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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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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進一家小飯鋪,買了半斤餃子,悦慢地吃起來。如果方叉子沒被抓住,如果抓住了沒供出他來,他準備採取的行動是不是太傻了?換了別人會怎麼做?

即使那樣,他也會一遍又一遍地拷問自己。生活仍舊不能輕鬆。直到自己稀裏糊塗地幹出另一件蠢事。

人要能遠走高飛就好啦!要能到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自己種自己吃就更好啦!

他在鎮子裏逛了逛就回城了。

晚上睡得很早,極快地入了夢。髒水塘只有個青蛙着腦袋,眼珠像彈球那麼大,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擔心它跳出水面,他懷疑它是隻滿身黃疙瘩的癩蛤蟆,他怕自己會噁心得受不了。它動了還是水動了?他急得要出汗,兩隻腳不停地往髒水塘裏陷下去,怎麼拔也拔不出來,煩躁得想找個東西打死它。

正沒有法子,聽到門響。起初不以為是門響,緊接着聽到人聲,就睜着眼坐了起來。羅大媽的聲音,焦急得叫人一下子清醒了。他跳過去開門。

"泉子!小芬病啦,你用三輪拉一趟吧。你大爺到街上叫車沒叫着…"羅大媽説着説着要淌淚。他連忙穿衣服。腳扭在秋褲裏怎麼也穿不通。

"您別急,不用着急…幾點了?"

"快一點了,睡着睡着肚子就疼起來了,把牀單都咬破了…"

"吃什麼了?"

"不是吃的。晚上覺得不好就沒回師大宿舍,以為是懷孕反應,睡着睡着就掐我,渾身汗混了…泉子,我女婿不在,你可要幫幫我呀!"終於嗒起來了。李慧泉到很緊張。他把三輪停在外院,走進南屋。羅小芬臉蒼白,發青的眼皮和嘴在輕輕搐。神智已經不大清醒,但羅大媽手碰到她身體的時候,卻能低低地叫出:"別碰我!"接着便燙了似的渾身大抖一下。穿不成衣服,只得用被子裹上,連褥子一塊兒抬起。他抬頭,老兩口抬腳,羅小芬折成一個蝦米,簡直是拖着掖着到了三輪平板上面。不喊疼了,似乎已經昏。羅大爺使勁跺院子,身子轉來轉去。

"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李慧泉蹬上車,拐出東巷的衚衕口就漸漸地飛起來,耳邊過呼呼的風聲。

"大媽您抱着她,坐穩點兒!"出了神路街琉璃牌樓往左拐,車身都斜起來,他股離了座,身子像騰空奔跑一樣往前撞。騎自行車的羅大爺幾乎趕不上他。他不再緊張,甚至到有點兒愉快,深秋的夜風清涼乾淨,街上沒有人,數不清的路燈為他亮着。他覺得自己像台質量很好的發動機,渾身上下的力氣怎麼使也使不完。羅小芬不會有問題。她跟他一樣年輕,怎麼會説不行就不行了呢?有他在就沒有危險。她會好好地活下來,會永遠他,向他投過小時候那種令人親切的目光。小芬,你還疼嗎?

"坐穩!大媽…"車子從朝陽門立橋的大坡上向東四方向衝過去。生活裏令人暢快的事情還是有的。只是不多。人不是每件事情都做給朋友、做給他喜歡的人的。否則,哪來那麼多無聊和錯誤呢?即使做給朋友的事情,也不是件件都讓人愉快,像眼下一樣。如果為使羅小芬得救他必須蹬到虛,那麼他情願蹬下去。可是,他為方叉子幹了什麼呢?

他的心情又黯淡了。襯衣已經濕透,暖乎乎的小蟲子順着脊樑往下滑,在帶上滿滿地聚住。腿麻酥酥的,血管發脹。他俯在車把上嗯哧嗯哧地低吼起來。

"泉子,累你了…"

"您給她捂嚴,小心受了風。"老太太一路上不住擤鼻涕,擦眼淚。李慧泉的樣子多少使老兩口鎮靜了一些。離騎河樓婦產醫院還有一站地,羅大媽終於頂不住了。

"小芬!媽叫你呢!她不行了…"

"嚎什麼!嚎有什麼用!"羅大爺騎着自行車像醉鬼一樣搖搖晃晃。人快死了,他的親人就是這樣的。人沒有親人會怎樣呢?

