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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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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軍醫院“清除革命功臣體內隱身炸彈”的工作,之所以拖到兩個月後到了夏末才展開,有兩個原因,一是大別山的剿匪戰鬥還在繼續,一部分部隊又被調成立了水利師,部隊來回動盪。第二個原因是肖卓然迂迴了一下。肖卓然寫了一份調查報告,對榮軍醫院的醫療力量、設備情況進行了分析,並對皖西城駐軍傷病員情況進行了統計,提出了一套完整的步驟和方案。肖卓然越過丁範生將這個報告呈給行署陳專員,陳專員覺得這個報告很有見地,方法步驟也比較穩妥,就把丁範生和肖卓然叫去談了一次話,要求榮軍醫院按肖卓然報告設計的步驟先行準備,不要盲目上馬。

丁範生還想堅持,凸起眼珠子説,新政權新月異,我們也不能束手無策。不能等。我們很自信,堅決完成任務。陳專員説,沒有設備,不能確定有沒有戰爭遺留物,怎麼做手術?丁範生説,我們的醫生有經驗,眼一看一個準。陳專員故意問肖卓然,是嗎,你們的醫生有這麼神?肖卓然説,那只是偶然的成功,不能作為科學依據。陳專員説,是啊,做手術不是搞着玩的,要動刀見血的,打開了,裏面沒有彈片彈頭,那不是讓我們的同志白白挨刀嗎?丁範生説,打開十個,找到一個,就是勝利。

陳專員問肖卓然,你説呢?肖卓然説,從醫學的角度上講,打開十個,找到九個都是失敗。一方面,我們給那個白白挨刀的同志製造了痛苦;另一方面,對於一個醫生來説,一次失敗的手術,就是一生的陰影。所以説,萬無一失的手術,既保護傷員,也保護醫生。陳專員説,這個要按科學規律來,不能盲目。肖卓然説,商周時期就有了對醫生的考核標準,十全為上,十之失一為次,十之失四為下,十次手術錯了四次,這個醫生就不能當了。陳專員轉向丁範生説,看看,老革命遇到新問題了。我認為肖副院長的意見非常有見地、非常講科學。我們這些老革命要虛心了,不能老是按照戰爭的思路幹哦。丁範生陰沉着臉説,是!

出了軍管會的大門,丁範生對肖卓然説,好啊小肖,看不出來,你還會借勢壓人呢。肖卓然苦笑説,丁院長,我説服不了你,只好拉大旗作虎皮了。丁範生對着太陽看了半天,突然轟轟烈烈地打了兩個噴嚏説,在戰爭年代,要是有人在背後做我的小動作,你知道是什麼後果嗎?肖卓然説,知道,槍斃!丁範生笑了,得意地拍了拍肖卓然的肩膀説,知道就好。不過説實話,要把設備準備充分了,要把人員培訓練了,這話從你的嘴裏説出來,我聽着不舒服,但是從陳專員的嘴裏説出來,我覺得還真是這麼回事。肖卓然説,是啊,人微言輕,陳專員是權威,一言九鼎啊!丁範生説,我看這個樣子,你很快就人不微言不輕了。不過這是好事,年輕人嘛,隨時都要挑大樑。

一個月後,兩台蘇式x光透視機和一批麻醉手術器械運到了榮軍醫院,這兩台x光透視機中,有一台是陳專員協調過來的,另一台是肖卓然四處奔波從原國民黨江淮醫科學校留用人員的手中募捐過來的。

“清除革命功臣體內隱身炸彈”的工作,第一例手術指定由汪亦適實施,這是丁範生指定的,丁範生再三代,只許成功,不許失敗。這本來不是個大手術,有了x光透視機,有的潛藏在體內的彈頭彈片直接就能看得出來,盲目的問題基本上被解決了。但是因為幾經風雨,加上丁範生大張旗鼓的宣揚,這項純粹的業務工作又被賦予了濃厚的政治彩,汪亦適還是到了空前的壓力,因此也格外謹慎。第一張片子拿到手上,反覆研究下刀的角度、路線、深度以及摘除的細節,甚至還在傷口周圍畫了三個方案圖。無疑,手術相當成功,乾淨利索,只用了半個小時,就從傷員的大腿上取出一塊平均直徑約兩公分的彈片。

