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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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攤位的固定營業税由九十元漲到了一百二十元。從十月份開始執行。批發部門的子也不好過,價格摳得很死。從南方鄉鎮企業到北京促銷的人們找不到代銷者,大批廉價而質次的衣物積壓在郊區的小旅店裏。李慧泉去過幾次,沒挑到能賺錢的東西,他壓價進了一些秋裝,數量不大,賣不動也不至於虧本。買賣越來越不好做,東大橋已經有人撒攤去經營水果蔬菜什麼的。雨季過去之後才有人來給他修房。挑了半個頂子,頂棚糊的紙全壞了,他自己買紙熬漿糊,好歹按原樣糊上,他希望把門窗重新油一遍,房管所的入説沒打這個預算,明年再説,他自己買了刷子、漆料、砂紙、膩子膏,用了整整兩天時間把房間的前臉粉飾一新。這個活比賣衣服讓人愉快。

他每天睡覺都嗅到一股油漆味兒,比白天重得多濃得多。他睡得很踏實。他打算在買家用電器之前,先買一套像樣的傢俱。

式樣已經看好了。淺的四櫃組合,剛好佔外屋的一面牆壁,他得有滋有味地活着。

屋子裏哪兒都能找到舊報紙、舊刊物。法制、體育、武打、偵探,內容五花八門。最近他的興趣已經減退。沒什麼意思。讀來讀去只讀出兩個字:無聊。他偶爾翻翻案例小冊子,看看別人是怎麼殺人、強xx、搶劫,是怎麼被逮捕、判刑、槍斃的。已經沒有新奇。人什麼事都幹得出來,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走投無路的人的最後出路是殺掉自己,有這種決心的人多一些,社會將稍稍安定。

泥水髒了我的鞋,我的鞋像兩隻沉沒的小船。

趙雅秋唱了那麼多歌,他只記清了這兩句。人人都是一隻小船,大家正在一塊兒沉沒。東巷衚衕口貼的法院佈告時時更換,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名字被紅叉子勾掉。晚報説上個月死於通事故的人為六十四名,打破了紀錄。街上每天都有救護車載着瀕於絕境的人嗷嗷怪叫着竄來竄去。有些入只是沉沒得快一些罷了。相比之下,他們顯得更不走運。

活着的人可以鬆口氣了。

崔永利帶着趙雅秋去了廣州,那天晚上出了醜,李慧泉一直悶悶不樂,他到沙家店找過崔永利,一方面想賠個不是,一方面想打聽一下趙雅秋的情況。崔永利卻一直沒有回京。李慧泉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一旦出了問題,他覺得自己是應當乾點兒什麼的。他不怕崔永利。混得多陰多神的人他都不怕。

他等着崔永利回來。

秋天正在降臨。樹木花草的彩紛紛黯淡,風聲裏多了一些淒涼。圍着壇公園跑步的人還是那幾個,裏面有個紅臉膛的阿爾巴尼亞外官。李慧泉幾乎每天清晨都能看到他衝出使館的院子,跟在一羣中國人後面賣力地奔跑。這個外國人的臉像紅皮雞蛋,永遠掛着人的微笑。不知道他在笑什麼。空氣裏有什麼值得一笑的東西呢?

最近見不到這個人了。跑步的中國人大都有一張嚴肅的面孔,彷彿一邊跑一邊愁眉苦臉地想什麼心事。阿爾巴尼亞人令人懷念,他要麼回國,要麼生病了。

李慧泉很希望重新看到那個"老外"。那張笑臉使人想到跑步不是一種無法擺的負擔或自我折磨的手段,而是一種享受。

享受的人們應當是愉快的。

李慧泉愉快不起來。他擺攤、蹬三輪、買糧食買菜,總是愁眉苦臉的,跟跑步時的模樣相似。人在跑步時缺氧。他好像一天到晚都在缺氧,連睡覺都處在不上氣來的狀態之中。他的身體讓幻想滿,已經裝不下了。

想得最多的是女人。白天比晚上想得還勤,這種情況還從來沒有過。他簡直不清楚,這樣想來想去是為了自我憐憫呢,還是為了自我滿足?他經常被自己的高尚和寡慾所動,但最使他滿足的,還是目睹自身的墜落。他在幻想中大膽欺侮並瘋狂佔有、一系列對象中沒有一個是趙雅秋,他完全放開了手腳。但是,當他覺得自己已經知道了趙雅秋在廣州乾的每一件事的時候,心頭無限哀傷。他深崔永利不會放過她。

他覺得自己是個窩囊廢。他懷着一種奇妙的心理試着打聽崔永利的身世,結果令人非常失望。神秘莫測的崔永利原來是酒仙橋七o四電子管廠的工人,幾年前因長期曠工被開除公職。他的家在亮馬橋,住在花三萬多塊錢買的一套單元裏。那是全市第-批商品住宅,試銷之後便停建了。

"就蓋了一棟,在路北邊。"咖啡館的韓經理告訴他。

"他愛人也是七o四的,他兒於可能五歲了…我見過。小崔能幹,穩當,也夠朋友,能混到這份兒上不容易。"

"我還以為他蹲過大獄呢!"

