有致地偷偷開在草下,於是風吹草低時,就有了鬼鬼祟祟的彩幻。遷場前,幾個姑娘搭場部的大卡車去了趟自治州,除了小點兒和婭,其餘三個姑娘都留在那兒永不回來了。張平李平王平一塊考取了自治州宣傳隊,場部又增補了三個姑娘,她們叫張莉李莉周莉。宣傳隊的人一見小點兒就決定讓她扮演李鐵梅,但她推説先找個廁所上上,然後逃掉了。婭是真上廁所,等她回來,人家説:你瞧,剛剛一下收了三個,超額了。婭一看她們仨全換了裝束,全像陌生人一樣瞅她。婭沒有太多不樂意,回草地就隨牧馬班遷過了河。

小點兒跟她們散了夥,逛街逛忘了時間,結果場部的大卡車開走了。她看見一輛吉普車停在長途汽車站外面,上去搭訕幾句便坐進去了。司機是個兵油子,看上去是娶過鄉下老婆生下一窩孩子的那種歲數。小點兒從他的視線高度看出他在看她的部,當兵當到這個歲數對女子的臉就看得馬虎了。他跟她説車是營長的,營長來接女朋友。他嘴裏的營長是個沒什麼大本事,但少年得志的傢伙。幾個月前,離此地兩百里的山區起了山火,救火回來,營長從連長一下變成營長。燒焦一條胳膊換個營長當也算值。司機這樣認為。然後他坐正了,也住嘴了,小點兒一看,車旁已立着個人。原來營長是他。他問:“誰搭車?”司機撒謊説是他的老人。他探頭往車裏看看,然後縮回身去。他看見車後座上有個女孩,非常美麗小巧,他就像從來沒見過她:沒和她聊過、沒喝過她一大缸摻糖的温開水、沒與她同騎一匹馬到河邊。他對她略一點頭,然後暗示司機跟他走。

他們就在離車兩步遠的地方講話,小點兒見他兩隻白手套比劃起來很耀眼。她已想不起剛才他探身看她時,她的臉何種表情。

營長問司機:“她這麼巧就遇上你啦?你曉得,一會兒我要捎個牀頭櫃回去!”

“坐得下!”

“你讓我女朋友坐哪?萬一她要帶的行李多呢?”倆人相互遞煙。

“你女朋友是個大塊頭?”

“相片上看不見多高多大,不過我事先跟介紹人聲明過:高頭大馬別往我這裏推薦。你這人,隨隨便便就個人搭車!”

“營長,最後一班長途車都過了,你那位恐怕不會來了。這樣白跑咱又不是第一次!”司機嘻嘻笑着“乾脆,我把車裏那姑娘給你介紹介紹!”這時,小點兒已揹着一堆東西下了車,司機最後一句話她聽得很清楚。她站在灰撲撲的車旁,隔着司機朝他望。

這樣的望已有很久很久。許多個有太陽的冬,她坐在帳篷門口。她到草地無邊無沿,整個世界不過這麼大。她沒見過大海,在她眼裏草地就是海洋。無望的期待使她憔悴了又豐滿,豐滿了又憔悴。她終於懂得潔身自好對一個女子來説有多重要,那股神秘的剋制力出現了,它來自一種神秘的忠貞。而忠貞卻是無處施與的,並沒有人需要它。

她離開那輛吉普車時,把深深的自卑藏在滿不在乎中。一高一矮兩個軍人挽留她幾句,她笑着謝絕了。她沿着公路往回走,有各種各樣的車在她身邊停下,問她願不願搭乘,她同樣擺擺手,灰塵嗆得她張不開口。她就這樣走,就要讓他看見她這樣走。她是含着一包淚離開他的,並説另有更合適的車等她。

“我不曉得你們這輛車坐不下我。”天快黑時,車終於在她身邊停下。她轉過身,讓他好好看看她的一臉疲憊和滿身塵垢。營長和她並排坐在車後座,既沒有女朋友也沒有牀頭櫃。他問她姓名,年齡,在哪工作,完全像頭一次認識一樣面面俱到。昏暗中,她偶爾側臉,發現他正看她,着了一樣瞅她恐怕已瞅了很久。座位上的東西被顛落,倆人同時去撿,手觸在一起。忽然之間,他講起一個有關醫治手足凍瘡的土方子:用櫻桃泡上雪埋進土裏,第二年冬天用這罈子裏的水往傷口抹。她説:“這地方哪裏找櫻桃,雪倒有的是!”正是夏天,他卻談起凍傷。

她用一雙凍得稀糟的手給他指過路端過水最後被他握了一下。他什麼什麼都沒忘。已經快兩年了。

車子只能把她送到場部,已經是半夜了,她説她本來就想在場部住一夜。她摸着門框上的鑰匙,躡手躡腳走進去。獸醫不在,到處都有一層薄灰。她翻出東西煮了吃,這時聽見馬蹄聲近了。她立刻關上燈,鑽進被子,把另一牀被放在外間。