前十幾例都比較簡單,選擇的傷員多數負過輕傷,通過x光透視機就能確認有無遺留和遺留位置,一般都在肌淺層。汪亦適一個上午做了三例,下午手了,做了五例,其中一次地在一個傷員的體內挖出四塊彈片和兩粒石子。丁範生一直在“排雷現場”主現場就是汪亦適這裏。汪亦適在做手術的時候,心裏平靜如水,只是在一天工作結束後,丁範生又讓伙房給他做了四個糖水荷包蛋,端到他手上的時候,他才明白,他實實在在地為解放軍、為新政權做了好事。

榮軍醫院“清除革命功臣體內隱身炸彈”的活動很快就在皖西駐軍部隊颳起了旋風,兩萬多人的部隊裏有一大半人都不同程度地負過傷,這一大半人裏面又有一大半人懷疑自己體內有遺留殘骸,有的部隊甚至組建了重傷連、輕傷連、殘疾連,陸續開到榮軍醫院做檢查手術。醫院的兩台x光透視機晝夜運轉,檢查出了上千名確實需要手術的人,而且這些傷員都希望由汪亦適親自手術。汪亦適馬不停蹄地工作,光手術刀就用廢了一斤多重,一個月下來,挖出的彈片彈頭和其他殘留物裝了半臉盆。到了最後,剩下的多是疑難傷情,有的彈片嵌在骨頭裏,有的深入到腹腔,接近心臟或其他內臟器官,位置高危,入刀路線要越過動脈血管和重要神經。手術難度越來越大,有時候一個上午只能做兩台,有的則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彈片彈頭埋在傷員體內,卻無法下手。即便這樣,汪亦適還是聲名大振,不知道是誰最先喊出來的,半年之後,汪亦適已經是皖西城內外聞名遐邇的“排雷大王”了。到了這個份上,不光是部隊的傷員,那些在解放前參加過地下鬥爭的幹部和民兵,也有不少人來找汪亦適“探雷”、“排雷”現在,榮軍醫院的規範化建設已經得到了很大的加強,各科室的設備基本上名副其實了,醫護人員也經過了正規的培訓。肖卓然在院務會上提出,可以借鑑原國民黨醫科學校的做法,把行醫和教學結合起來,一邊救死扶傷,一邊培訓人才,一批在實踐中成長起來的醫生,同時在醫護培訓班裏兼職任教。這次丁範生沒有反對,而是十分肯定地説,這個辦法好,這就叫從戰爭中學習戰爭,戰爭年代我們就是這麼做的。

肖卓然説,排雷成功,給我一個啓發。我記得皖西城剛解放的時候,提出要把國民黨留下的老房子推倒重來,建一座新大樓。當時你問我,建那麼闊氣的大樓幹什麼,勞民傷財。我細細一想,當時確實腦子發熱,希望三年就建成社會主義。現在我倒是又有衝動了,如果有一天,我們富裕了,是可以考慮建一幢大廈。丁範生説,成績面前,要保持清醒頭腦。建大廈幹什麼?肖卓然説,就幹一件事情,搞體檢,把皖西地區的老百姓一個不落地體檢一遍。丁範生説,異想天開。老百姓沒災沒病的,體檢他幹什麼,不是瞎折騰嗎?

肖卓然説,丁院長,從醫學的角度看來,每個人都是病人,不過有大有小、有輕有重罷了。封建主義、帝國主義、官僚資本主義統治了我們幾千年,老百姓很少有看病的機會,有病不知道,知道了沒錢治。我們建設社會主義,解放人民羣眾,首先就要關注他們的健康,排除埋藏在他們身體內部的“地雷”丁範生聽了,半天不吭氣,好長時間才説,想法不錯,再搞一次“排雷”全民皆兵。肖卓然欣喜道,這麼説丁院長同意了?丁範生説,同意,可是現在不現實。肖卓然嘆氣着説,是啊,眼下條件是不具備,但是我希望這一天早到來。

