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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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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程車緩緩穿行在雨中的城市街道上,一條條街道一座座樓廈接踵面而來,這陰濛濛的天氣中樓廈大多亮着黃糊糊的白慘慘的窗户。

車裏擠着四個人,雖然是清晨,四個人都帶着醉意。高晉坐在前排,茫然地盯着前方飄忽不定的街景和匆匆橫穿馬路的行人。高洋坐在後排一臉傻笑,馮小剛夾在他和劉炎之間困的眼睛都睜不開,不時耷拉下頭否倒身子。每次他滑下去都是劉炎把他扶正托起下頦,馮小剛就問:“到哪兒了?”

“到泰國了。”每當馮小剛問,亨洋就傻笑着回答。

“少拿哥們兒開涮。”馮小剛看到仍在這個城市裏轉圈,生氣地説“別以為哥們兒糊塗,哥們兒心裏明鏡似的,你們還別樂。”馮小剛轉着頭看着左右的高洋和劉炎“你們樂什麼?”

“沒人樂。”劉炎説“你自己在樂。”

“我在樂呢。”高洋認真地説“我一想起這事就可樂,覺得肯定特好玩。”

“你丫樂吧,我一高興不死了,看你丫還樂不樂。”馮小剛又耷拉下頭歪向一邊,劉炎再次把他扶正。

“別碰我。”馮小剛嘟噥着説“坐着車呢,你老胳肢我幹嗎?”

“讓你看看外邊,最後一眼再不看看不着了。”高洋説。

“高洋你少説兩句。”劉炎説高洋。

“你”把這事再開成玩笑是不是?

““別叫你高洋。”高洋看着劉炎。

“從現在起我就是方言了,用新的名字稱呼我。”

“怎麼你成方言了?”馮小剛掙扎着仰起臉説“現在我是方言,我死後這個名字才能遺傳給你。”

“都記着點。”劉炎平靜地説“別剛出發就亂了套。”高洋傻呵呵地笑。馮小剛看見他笑又生了氣:“你丫又樂。”

“我樂方言呢。”高洋説“他被咱們拴進套裏還不知道呢,到時候我滿世界刷上他名字,讓丫説不清。”

“真他媽壞,你們真他媽壞。”馮小剛笑着説“真欺負老實人。”計程車出了城,在筆直平坦的公路上飛馳,兩旁是浸滿水的田野,溝渠裏白亮亮的水汩汩地着,青灰的天空烏雲疾走。遠處山麓下的空地上疏落停着細如雞煙的銀白飛機。

那是座剛剛裝修一新便在風吹雨打和人手踐踏下里外陳舊褪了的飯店。每層樓的走廊都很狹窄鋪着深紅的化纖地毯,牆壁糊着褐黃的牆紙,終客人川不息,即便是白天開着燈也仍然顯得昏暗嘈雜。飯店底層的大廳也很侷促,到處擺着彈簧已經凹陷的人造革沙發和落滿灰塵、葉片耷拉的盆栽綠植物。每個角落都或站或坐地擠着一羣羣在燈光下臉蒼白的男人和個別人女。所有的人都在雲吐霧比着手勢大聲説話,生動地變換着臉部表情或喜或悲,無論白天黑夜飯店上上下下每個房間和廳堂總是擠滿人,毫無顧忌地大聲喧譁,亮着燈煙霧騰騰。

四個人分頭住在頂層的房間裏,間或出現在走廊或大廳裏的人羣中,沒人注意他們。四個人總是滿身酒氣,特別是其中的兩男人常常醉得語無倫次東倒西歪。他們在人羣中東遊西串,和女服務調笑和素不相識的人搭訕,有時甚至無端和人爭執,咄咄人擺開要大打出手的架式,經人相男又立刻笑容可掬遞煙點火邀人共飲。一個叫明松的客人通過攀談結識了他們中的一人,那個人自稱方言,給明松留下了輿在北京的詳細地址“以後有事儘管找我。”女人常獨自呆在頂層的房間裏憑窗眺望,窗外馬路外面是一座蒼蒼鬱鬱的山丘,山上是這個城市的動物園。每到夜深路靜時,可以聽到從山上黑黝黝的林中傳來猿啼虎嘯。

