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失真的水銀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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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午還有事。”
“什麼事,不就是開會嗎?多一個少一個又沒人會在乎。”
“你這個人野慣了,單位裏的事你哪懂。”骨湯拉麪很快就端上來了,白麪湯又濃又香,他們很投入地吃起面來,不再説話。這裏的魚排也做得十分緻,外焦裏,裝在魚形的盤子裏端上來,雪狼一口一塊,連吃兩大塊。他如狼似虎的吃相,很招女人喜歡。雪狼告訴喬伊,他有兩大愛好——吃和玩遊戲。喬伊説,那唱歌呢。雪狼説,那是工作,不算愛好。愛好就是用不着拿它來謀生的事,愛好就是可做可不做的事。
他們很快吃完那碗裏的面,離開餐館從地下通道進入到地鐵。喬伊問雪狼今天為什麼沒開車,雪狼説那輛吉普車是朋友的,有時開出來玩玩,以後他會有一輛屬於自己的車。通道里很熱鬧,有不少商攤在那裏賣東西:頭飾、帽子、小包、手鍊、布藝拖鞋,各種各樣好玩的東西。混在人羣裏,喬伊有種錯覺,他們兩個原本是生活在一起的一對兒,有一段時間不慎走失了,現在有某種東西把他們重新聯繫在一起,他們是必須在一起的。
雪狼在圖書大廈挑遊戲盤的時候,忽然冒出這樣一句話:“待會兒想不想到我那兒去?”
“不想。”喬伊像逃跑一樣逃回家。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害怕什麼。過了兩三天之後,當她一個人坐在電視演播廳等待節目開場,她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她已經愛上雪狼了,她在迴避這個問題,不敢承認。
雙重的喬伊喬伊很想跟丈夫談談關於她跟雪狼之間的事,又一直不知該如何開口,他們近來一直處於各忙各的狀態,只有週末才有時間在一起。張曉光在星期六的晚上親自下廚做飯,然後他們吃飯、洗澡、做愛,這一套已變成一條鐵定的“家庭定律”似乎很難改變。
她躺在張曉光身邊,覺得他們兩個之間已經沒有愛情了,但習慣還存在。她不知該怎樣把這種覺跟丈夫説清楚——似乎很難説清。他倆就像同乘在一架飛行器上的兩個人,動力已經不存在了,但慣還在。
喬伊夾在兩個男人之間,時常覺得內疚。説出來,自己可能會解,但會傷害張曉光。不説出來,早晚有一天張曉光會知道另一個男人的存在,到時他可能會更傷心。在她和雪狼還沒有那種關係的時候,她心裏可能還好受點,她會給自己找理由説:“我們只是好朋友而已。”但自從雪狼把喬伊帶回到他的住處,喬伊對自己的諾言也不攻自破了。
他們第一次做愛的時間是在中午,那是一個很不恰當的時間,突然之間那件事就發生了,來不及考慮什麼,他們在外面吃完飯回來,雪狼説要帶她回家聽“夢魔樂隊”的唱片,兩人就上了一輛出租車。在車上,兩個人的身體無意間碰了一下,就這一下,他倆就像被點燃一般,身體在突然之間失去控制。
他把手放在她手背上;她反過來握住他;他再次把她的手攥在手心裏。
兩人來回來去在暗中較着勁,就像一對互相不服氣的男女,在暗地裏比賽手勁,表面上身體坐得筆直,下面卻在不停動作着。後面的事發生得如行雲水一般暢,他們氣吁吁進入房間,在關上門之後雪狼開始親吻喬伊——野的、不顧一切的吻,喬伊在心裏説了句“我完了”話還沒説完裙子已被下來。
她只戴一個銀鐲子,別的什麼也沒穿。
這時候“五月天”正在音響裏熱鬧地唱他們的新歌《小時候》,那首歌特別不適合做愛,雪狼騰出一隻手來想要關掉音響,沒想到竟把音量調大了,聲音變得震耳聾。
他們停了下來,相互凝望着,都有點不認識了似的。
雪狼在巨大的聲響裏開始衣服,深藍的衣、白t恤,然後是褲子,掉衣服之後他走過去關音響,喬伊看見他肌繃得緊緊的部,形狀像雕塑出來的一樣好看。之後,他們掉進一片安靜的沙漠,正午的沙漠上,躺着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陽光直接到他們的皮膚上,使他們年輕緊緻的肌膚變成了金黃。
他們互相觸摸金黃的皮膚,都有點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是真的嗎?
——這是真的。
他們的身體開始纏繞,疊,彼此覆蓋。就在雪狼進入那一剎那,喬伊耳朵出現幻聽:她聽見一個女人尖叫的聲音。
做愛之後,喬伊接到一個電話,是趙楷的子張研打來的。
“你沒有幻聽,那個叫小夏的女人她沒死。”張研在電話裏沒完沒了地説着話。她説:“都是那個叫小夏的女人害了趙楷,自從認識了她,我們趙楷整個人都變了,他以前是個多顧家的男人啊,以前連我穿的襪子都是他幫我買,每天按時上班、下班。別人都説他是一個模範丈夫,可是自從他沾上那個壞女人,整個人都變了…”接完電話,兩人赤着躺在牀上説話。
“剛才誰的電話?”