有一天早晨出完畢,舒雲舒跑來看汪亦適,紅光滿面,興奮地對汪亦適説,亦適,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汪亦適洗着臉,頭也不抬地説,我能有什麼好消息?做手術成功,就是最大的好消息。舒雲舒説,比做手術成功還要大的好消息。汪亦適説,你不會説給我介紹女朋友吧?舒雲舒説,比介紹女朋友還要大的好消息。像你這樣業務拔尖、品格優良的人,還能缺少女朋友?你的好消息是政治上的。汪亦適面無表情地説,難道説把我劃到起義人員行列了,給我平反了?舒雲舒説,什麼起義投誠的,以你現在的聲望,你就是俘虜,也無所謂了。汪亦適停住手,看着舒雲舒説,那我就不知道這好消息是什麼了,我就是希望能夠把我的事情搞清楚,我當初是起義的,不是投誠的,更不是俘虜。舒雲舒説,現在對你來説,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在解放後的表現。那些東西絲毫不影響你的政治待遇。汪亦適説,不,對我來説很重要,我不在乎政治待遇,我在乎事實。舒雲舒真誠地説,亦適,你怎麼不明白啊!有了政治待遇,俘虜也好,投誠也好,起義也好,那都是歷史了。入了黨,歷史問題也就刃而解了。

汪亦適正在擦臉的手停住了,把巾扔進臉盆裏,看着舒雲舒問,你是説,組織上要發展我入黨?舒雲舒説,是啊,我是第二黨小組的組長,組織上分工我當你和程先覺的入黨介紹人。汪亦適問,程先覺也要入黨?舒雲舒説,是啊,程先覺已經寫了六份入黨申請書了,積極向組織靠攏。你雖然沒有寫入黨申請書,但是組織上了解你,你是因為這段時間太忙了,所以丁院長,哦,不,我們醫院的黨總支書記丁範生同志説,對於汪亦適這樣的同志,要有特殊的政策。汪亦適怔住了,久久地看着舒雲舒,眼睛有些濕。舒雲舒説,入了黨,我們不僅是同志,更是先進組織的一分子,那時候我們有想法、有顧慮、有建議,都可以直接在黨的會上提出來,就不會有那麼多個人委屈了。汪亦適半天沒有做聲,很長時間後才説,不,這個問題我暫時還沒有考慮。舒雲舒疑惑自己聽錯了,聲音都有些顫抖了,問道,什麼,你剛才説什麼?你再説一遍。汪亦適看着東邊逐漸洇開的朝霞,吐字清晰地説,這個問題我沒有考慮。我覺得我條件還不成

鄭霍山出事的消息,最早是程先覺知道的。程先覺到行署衞生局報統計,遇上了在醫科學校時期的同鄉同學方得森,方得森在地方醫院工作,也是來報統計的。程先覺夾着公文包滿面風往裏進,方得森夾着公文包低着腦袋往外出,面如死灰,神情慌張。程先覺説,那不是方得森嗎,急急忙忙地幹什麼?方得森見是程先覺,遲疑了一下站住了,鬼鬼祟祟地四處看了一圈説,是程先覺啊,你怎麼來了?程先覺説,奇怪,我怎麼不能來?我跟你一樣,是來報統計的。方得森説,老程,你聽到什麼消息沒有?程先覺説,消息多了,革命形勢大好,社會主義建設欣欣向榮、蒸蒸上。我們榮軍醫院“清除革命功臣體內隱身炸彈”如火如荼,方圓三百里家喻户曉。

方得森説,你有沒有聽到什麼不好的消息?程先覺説,沒有,我聽到的都是好消息。方得森東張西望,然後對程先覺説,你過來,我們到門外小河邊説話。程先覺説,我理萬機,哪有閒工夫跟你扯淡,有話就在這裏説。方得森説,你真的什麼消息都沒聽到?程先覺見方得森神情異樣,也到問題嚴重,扶扶眼鏡説,到底出了什麼事,如喪考妣的?方得森説,我剛剛才在衞生局聽説,俘虜學習班出事了,三名俘虜奪槍潛逃,被打死一名,李開基自殺未遂,已經被關到監獄了。樓炳光和鄭霍山被送到公安局審訊了,據説都是叛亂分子。