長途汽車滿載着人飛駛在青翠的大山之間,紅的河水與車行方向相逆而,滔滔不絕。連綿的大山波伏湧起漫至天盡頭。四個人坐在汽車裏,隨着山路的起伏而起伏。忽而升至山頂,天空地曠,羣山盡收眼底;忽見沉至澗邊,草深林密,水聲咆哮。河對岸時而出現一座倚山構的小城,房屋錯落層疊,雲霧散漫繚繞,如一平面懸掛不不講究透視比例的國畫草圖。更多的時候是過不盡的山,不完的河,枯枯榮榮黃綠不一的叢林草棵和逝變幻忽聚忽散的舒捲長雲。

移動的雲影遮映着明亮的山谷之中。

那是座新修復的古城池,城樓巍峨位於平壩一方山麓之側,金頂重檐朱柱林列。城外沃野百里阡陌縱橫,有村落有畜羣,樹林簇簇炊煙裊裊。農人拖拉機行道中田埂。空氣純淨藍天無垠,遠處羣山環抱白雪皚皚、山腳入湖水浩渺閃金爍銀,數座寶塔遙遙矗立光雪光湖光相輝映塔身清澈剔透。

城中兩條大街各由東西南北叉直貫全城通至四方城門。街旁清一油漆一新的仿古式樣商店茶莊酒館小吃店雜貨鋪,堆着一街的大理石器皿煙缸筆筒鎮尺花食蒜臼指環桌面,到處青白斑斕水浸墨染,可見雲霧可見山水。

四個人連於店鋪之間連買帶偷嘻嘻哈哈周身鼓鼓囊囊懷抱手攜滿載而去。

兩個男人宿醉未醒,又在酒鋪狂飲米酒,直喝得由紅變白,雙眼水汪汪。舉步維艱,笑聲不絕。

那是個位於平壩與崇山峻嶺界處的繁榮小鎮。小鎮是國家疆土的盡頭,鎮外千山萬水是鄰國的疆域。那是個有很多麻煩不安定的國家,政府軍正在進攻共產黨游擊隊和叛亂的少數民族分裂主義分子,暮中的羣山間迴盪着重炮隆隆轟擊聲。小鎮在暮中卻是人羣熙攘,形形的不同民族裝束的男女穿着拖鞋擠來擠去,五顏六的服裝攤擺列街頭,每個人都在向其他人兜售第三國生產的服裝電子錶假首飾香煙和畫片,買主和賣主中都有相當數量的外國姑娘和男人,從相貌服飾和語言上這些鄰國人和我國人無法區別,都具有馬來人種和蒙古人種的混和特點,都穿着筒裙都會説漢語普通話。毗鄰服裝街的另一條街上出售滷蛋水裏咖啡和五花八門的飲料以及種種煎烹烤煮之物。接着就是一條冷冷清清的街,這條街上沿街擺着一尊尊烏木雕刻的佛像一架架奇特的獸角和一堆堆帶鞘的匕首和式樣各異的長刀。

那天晚上,一個老太太賣出了一把鞘柄包着白鐵皮鑲着七彩玻璃、路燈下看上去很華麗的長刀。

那天晚上,小鎮唯一的一座大樓頂層在辦着一場喧囂的一直鬧到半夜的舞會,紅綠變幻的燈光從樓頂瀉下籠罩着整個小鎮光怪陸離。有兩個外鄉男人在路邊飲食攤上喝米酒喝吐了、吐得捶頓足;之後,他們滴酒未沾,喝了無數杯冰鎮鮮檸檬,空腹走了拎着一把華麗的長刀。