不醒的羅小芬對別人來説沒有什麼意義,街道兩邊民房裏的人們照樣美美地睡覺。

活着跟別人沒關係,死了也一樣,除了親人之外沒有誰會真正關心她。只是病得重了一些,她的母親就受不住了。李慧泉想到,輪到自己的時候一定很冷清。沒有人哭,可能也沒有人真正難受。

醫院走廊很安靜,腳踩在水磨石地面上發出很大的聲音。他把羅小芬連同被子橫着抱起來,滿頭大汗地一直往裏走。羅大媽把拖在地上的被角抓在手裏。

羅小芬的身子很硬,臉窩在上,一隻胳膊向外翹着,像朝誰伸手似的。他突然到心裏不是滋味兒。他看見她在被子外邊一隻腳,穿着小小的尼龍襪,像孩子的一樣。

這是跟他手拉手一塊兒上學的小女孩兒。是高中時代見了他就出鄙夷的目光的高傲的公主。是見了面點頭微笑的別人的子。這件事是不應該由他來做的。

如果他遭到同樣的不幸,她會平淡地告訴她丈夫:"我們院兒那個小氓差點兒病死。"甚至連提起都不提起。

他卻莫名其妙地為她難過。

急診室很快聚集了幾個穿白大褂的人。白屏風後麪人影晃動,藥味兒很好聞。羅大媽回答醫生的問話,羅大爺在一旁站着,用手帕擦汗擦紅紅的眼睛。李慧泉發覺幾個護士在看他,連忙退了出來。他的事完了,沒有人再需要他,可以歇歇了。

急診室旁邊有一間小屋,坐着幾個神情疲乏的男人。裏面可以煙。他剛了幾口,立即覺察這不是他呆的地方。都是些等着做爸爸的人,跟他完全不一樣的人。

爸爸。是一個很奇怪的字眼兒。他沒有爸爸。他什麼也沒有。他不知道自己生在何處,不知道是誰把他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他的所有不幸都跟這個謎有關係。他的親生父母還活着嗎?

但願他們統統死掉。養父養母都已離去,讓他們活着真是太便宜他們了。

將要出生的孩子是最幸福的人。

羅小芬被推進了走廊盡頭的電梯,她的鼻子白得像死人,顯得很俏麗。手術室在五樓。羅大爺在極度緊張的狀態中籤了字,正哀聲嘆氣地坐在靠牆的休息椅上。

休克型子宮外孕。輸卵管兒破裂。腹腔積血。羅大媽看看李慧泉,想説什麼而未説。她讓老伴騎車去找女婿。羅大爺吃力地站起來。

"我去…"走了兩步,終於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李慧泉,説:"腿軟得不行。泉子,你再幫個忙…給你車鑰匙。"

"氣足麼?"李慧泉神情淡漠。不是不想幫忙,而是覺得彆扭。那個文雅的助教把羅小芬搞得懷了孕,把她到了這個地步,自己卻在一邊睡大覺。他討厭看到這個人。上次送沙發,他親眼看見這個人讓一隻單人沙發壓得上氣不接下氣。羅小芬看上這塊軟泥巴,就因為他是助教。沒有助教頭銜他算個什麼東西?就算他是助教又比別人強哪兒去呢?

人家哪兒都比他強。李慧泉想。他騎過景山東街、地安門、鼓樓、德勝門、小西天,一路上幾乎看不到什麼人。偶爾有卡車從街上駛過,發動機的聲音響得很久。燈影裏有個別人匆匆地走,樣子鬼鬼祟祟的。

宿舍在二樓。

助教起初很緊張,過一會兒就平靜了。

"有危險嗎?"口吻像大夫,就像問:"你哪兒不舒服?"

"已經休克了。"

"是嗎?我們走吧…"助教跳上了自行車後架子。他的鎮靜讓人不可理解。怎麼能這樣呢?

"不會影響生育吧?輸卵管…這是個很糟糕的問題…"她滿肚子是血,搞不好要出事了,他卻説什麼…生育?王八蛋!

"騎慢點兒好嗎?立橋坡太陡,別摔着…已經進手術室了,急也沒用。"的確是個王八蛋。

李慧泉不再搭理他,順着陡坡俯衝下去。助教膽怯地抓着他的,像叫人帶着的臭娘們兒。到醫院是四點半鐘。李慧泉把鑰匙給羅大爺,悄悄地退到一旁。又沒有人需要他了。羅大媽熱烈地跟女婿説着什麼,羅大爺在一旁不時補充。助教背朝外,李慧泉只能看到他在頻頻點頭。

李慧泉坐在門外的台階上,‮腿雙‬痠痛,腦袋麻木。天就要亮了,星星正陸續消失。院子裏停着一輛出租車,司機靠着方向盤打噸兒。牆角的枯樹葉子在燈光下像一撮一撮的爛紙和碎布頭。醫院的黎明到處有涼嗖嗖的藥味在飄蕩。一輛自行車從鐵柵欄外邊經過,擋泥板曠曠孔響得很有耐心。空氣中傳來嬰兒的哭聲,細聽聽,又沒有了。

他想起了夢裏的那隻青蛙,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讓它嚇得冒汗。他很明確地怕過什麼?小時候怕死。大了怕的是不知道自己下邊該幹什麼。怕孤獨。

羅小芬好些了麼?

他彷彿看見一隻手剖開了女人光滑潔白的肚子,血呼一下冒了出來。如果這是他心愛的女人,如果她不行了,他會一頭撞死在醫院大門的水泥柱子上。他相信自己會這麼做。這並不是一個複雜的問題。羅小芬完了,助教頂多假惺惺地掉幾顆眼淚。

他扔了煙頭,發覺腿痠得站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