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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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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見過她?她來過咱們藥店?”

“你是不是打算再去找她?”

“是!他媽地你管得着嗎!對不起對不起,我沒那意思別生氣,千萬別生氣,你在哪兒見過她?告訴我求求你。”

“你對我總是這樣,用着了甜言語下跪都行,用不着正眼都不瞧一眼。”張莉很傷心“我早看透你了。”

“沒那意思。”我撫她“我,你不還不知道麼,出口傷人那都無意的——自卑。”

“得了,你也不用裝花尾巴狗。”張莉蠻善良地説“好馬不吃回頭草,你真想正正經經找個人,我倒認識一個不錯的姑娘,家裏是高幹,三間大北房。”

“你都擰哪兒去了,人家説前門樓子你説機槍頭子。我不是找對象,找對象我就找你了,可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個比你好的。我是要寫不,沒聽報上見天嘆息,才同志死一個少一個,要抓緊幫助他們把自己的經歷整理出來,他們的一生是和我們整個革命鬥爭史密不可分的,對教育青年人幫助他們認識歷史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我愛你。”從藥店後門出來,一條條整潔的小衚衕裏行人稀少,陽光灑在一座座四合院的房脊上,空氣乾冷清冽。我縮脖袖手地慢慢走着,很滿意自己知道了這個女人的姓。

“長得跟河馬似的。”刨去張莉情用事的誣花費不實成分,顯然是説這個女人的嘴比較大,嘴大就對了。

一個個大嘴女人的頭象從我腦中閃過:出全部三十二顆牙的緊抿嘴笑不齒仍如在面部橫切一刀的,遮住上牙遮不住下牙的…想來想去留下的還是她。我順着長長的衚衕走到另一片街區,這是全城保留最完整的老市區。街道狹窄,沿街是一家家小店鋪和住家改建的個體小飯館。菜店的汽車正停在馬路邊卸菜,行人車輛緩緩繞行。衚衕裏的舊民房中間夾雜着不同年代蓋的洋樓。簡易樓和紅磚公寓樓,不時走一段便可看見釘着銘牌的舊王府和當年富賈鉅商建的大宅院。這些腐邸院保存完好加修了車庫,院門緊團院內大樹繁茂住着當今的各種高官名。張莉告訴我十年前的一個夏天的傍晚,她騎車從這一帶路過,看到我和“河馬”穿着拖鞋手挽着手從某條衚衕出來,也就是説當年我和河馬是在這一帶鬼混。這個城市我太悉了,幾十年來我跑遍了它的每一個角落,它的單調、重複、千篇一律就象澡堂裏的體人羣大同小異難以區分,每一片街區都令我到似曾相識,而且我也的確和居住的每一片街區裏的人中的幾位有過這樣的那樣的來往。我本記不清我曾為了什麼目的來過哪片街區。

我在所有衚衕都住過,最多的時候我曾和一打人擠住在一間屋裏,當然不全是女的。我在一條條衚衕裏徘徊,我看一扇扇或開或半開或掩的門,想像着哪扇門裏住着那個女人。我蠻想拎只鑼當街篩一通,讓門裏的居民都站出來亮亮他們的神頭鬼臉。我既好奇又茫然以這些門裏居然關着我過去的一段生活。我應該推開哪扇門才能把它們釋放出來?我有強烈的覺,我在這些沉浸在陽光中的院落裏遺失了什麼,象遺留在屋裏的煙味,看不見嗅得到;象人坐過的沙發,人雖去温猶存。

我在街角的小鋪子裏喝豆粥,吃餡餅,小碟蘸着醋,看着窗外馬路上的行人,身上的温度嘴裏的滋味眼中的景象這一切使我到從前有段子我經常坐在這個座位上吃怎樣的東西——在同一角度看怎樣的街景。

我掏出舊通訊錄,瀏覽着上面姓劉的人名包括和劉諧音的牛和尤。我沒法把範圍縮得更小,如前所述中國人的姓名越來越廛究意味深長而往往忽視標明別,倒不光是姓劉的如此,我挑出一個我喜歡的名字。

