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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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陽是座古城。它佇立在一片黃土塬間，就算是在這滿眼古風的三秦之地，也算是個古老得不能再古老的城市了。它的夜
也是舊的，像一塊穿髒了就染、染了又會再髒、已染了無數道的黑布，雖有星星點點的破
，但
出的那點星光也照不亮這浸染過無數道的夜了。
一層層歷史的煙塵與血的垢膩就滯積在這説不清道不明的黑裏——秦本尚黑，咸陽是先秦故地，黑悶悶的沉鬱也屬正常的吧？何況，四周的黃土塬上還
傳着黃帝的傳説，黃黑二間，生長着那些黎民。他們黃齒黑髮，繫於泥土，呼為黔首，也算由來有自。
如今，這個城池已經殘破了。歷史的喧譁早已過去，城中所餘人家不過萬餘户。一入夜來，更鼓俱歇，安寧得有如死一般的沉寂。
在咸陽城東，有一段荒涼已極的、説不清修於哪個朝代的廢舊城牆。那舊城牆現在只剩下一段，上面滿是荒草雜樹。
城牆上這時正站了一個人。那是一個女子，她戴了一頂鐵青的大檐帽。帽子下面是一襲寬大的披風。披風底下，只見她的肩膀比男人略窄，卻又較一般女兒為寬。值得注意的卻是她的靴，完全男人樣式的靴。
她面對的是一棵棗樹。棗樹下，這時正站着一個人。
只見那人站在黑影裏，全看不清他的相貌年紀。只聽他道:“把帽子摘下來。”
“為什麼？”那女子怒道。
她話聲未落，樹影裏那人就緊了緊手中的繩索——他身邊原吊着一匹馬，極驍駿的馬。那繩索這時正繞過馬的肚下把它整個縛住。那人手一緊——那繩子本掛在棗樹一
大的枝杈上，那匹馬兒就被他高高吊起了。
一時，在這暗黑的城頭，一匹咴嘶着的駿馬十分詭異地四蹄懸空在丈許來的高處。
那女子一驚，只聽她怒道:“你幹什麼！偷我的馬也就罷了，居然還折磨它。你再不還我，小心我…”可對面樹下那人卻像頗欣賞她的狠厲，沒等那女子發作完，就截斷道:“我要你把帽子摘下來！”那女子剛要梗着脖子説“不”對面那小子卻把手忽地一鬆——那馬已被吊起十來尺了，這時猛地滑下了半尺。
那女子便驚呼一聲，生怕她的寶貝馬兒摔斷了踝骨。
卻見那小子重又抓緊了繩索，止住那馬兒的跌落之態。
那女子已憤怒得説不出話來，她一把甩
頭頂的大檐帽，被迫出一張黑中帶煞、眉濃兩刀的臉來。她的
髮也遠較一般女子為重。只見她的目光都在噴着火:“你是誰，到底想幹什麼？有種劃下道來，是男人的就衝我來，別欺負馬！”對面黑影裏那小子見到她的臉，眼睛撲閃了一下。手似乎軟下來，慢慢放鬆了繩索，那匹馬兒又緩緩地四足落地了。
只見那小子努力做出窮兇極惡的聲音道:“記着，是該我問你，不是你問我。我只要你老老實實回答我幾個問題。”對面的女子眉一挑，似乎又想發作。可對面那小子卻極快地出手，一把在那匹馬頸後拔下一鬃來。那馬脖子輕輕一顫。他拈着那鬃，眼睛卻盯在那女子濃密的眉上。
那女子只覺一痛一怒——這麼拔下一來，料那馬兒也不會有多疼，可那女子卻心疼得眉都攢起來了。她強忍着怒氣道:“好，你想知道什麼？”對面那小子壓低着喉嚨説:“先説，你叫什麼名字？”他蒙了面，面紗後的眼睛卻一直熠熠生輝地看着那女子，似乎就喜歡看她那強悍中帶着點憤怒又夾雜着些心疼的神態。
那女子緩緩地抬頭，然後，似乎連
身也跟着
直。她報出了自己的名字——莊容正顏，很有分量、很自重也很沉穩地吐出了三個字:“鐵、萼、瑛。”就是個男子，自道名號時只怕也少有她這樣的氣勢。
似乎那個名字，就足以提醒別人她所有的強悍與尊嚴。
“——鐵萼瑛？”對面那小子愣了愣。
這個名字好像很
。難道…難道她就是那個號稱“鬚眉讓”的鐵萼瑛？
“鬚眉讓”鐵萼瑛，學出閩西。她號稱“鬚眉讓”自是賤視天下鬚眉男子的意思。凡“鬚眉濁物”遇她須退避三舍，以為遜讓。
而但凡須眉男子背地裏閒話起她來，卻也一向頗賤視她的。江湖雖一向算是尚武之地，可對女孩子來説，功夫畢竟不是最重要的。這丫頭，説起功夫來確也當得女中一。可最讓她出名的卻不是功夫，而是她的脾氣。試問天下女子，學些拳劍自衞的倒有不少，但有誰敢練鐵沙掌？又有誰會去練諸如“十三太保橫練”之類的功夫？
——據説她還曾剃光了頭髮練過鐵頭功！
如今江湖，多以
巧自鳴。就是男子，肯練那樣又苦又笨的功夫的也少了。所以聽得她的名號，對面那小子就止不住地一呆。
卻聽對面的鐵萼瑛冷冷地道:“聽着，不管你是誰，我最多隻能回答你三個問題。三個問題答罷，如果你還敢糾纏，那我…説不得舍了這匹馬兒，也要逮住你，剝了你的皮，
了你的筋，還讓你活着看自己怎麼熬油！”
“你想好了，已問了一個，還剩兩個，問完了你就還我的馬。不然，你殺了它好了！”説着她一銼牙。
對面那小子嚇得舌頭一吐。他撓了撓頭:“第一個問題你算答過了，我第二個問題是——你為什麼到咸陽來？”鐵萼瑛似乎已平心靜氣了下來。她低頭想了想，才緩緩道:“我是來找一個男人…”接着她揚起頭，“然後、嫁給他。”那小子腦門子一涼，心裏暗道:乖乖隆的東！她是來找一個男人，還要嫁給他？
——這世上，還有什麼男人值得她找？
——又有誰敢娶她！
接着轉念一想，暗地裏不由撲哧一下笑了出來:如果她看中了誰，又真的想嫁，又有幾個男人敢不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