“一個瘋女人。他丈夫原來是我的朋友,後來和情人一起自殺了。但他子堅持認為他丈夫沒有死。”
“一個悲慘的故事。喬伊,我愛你,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永遠活着。”
“傻瓜,誰能永遠活着?”他們相互看了一會兒,關掉手機,摟抱着睡覺。正午的陽光從窗簾的縫隙裏執著地鑽進來,照在他們身上,臉上,手上,腳上,他們渾然不覺,已經進入了深度睡眠。後來他倆回憶起來,都説長這麼大,他們從來也沒睡過那麼沉的一覺,醒來後如同再生一般,有了新頭腦,新手腳,新面孔。
戀愛,如同重生一次。
他們再醒來的時候,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盯着對方看了好半天,覺得處處新鮮。伸手摸摸,還是覺得可疑,心想着這麼好的一個人,怎麼就叫我遇見了呢?真是妙不可言啊。
晚上,喬伊回到姥姥家。她不想跟張曉光見面——至少有個緩衝,這樣可使她心裏好受些。喬伊的爸媽已經從這裏搬走了,他們的新房子裝修好之後,喬伊只去過一兩次,一是因為忙,二是因為她大部分時間跟雪狼在一起,除週末外,他倆差不多天天見面。
吃晚飯的時候,張曉光打來一個電話,喬伊到全家人都在豎着耳朵聽他們的談話。
他説:“喬伊你沒事吧?”喬伊覺得這話問得怪怪的。
她説:“我能有什麼事呀,我很好呀。”
“沒事就好。”張曉光説“下午你到哪兒去了?你們台裏的電話都打到我手機上去了。”喬伊這才想起下午她和雪狼在一起,在牀上她把手機關了。她到姥姥姥爺都在看她,她的臉不知不覺變得很燙。
“我的手機沒電了。他們找我有什麼事?”
“好像是歌手大獎賽的事,他們要你去主持節目,好像就是這事吧。”
“那好,我知道了。晚上我不回來了,在這邊住。”
“好吧。”喬伊放下電話,回到飯桌旁,她覺得全家人的目光仍沒從她發燙的臉上移開。他們似乎看出她內心的慌亂,她説出真相。她和雪狼的事當然不能告訴家裏人,她只跟他們解釋説:“哦,是歌手大獎賽的事,他們要我去主持節目。”沒人接她的話,餐桌上靜得可疑。柳葉兒端着一隻白瓷碗喝湯,喝着喝着忽然“撲哧”一聲笑出來,把喬伊嚇了一跳。柳葉兒今天額頭上貼的膠布是淺藍的,被剪成盾牌形狀,上面還繪有緻的花紋,她近來變得越來越漂亮了,她和那個神病醫生老冷還在繼續來往着,他倆的關係相當古怪,柳葉兒一直不承認她在戀愛,但她還是老去找那個人。
柳葉兒莫名其妙的笑聲,就像潑向喬伊的一盆涼水,她的臉由熱到涼,不光是臉,混身上下全都涼透了。
——她是不是猜到了什麼?
——她是不是聽説了什麼?
——她到底在笑什麼?
耳邊有個女聲彷彿透過麥克風在説話,聲音被放得極大,發出嗡嗡的迴響。然後她又聽到後面的對話:“喬伊,你是不是偷看過我的記?”
“我沒有。”
“你撒謊?”
“我沒撒謊。我説的是真話,我從不偷看別人的記,包括您的記。”
“看了就看了,沒關係,只要你肯承認。”
“我…沒有,真的沒有。”
“騙人!人人都在騙我,包括你、你媽媽、爸爸,沒一個人肯對我説真話。你們説出真相了就怎麼啦,你們就會死呀?我已經被騙局包圍了,這些年來,全家人串通一氣聯合起來騙我,讓我成為瞎子、聾子、瘋子,讓我看不見、聽不見,覺不到,我是一個傻子嗎?我是一個瘋子嗎?我不是!我是一個健全的人,就連我的神病醫生冷鐵鑫都説我的身體很健康。很健康!你們聽到了嗎?別一天到晚把我當成一個病人來看待,我不是你們想象中的那種人,我不是!”柳葉兒這一通發作,就像天空中突然降下的暴雨,在所有人都沒有思想準備的時候,大雨就劈頭蓋腦地掉下來,雨中還夾雜有大個兒的冰雹,砸在每個人的腦袋上,又蒙又痛。
發完這一大通脾氣,柳葉兒丟下一桌子人,獨自上樓去了。剩下的人接着吃飯,湯冷了,盤子裏的變得很硬,所有人都一言不發地吃着自己盤子裏的東西。
保姆去熱了一回湯,但湯一端上來又以極快的速度涼掉了。全家人都無心再吃,保姆也就無心再熱,任它白汪汪地涼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