這是個栽着棗樹的普通四合院,自搭的小房使院子留有幾條通往各家門口的夾道。裹着白泥麻刀的水管子周圍結着厚厚的冰,各家屋檐下掛着蒜辮堆着蜂窩煤曬着白菜,當年我就是在這個院裏進進出出。我站在院當間慨,帶着我的歡樂和愉悦(我想我當年一定是歡樂的)。這一切多陌生又多悉,我幾乎已經思想起住這院裏的劉小力是個多可愛的姑娘,一嘴京片子,穿着小花襖,身材窕窈,一笑銀鈴般地清脆——我那時那麼她,一天打好幾次電話。我上了正房台階敲那掛着鈎花窗簾的玻璃門。一個穿小花襖身材窈窕的姑娘開了門笑盈盈地望着我,我也微笑…接着,我覺得不對,這姑娘倒是如我所想可是太年輕了,除非這是十年前否則再退十年她理當還穿開襠褲。姑娘笑着告訴我劉小力住西屋,接着站在台階上喊:“劉哥,劉哥,有人找你。”

“劉哥,我聽着這暈。知道差了。西屋房裏鑽出個長髮矮漢子,手拿拉着粘兒的雞蛋殼,直瞪眼着我。

“我是…我…”我疾步上去,滿臉堆笑,嘴裏卻不知説什麼好。

“噢,是我呀。”矮漢子仰天笑了一聲,招呼我“來吧來吧,你怎麼摸這來了吃了嗎?”

“吃過了,我吃過了。”我邊進屋邊連聲説“您吃您的。

我路過這兒,進來看看,老沒來不知你還在不在。

“屋裏一個小巧玲瓏的老太太機靈鬼似地看着我。

“這是我同學,媽。”矮漢子對老太太説“人現在是大官了。團長,軍校畢業的,你怎麼沒穿軍裝?”

“啊,便衣方便。”我隨聲應和着,心想這位不定把我當誰了。

老太太嘖着嘴,上下打量着我,嘴一癟:“人那孩子怎麼那麼出息?瞧人家,再瞧你。”

“你們在老要得還兇吧?”矮漢子沒理他媽,裏外忙興沖沖地問:“你打死多少人?”

“啊,我是團長,不親手打人,再説我們是炮團。”

“打他們越南丫的,我看報紙跟他們掐起來心裏這高興,不讓他們撒,反正咱們解放軍也是閒着。”矮漢子端了碗麪條站在地當間三下五除二吐嚕了,又手抓着三個生雞蛋,磕了嘴裏倒“痛,你真吃過我就不讓你了,生雞蛋有營養,動物卵嘛,這就是你不對了,這麼長時間不來看我,我還老惦記着你。”

“咱們分手有十年了吧?”

“不止,中學一畢業你就沒影了。我還一直心説你丫這行的人能幹什麼?那時你丫那個,女的都敢你。”矮漢子又喝了個生雞蛋,滿意地看我“不錯,真不錯,你還知道來看看我。從來還沒有過一個團長來看過我呢。我們這樣的不行,看有學校橫,沒踹你一腿打一嘴巴——這你都不記得了?畢業也就完了,一輩子當個臭工人。哪像你,嗬,團長——牛某。現在你敢當團長,趕明兒你還不得混個師長旅長的乾乾。”

“我沒事,就是順便來看看你。”

“忙什麼的?”矮漢子見我走忙喝掉最後一個雞蛋,一嘴腥氣地説“來了就坐會兒,反正我也沒事,你不來我還不知道找誰去呢。”

“你沒看人家嫌咱家髒。”老太太盯着我恨恨地説“人家團長哪是在這屋呆得住的?

人家這就夠抬舉你了。

““不是大媽,我還要去一些戰士家裏看看,當了領導,回來探親總要順便搞點家訪,報個平安,誰孩子在前邊打仗,家裏老人不惦記?”

“你懂個!”矮漢子叱他媽“人團長覺悟象你?要不人家怎麼是團長。甭理老丫的,咱們走咱們的。”矮漢子把我送出來:“沒事常來,你比方言強,那小子不地道,他丫這幾年瞅那勁兒像發了財喂,不認人了。有次我在街上碰見他帶個女的,着央就走過去,頭都不帶回的,直接杵進大飯店。我心説你丫牛某什麼呀,不定是怎麼賣股掙點錢,倒覺得自己成了玩藝兒?”

“什麼時候?”我看着矮漢子“你認錯了吧?”

“錯不了,就是頭年的事。我還方言方言追着股喊他,他反而溜得更快了。”

“你還記得我名字麼?”

“那還能忘?”矮漢子笑着猛拍我背“你就是卓越麼,你以為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