那天夜裏,在鎮上的一家小客店裏有過一場互相爭執的談話。先是一個男人拼命解釋,説他從一開始就是開玩笑沒太認真,別人也不必太認真,他從沒想過真的要把這事付諸實施;他説過的話從來都有一多半是信口雌黃,誰要跟他認真誰就傻了,然後他就嘿嘿地笑。一個女人説她不愛開玩笑,不管別人開不開反正她當真,傻就傻。她嘲笑這個男人甚至玩笑也只有喝了酒後才有膽量開,這樣一旦酒勁過去就可以不認帳,她説她認識他這麼長時間只發現他有酒後開開玩笑的本事。那個男人一點不生氣不抬槓只是笑着説,你才知道我是這種人,我還以為你早知道了,我要沒這點機胚我還活不了這麼大呢。這男人掉臉對在場的另兩個男人説,你們愛説什麼説什麼,你們要是跟這娘們兒哄你們就哄,反正我是退出這遊戲了。

我現在已經不愛玩了,我們這種老百勝既沒什麼榮譽也沒什麼自尊,涎着臉回去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犯不上愛誰誰吧。一個眉眼跟他有幾分肖似的男人説他也無所謂,玩他無所謂不玩他也無所謂。女人問另一個坐在牀邊出長刀用手指試着刀刃鋒利程度的男人,你怎麼説,你是主角你要打算玩下去,那他們不玩也得玩,只要局面一形成不管他們跑到哪兒,事態總會追着他們發展。我也覺得這遊戲有點沒勁了,執刀的男人説,太簡單太人為,實際上全部遊戲在我死後就結束了,剩下得指望別人參加進來你們才能推波助瀾地玩下去,這還得你們有興趣自覺;但凡誰悄悄退出了,很可能整個遊戲就擱淺了。你們隨時可以退出我怎麼辦,我一下去可就上不了。我保證我不會退出,女人説,而且只要我不退出誰想退也退不出,女人看了那兩個男人一眼。我不相信任何人的保證,拿刀的男人揮起刀劈砍了兩下説,我從不拿保證當抵押;依我説遊戲可以玩但玩法要變動,所有人都參加進來。拿刀男人興奮地站起來,我仔細想過了要約束每個人都認真兢兢業業地玩,必須徹底修改遊戲,應該搞成一連串的兇殺,咱們幾個互相追殺,各顯神通,最後倖存的也就是最聰明的榮登兇手寶座,這才轟動,這才有趣,這樣遊戲也才真正成為遊戲。事先決定誰生誰死我總覺得有舞弊的味道也不公平,既然玩的就是心跳也不能光讓我一人心跳。

拿刀人站在燈下笑地看着三個坐在牀邊的人,鋼灰的刀在燈下鋒刃閃着寒光。

“我們不能都死。”沉默片刻,女人説“還要留下活口去張揚,兇手只會緘口不言。

況且死多了你也會同別人混為一談。

““我為什麼就不可能是那最後一個剩下來的?”拿刀人舉刀至鼻前看着女人説“我覺得也沒必要設專門的宣傳員,羣眾的創造力是無窮的。我們要做的是齊心協力把這種創造力引到我們身上。”

“我退出。”一個男人聲明。

“我甘拜下風。”

“那咱們就一起退出。”拿刀人收刀入鞘。

“要麼就按我説的玩。”之後,據説那四個人説説笑笑踏上了歸程,也調侃也自嘲但無人再提遊戲之事。連關於此事的玩笑也不再開。一路曉行夜宿同行同止,只是所有人滴酒不沾。一路上那些山林野店都備有極清醇的米酒,時而有人笑着提出飲酒的建議,其他人只是笑沒人響應。山路顛簸,櫛風沐雨,四個人的眼圈黑了皮鬆弛了,山路之疲顯於臉上,但每到夜間宿下卻神采奕奕通宵打牌,你朝我笑我衝你樂,誰也不去一邊就寢。

一天晚上,他們為一點小事發生了一點小小的爭執。他們中的一個人在登記住宿時用了方言的名字。其他人説現在已無必要用假名,叫他改過來。此人説已經寫了再改怕要引起店主懷疑,姑且留之。其他人説還是改了好,店主不會注意的。那人説既然店主不會注意何苦去改,反正無所謂。那三人笑着堅持説還是改過來。如果那人嫌麻煩,他們可以去替他改。