程先覺吃了一驚,問道,你聽誰説的?我們上個月見着他們,管教幹部還説,只要表現好就可以從輕發落,為人民服務。方得森説,現在情況變了,聽説國民黨特務破壞得厲害,大別山區暗殺了幾個新政權的幹部,他們還在淮河上游投毒,炸掉了解放軍的兵工修理廠。還有國民黨地下特務聯絡原醫科學校的師生,準備潛逃到台灣去,已經有不少人上了賊船。不光是俘虜學習班的人受牽連,聽説我們這些舊軍隊、舊政府的留用人員,都要受到審查。動靜鬧得這麼大,你們軍隊醫院消息靈通,怎麼一點風聲都沒有聽到?方得森説得活靈活現,程先覺聽得骨悚然,臉都木了,張口結舌地説,怎麼會,怎麼會,這不是節外生枝嗎,這不是自取滅亡嗎?你莫不是聽錯了?方得森説,你認識裘法然吧,也是預幹隊的,原先留在衞生局防疫科當文員,現在你見不到了,聽説也受了牽連,被隔離審查了。程先覺木了半天,穩住神説,如此説來,他們都是上了賊船的才受牽連,我們又沒有上賊船,有什麼好緊張的?方得森説,話是這麼説,可是這麼一折騰,所有舊軍隊、舊政權留用人員都要受到懷疑。程先覺強打神説,我不怕,我勸你也不要怕,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只要拿不出我上賊船的證據,他就是懷疑到天上去我也不怕。

程先覺説得慷慨昂,表面上做出一副自信坦然的樣子,但是,同方得森分手之後,他的心裏還是壓上了一塊石頭,而且這石頭越來越重,以至於後來坐在張科長的辦公室,遞“清除革命功臣體內隱身炸彈”統計表的時候,手都有點顫抖。公事辦完,張科長若無其事地問這問那,甚至還問到了醫院餵了幾頭豬,尤其還提到了他和汪亦適是同學,似乎對汪亦適的情況比較興趣,對於他同肖卓然和汪亦適是同學這層關係也很興趣。張科長原先就是解放軍師供給部的,現在也還穿着軍裝,這個時候的行署衞生局,實際是一個機構兩塊牌子,它還兼着警備區的衞生處。所以,張科長那些實際上平平常常的家常話,在程先覺此刻的心裏,也變得不再平常了,好像句句都是旁敲側擊,句句都暗藏玄機。

程先覺在張科長的辦公室裏,支支吾吾,疲於應付,不一會兒腦門上就冒汗了。張科長這才發現程先覺的異常,關懷地問,小程,你怎麼啦,是不是發燒了,要不要派人帶你到機關衞生所看看?程先覺點點頭,又趕緊搖搖頭説,沒關係,我是太熱了。張科長奇怪地説,不會吧,這都秋天了,你看,我都穿上夾衣了。程先覺説,我是動的。張科長更奇怪了,笑問,你動什麼?程先覺説,我是…因為張科長表揚我們“清除革命功臣體內隱身炸彈”我到這是上級對我們的肯定和鼓舞,我們一定要戒驕戒躁、再接再厲…

張科長從自己的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程先覺的面前,伸手摸摸程先覺的前額説,小程,我看你是真發燒了,還是到機關衞生所看看吧,回榮軍醫院還有好長一段路呢。程先覺慌不迭地説,我沒事,我真的沒事。張科長,我已經彙報完了,我走了。張科長説,我看你神恍惚,就這樣走行嗎?程先覺説,張科長,我是在你這屋裏悶的,出了門就好了。説完,夾起公文包就走,走到門口,想起來沒有給張科長敬禮,又轉身,人還沒有站穩,就搖搖晃晃地給張科長敬了個禮。

程先覺騎着腳踏車回到榮軍醫院,沒有馬上到辦公室,而是躲進自己的宿舍反思,前前後後,細細節節。首先,他排除了自己上賊船的可能。從行署衞生局回來的路上,他曾經一度恍恍惚惚,大約是過於緊張,他疑惑是夢,真搞不清楚他自己是不是上了賊船,恍惚中似乎真的有人來找過他,許諾他到台灣必有重用,金錢美女升官發財,他恍惚也應承下來了,表示要見機行事。但是,坐在自己的宿舍裏,他想明白了,沒有,從來就沒有這樣的事,完全是幻覺,完全是被嚇出來的。其次,他回顧瞭解放後這段子自己的表現,一樁樁一件件,他唯丁院長馬首是瞻,緊跟在肖卓然的股後面,他沒有多説一句話,沒有自作主張多做一件事情,對上對下一律笑臉相,對內對外統統畢恭畢敬,入黨申請書他寫了六份,積極向組織靠攏的決心表達得夠充分的了。醫院開展重大活動,譬如“清除革命功臣體內隱身炸彈”雖然他沒有像汪亦適那樣在一線沒沒夜地做手術,但是他作為業務股長,指導手術,協助培訓,負責保障,接送傷員,後期監控醫療,也都做得滴水不漏。應該説,他沒有留下什麼問題。那麼,還有什麼問題沒有想到呢,沒有了。可是,無論如何,他的心裏就是不踏實。