"他?哪兒能呢!泥鰍似的…"韓經理不想説崔永利的壞話,笑一笑閉了嘴。李慧泉有些沮喪,使他格外小心的人原來只是個開除公職的貨。這個平庸的貨居然幹得那麼得心應手,那麼心不在焉,撈錢搞女人,一切都有條不紊。

他怎麼就沒有這份能耐呢?李慧泉終於明白,崔永利引他的恰恰是他所沒有的那些東西。人家活得閒適輕鬆,黑事事幹得尤如兒戲,可他卻活得太累了。他是不是太把自己當個人或者太不把自己當人了呢?

擺攤的生活越來越乏味。買貨的人不多,看貨的人也很少。

攤前過往的行人帶着許多故意,似乎在每一件衣物裏都發現了一個了不起的陰謀,攤主們的敵意更強烈。不看貨便罷,看了貨而不買想不遭奚落就離去是不可能的。李慧泉把每一個在他攤前駐足的人都看做小氣鬼,他不冷不熱地跟他們搭話,內心充滿了藐視和詛咒。把八塊錢的襯衣以十五塊的價賣出去,他心裏除了有些幸災樂鍋之外,已經找不到絲毫憐憫。

生活裏確實有什麼東西不對頭。問題出在哪兒,不知道。他自己的問題在哪兒也無從知道。他夏天焦灼煩躁。秋深了,他的情緒仍舊沒有着落,反而更加落魄孤寂,離枝的葉子似的。他看着街上無邊的行人和無邊的車輛,知道自己眼中沒有多少善意,別人不瞭解他,他也不瞭解別人。有誰為別人的痛苦而難過呢?

沒有。他不為在汽車站旁邊拉二胡的言人難過,他不僅不往地上扔錢,他還覺得瞎子是大家難以識破的騙子手。他也不為常年在神路街扮破爛的老太太難過,老太太整天紮在拉圾堆裏,本身就成了一堆垃圾,他用看垃圾的眼光看她,沒有同情,甚至沒有表情,沒有表情也是一種表情,那就是極度的麻木不仁。他在別人那裏得到相同的東西。有誰關心他每天早晨起牀那一瞬間的複雜心情?有誰理解那些每天晚上折磨他的零亂念頭?沒有。他今天出車禍,明天人們就會把他忘掉。他血模糊的樣子頂多是一件恐怖的材料和新鮮的話題,在人們嘴皮子上掛一下就消失了,人在別人眼裏是無足輕重的。痛苦或死亡一旦和別人發生聯繫,意義就顯然不一樣了。人們只為自己難過。人們最關心的只有自己。愛別人是假的。人們愛的是發出這愛的自身。別的人實在算不了什麼。歸結底,誰都算不了什麼,包括他,包括他知道的一切偉人和凡人。

李慧泉對自己腦子裏的許多念頭持懷疑態度,但仍舊讓它們出圈的羊羣似的紛紛地湧出來。他阻攔不住它們,也不想阻他站在東大橋冷清的貨攤上,經常到自己的腦袋成了一架運轉不靈卻傻勁十足的機器,像汽缸有病的汽車一樣。不管自己和前邊出了什麼事,都啪啦啪啦地一直走下去。

他覺得十字路口那個指揮通的警察跟他的處境很相似。

每天在那裏經受無數車輛的包圍,一定非常孤獨。電車裏的售票員、街上揮舞掃帚的清潔工、飯館裏收拾碗筷的人、未竣工的高樓上的小蟲子一樣的身影,誰的處境更好一些呢?

問題無窮無盡。生活的各個角落裏都晃着孤單的身影。李慧泉能在許多人的眼裏發現自己。他可以想象,自己就是這個樣子。所有孤獨無助的人都是這個樣子。面孔枯黃而沒有血,眼睛無神而無光,嘴角耷拉下去,眼角也耷拉下去,牙齒髮出淡淡的青。他在停車場見過一位犯規痛病的小夥子,小夥子搐一陣恢復過來的時候,臉上就是這種情景。當時他彷彿看見了自己。不知是否動了憐憫心,他覺得躺在兩輛汽車之間的狹窄空地上連連搐的人,身上和動作裏都有一種悲哀的很優美的東西。

那似乎是對某種東西的很認真很失敗的反抗,雖然不能成功,盡力的樣子是可敬的。除此之外,人們還能幹出什麼新鮮事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