那人笑着堅持説不必麻煩,他不改也不想要別人去改,他看不出方言名字有何妨。

那天夜裏下了一夜雨,山林楓楓,雨聲淅瀝。半夜雨勢轉猛,電閃雷鳴,可以聽到四壁羣山石崩崖塌洪水瀑的陣陣巨大聲響。清晨雨停,羣山間升起繚繞瀰漫的白霧,滾滾如煙遮山沒峯。河水在遠處目不可及處咆哮奔,山路上落滿斷枝殘時,汽車駛過軋軋作響,路旁密密匝匝的林葉中因有大樹被風雨摧倒出一片片可見天的空隙又被濃霧滾來一概沒。

山路上的汽車一輛輛開着大燈小心翼翼地行駛,像一雙雙瞪大的黃濛濛的眼睛依次而過。

那天上午,在靠近保山的山間公路發生了一場車禍,一輛載貨卡車和一輛長途汽車在轉彎處頭相撞。所幸兩車速度不高未翻到崖下,也未造成嚴重傷亡,只是兩車車頭損壞,長途車司機受了輕傷,但相撞的兩車橫直,道路堵通達四小時。待通監理人員從保山趕來勘查了現場判定了肇事責任,這才開來一輛吊車將損壞的兩車吊至路旁恢復了公路暢通。這期間有數百輛各型客貨車堵在山間公路上連綿十餘公里,汽車喇叭此伏彼起響成一片,車上的人紛紛下來站在公路上互相聊天到處走動。霧裏人車綽約彼此不見面目只聞腳步雜沓人語嘈亂,開關車門聲砰砰不絕於耳,路邊林中有攀枝折葉聲和撤的嘩嘩聲。很多人為了大小便或是出於無聊走人林中甚至穿過林子來到陡峭的崖邊向下張望。山谷裏過的河水聲如疾鼓,透過濃煙般的白霧似乎近在陰尺腳下,其實深達百丈。有個蹲在崖畔草叢中小解的少女彷彿聽到了附近崖邊有人短促地喊了一聲便無聲無息了。她站起來向那邊張望,大霧瀰漫之中不見人影,只聽到一陣遠去的悉卒聲,有不止一個人撥枝踏草而去。接着,她聽到公路上的汽車一輛接一輛地發動引擎,公路暢通了,人們在霧裏互相呼喊紛紛跑出林子尋找各自的車輛。她也飛快地穿出林子跑上公路上了她搭的那輛卡車,隨着前面的車輛顛簸駛遠。

霧散了,天晴了,連綿無盡的蒼山於峻峭處頓然面臨止,駛出隘口,眼前豁然開朗。太陽懸掛在千里平原之上,強烈的光芒照耀着田野村鎮工廠河川。山谷裏咆哮奔騰的河水此時馴服地緩緩過平原注入一個巨大的湖泊。汽車在平原的公路上奔馳,湖水在遙遠處點點閃爍忽長忽圓忽平忽仄。湖水上空堆積着如雪如絮的漫天長雲。那雲猶如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捏塑成一尊尊一組組栩栩如生的萬物形態:時而羣獅抖鬃仰首,時而萬馬疾蹄奔踏,時而雪山壁立千仞,時而鍾筍柱羅列如廊。當汽車越來越靠近湖泊,那雲也就越來越龐大似教堂穹頂般地蓋了上來,萬物騰娜變幻像是造物主要在剎那間讓人閲盡世間景象。雪山崩塌,石筍傾倒,虎象獅豹沒人煙塵,雲層翻卷噴湧堆雪鑿玉,形成一顆巨大的人頭,這人頭相貌雄壯翻着眼白仰於空中。車隨湖形繞駛,人頭隨車馳行環顧,忽喜忽悲忽怒忽嘆,俄而正臉遙望車內,俄而側目遠眺天外,湖盡車遠人頭兀自戀戀不捨懸天不去。

車中三人,兩男一女臉白如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