過了兩天,果然有風聲傳來,説地方一些部門和機構,已經實行留用人員重新登記了。這無疑就是個信號。一時間,在舊政權和舊軍隊的留用人員中風聲鶴唳,傳言四起。其中一個比較普遍的説法是,共產黨解放軍剛剛解放皖西城的時候,出於穩定局勢的需要,也出於急於恢復秩序的需要,暫時利用了舊政權和舊軍隊人員。現在,老蔣跑到台灣了,共產黨的江山坐穩了,解放軍騰出手了,開始收拾這些舊人員了。再加上舊人員當中確實有頑固的反動派,勾結大別山殘餘的匪特,煽動留用的原國民黨軍政人員和技術人員,暗殺新政權的幹部,破壞城市設施,散發反動傳單,這就使得共產黨解放軍對留用人員的信任度大大降低。重新登記,重新審查,重新甄別,完全是必要的。

程先覺思前想後,判斷自己即將面臨的問題。他一遍一遍地梳理自己方方面面的表現,沒有什麼把柄可抓,但是他還是心虛。他一直鬧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忐忑不安惶惶如喪家之犬。後來他總算有一點明白了,他沒有做壞事,沒有搞破壞,沒有同匪特勾結,這都是事實。但是,這不等於他以前沒有做過壞事,譬如國民黨三十六師在蚌埠跟解放軍打仗的時候,他作為見習醫官,也曾經被派到前線去為國民黨軍隊包紮傷兵,這就很有可能成為把柄。這樣的事情肖卓然也做過,但是他能跟肖卓然比嗎?肖卓然是共產黨的地下黨員,他去做那件事情,不僅可以理解是為了掩護身份,還有可能乾脆就是奉命行事,到前線蒐集國軍情報的。

讓程先覺略的是,這種事情汪亦適也做過,現在留用的人員中,很多人都做過,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候身份不一樣,身不由己,不得已而為之,共產黨解放軍應該既往不咎,再説也罰不責眾。這樣一想,程先覺就好受一些了,但還不是徹底解。終於有一天,他想起了一件事情,一想到這件事情,程先覺就不冷汗涔涔了。他想起的是皖西城解放前的一天,關於起義的那樁事情。程先覺並沒有糊塗,那天本來是汪亦適勸説他起義,並讓他先走一步,向解放軍説明,汪亦適繼續勸説鄭霍山。按説,在這件事情上,汪亦適比他主動、比他做得多、比他功勞大。可是陰差陽錯,鬼使神差,汪亦適遲遲未到。而就在他程先覺瞻前顧後、躊躇不前的時候,天上掉下個肖卓然,他一舉成了起義者,而汪亦適從此成了俘虜。剛到三十里鋪城市建設學習班的時候,他無比慶幸,他明白自己是一腳跨進了新政權,而汪亦適一腳跌入到爛泥坑。這也許就是命運使然,不是他程先覺能夠預料的,更不是他能夠主宰的。因此,在這件事情上他沒有責任。

可是,仍然有問題,半夜裏程先覺常常在夢中驚醒。問題到底在哪裏呢?問題出在一句話上。

在三十里鋪學習班的時候,他被稱為有志之士、積極分子、解放功臣、人民朋友。他躊躇滿志,風得意,眼看着錦繡前程從遠處款款飄來。就在這期間,汪亦適的管教幹部去向他了解汪亦適在解放皖西城戰鬥中的表現,因為汪亦適聲稱自己是起義者,程先覺就是他勸説成功的。程先覺的腦子當時轉了一下,不,他不能承認他是被汪亦適勸説的,他是主動的、義無反顧的起義者。既然他在見到肖卓然的時候沒有説明他是汪亦適勸説過來起義的,那麼現在他仍然不能這麼説,將來也不能承認,否則就是對黨隱瞞事實真相,否則就是不老實,否則就是貪天之功為己有。就這一念之差,導致他矢口否認他是汪亦適勸説起義的,從而也使汪亦適有口難辯。