獸醫説:“讓我進去,這是我的家,我出去巡診一個禮拜回來可不想睡長板凳!”她一聲不吱閉着眼。獸醫又説:“那我倆換換,你來睡板凳吧。”她走到門邊,獸醫知道她已動心了,口氣便柔下來,講起愛和思念之類的話。他説:“快開門吧,現在還怕什麼,再沒人來管我們了。”她説:“那好啊,你娶你的侄女吧,公開辦個手續,散把喜糖。”他説:“那怎麼行,那不是沒王法了吧?那不是把姑父與侄女通姦的罪行供認了嗎?”她説:“恐怕不只通姦,還有謀殺。”他説:“你知道我們永世不可能名正言順地成夫。”她説:“那你帶我走,到別處去,再娶我。”他説:“哪裏都有知底細的人,我們到天涯海角都只能這樣混。”她説:“就這樣鬼混,靠私通過到死?”他説:“兩個罪犯還能指望什麼?活完就死唄。那些人遲早會偵察到我跟你的關係。”她説:“偵察吧,從此我跟你了結了,姑父。”如此豐美的草地卻無聲無息,幽綠的草裏似乎包藏着陰謀或禍心。牧馬班趁白河未到汛期蹚過來了。那時河水剛沒腹,一夜間水就加寬數倍,一夜間就發瘋似的漲上來。她們的退路就此被切斷。帳篷險些在夜裏被水沖走,原以為安全的地方不想竟是河道。雪山溶化比最大的都來得猛。

帳篷保住了,馬匹也基本沒受損失,只是口糧全被水沖走。只有沈紅霞一人死抱住一袋料豆,連人帶麻袋與河水拼搶。柯丹牛吼一樣讓姑娘們撈被子褥子,鍋碗瓢盆,再遲一會兒她們就將一貧如洗。小布布嘹亮的嗓音穿透黑暗與轟轟的河水。柯丹將他縛在前,心想,他成了我的哨子。布布哭聲在哪,人們就向哪靠攏。天亮時,人們才發現沈紅霞伏在那一袋料豆上,下半截腿浸在水裏,衣褲早被河水剝光帶到不知何處去了。連她自己也不知是昏還是沉睡,反正大家發現她時,她身體赤只剩一絲温熱。柯丹往自己嘴裏滿滿灌一口燒酒,銜一會估計温得差不多了,摳開沈紅霞的嘴吐進去。如此幾次,沈紅霞喉嚨裏咕咕一陣響,一會兒就炯炯有神地睜開了眼。

“傳!一人一口。”柯丹的酒立刻分光,最後剩幾滴,她隨手倒進布布嘴裏。然後人們赤紅着臉,看一個嬰兒如何發酒瘋。

熬到中午,人人愁眉苦臉地互相問:“馬吃草,我們吃什麼?”沈紅霞説:“遲不過明天指導員叔叔會來找我們的。”眾人琢磨她的意思,大概她打算五六天住不吃飯。新來的三個姑娘還不習慣聽沈紅霞話中的實質,接着問:“要是他明天還不來呢?”

“明天要不來你們就把我撕了吃了,我最肥,先人的!”柯丹叱罵道。

誰也沒料到叔叔被一件大事絆住了。他手下另一個牧馬班養的一百五十頭犛牛和一百五十頭驢子,就在女子牧馬班遷場那夜,出了事。三百頭牛和驢統統少了半側股。就是説,不知是誰,不知出於何種目的,使了什麼法子,居然神鬼不覺地剜下牲口身上最優等的一塊。因此一天、兩天、三天她們沒等來叔叔。

被仇恨昏頭的叔叔連她們放的槍也未聽到。他哪裏想到這幫姑娘開始吃馬料。料豆讓水泡過,又給太陽曬,麻袋捂,一齊從麻袋縫裏鑽出尖尖的芽頭。麻袋似乎活了,一刻不停地在成長壯大,有了生命的胡豆在裏面不安分了,於是麻袋有了動。老杜嗷地一聲捂住臉。

聽見她的慘號,大家趕出帳篷,馬上明白老杜想幹什麼。人人餓得頭暈眼花,但尚未像老杜這樣偷偷行動起來:吃料更。

“胡豆生芽芽,最好吃。”人們奇怪,這時誰還有如此清醒的聲音。回頭一看,見小點兒亭亭玉立地站在帳篷門口,半個身子是陽光,半個身子是陰影。

“胡豆生芽芽,最好吃。”她用跟剛才一模一樣的聲調重複。

“你説什麼?”

“胡豆生芽芽,最好吃。”她的聲音單調平板,奇怪地傳導着一種啓示。

大家不聲不響地幹起來了。煮了一鍋水,然後開始慌慌張張地剝豆皮。馬料豆被泡得白胖胖的冒個尖芽,模樣古怪。可借只有一隻小鋁鍋,大鍋沒救上來。煮頭一鍋每人只分一小碗。無油無鹽,人人都兇猛地往嘴裏扒。小點兒頭回只盛半碗,所以第一個吃完再去盛滿滿一碗;而那些頭一碗就盛滿的自然不如她吃得快,等她們吃完,鍋裏已沒了。小點兒踏踏實實地吃,誰也沒想到她比誰都吃得多。

只有沈紅霞不曾吃一口料豆。

她的兩條老寒腿經水泡了一整夜。那河水其實就是體的冰。冰似乎灌進了她的腿,對着太陽看看,兩條腿晶瑩剔透,與她糙黝黑的上半身形成對比。這兩條腿實際上是死了,已成為她整個軀幹的異體。只有死去的東西才具有如此奇美如此永恆的質。用手捏捏,裏面似乎沒有熱血,而有一股清澈冰冷的水跑來跑去。沈紅霞並不知道自己的腿已壯烈地死去了。女紅軍和女墾荒隊員卻能清楚地看到這一點,但她們不忍對她説。如果知道這實情她絕對再站立不起來。人能夠用主觀能動縱各個局部,人常以意志賦予已失效的生理附件以生機。沈紅霞正是這樣奇蹟般站立起來。她邁動與她上身已不通消息的‮腿雙‬,繞過狼虎嚥的人們。她對她的兩個隔世的女伴説:我寧願像你們一樣吃牛屎菌,喝牛足印裏的水。她們倆輕輕撫摸着她的腿,對視一眼:瞧,真的是冰冷冰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