將錯就錯,一錯再錯,短錯扯出長錯,小錯釀成大錯,終於不可收拾了。終於,現在麻煩了。既然要重新登記,重新審查,重新甄別,那麼這段歷史會不會被挑出來重新説起,汪亦適會不會堅持?假如舒雲舒、鄭霍山、李開基等人都給汪亦適證明,假如共產黨真的採取心理戰術,或者嚴加審訊,他會不會把持不住説了真話,把那件事情的本來面目説出去?一旦説出去,他即便不被扣上欺騙組織的帽子,也一定會落個卑鄙小人的下場!程先覺的神苦難從此就開始了。

過了幾天,又有消息傳來,李開基並非自殺,他和另外一名被俘在訓的原醫科學校少尉見習醫官當真接到大別山匪特的拉攏信,也確實萌發了潛逃的念頭,結果被管教幹部察覺。在李開基和這名醫官潛逃的時候,皖西公安機關將計就計,聯繫部隊暗地跟蹤,擊斃六名特務,其中包括潛逃的那位醫官學員,抓獲兩名,李開基已移司法機關審判。

鄭霍山的問題屬於另外一個質,他是因為屢次寫信揭發——實際上多數是莫須有罪名——樓炳光,終於被管教幹部偵破,鄭霍山的問題定為“破壞勞動改造,企圖攪渾水,以亂視聽”他被司法機關收審是不錯,但是沒有審出大的問題。他説學習班太枯燥了,他不堪忍受天天磚坯的生活,他想有點娛樂活動,反正樓炳光本來就不是什麼好人,看看他的笑話,看他復一浹背地磚坯,權當看大戲了。據説司法機關很惱火,指責俘虜學習班半年的管教對這個人基本上沒起作用,下一步只能勞教了。

肖卓然聽説鄭霍山要被勞教,十分驚詫,因為上次在三十里鋪,雖然鄭霍山陰陽怪氣地跟大夥胡攪蠻纏,但是憑肖卓然對他的瞭解,其實他是外強中乾,他以不配合、不妥協的外衣掩蓋他的虛弱。鄭霍山這個人並不像他表現得那樣一切都不在乎。他在乎得很,他最在乎的,一是面子,二是台階。

一個月前肖卓然組織了一支龐大的隊伍到三十里鋪去看望鄭霍山,可以説是建設的。皖西城剛剛解放,各種關係錯綜複雜,從舊社會過來的,人與人之間彼此戒備隔膜,包括丁範生在內的很多人都沒有想到,肖卓然會帶着那麼多人去看望一個表現並不好的原國軍見習醫官。但是肖卓然就是去了,而且不是偷偷摸摸,是大張旗鼓,並且請鄭霍山吃了一頓飯。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個耐人尋味的話題,持各種看法的都有。有的認為肖卓然雖然當了解放軍醫院的領導幹部,但是舊的習氣還沒有克服,身上有國民黨江湖的做派,畢竟出身於國軍醫科學校嘛!也有人認為,肖卓然在這時候向城工部提出要對鄭霍山加強思想政治工作力度,拯救一個路的人,體現出了這個青年政治工作者的遠見卓識,做了一件意義深遠的事情。還有人認為,肖卓然此舉是譁眾取寵,爭取人心。

丁範生對這件事情的看法與眾不同。他關心的是,這個鄭霍山是不是真像人們傳説的那樣,是原國軍江淮醫科學校數一數二的高才生。他現在需要人才。至於説鄭霍山此人思想頑固,對解放軍成見甚深,丁範生統統不在乎。丁範生的理論是,這個人只要有用,就搞過來用,我們共產黨人什麼人改造不了?笑話!我們的小米加步槍能把國民黨的八百萬軍隊都打得稀里嘩啦,還改造不了一個鄭霍山?那不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