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舉屠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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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臘月，老米就開始磨刀，磨那把一尺來長的殺豬刀。他在院子的西牆下架上一條長板凳，板凳上固定一長條兒型凹的磨刀石，然後騎上板凳，一起一伏，一下一下很有節奏地磨。磨兩下就把刀舉過頭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在太陽底下照照，大拇指順着明晃晃的刀刃輕輕一抹，覺一下刀磨得是否鋒利。

老米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的另一隻眼瞎了，想睜都睜不開。年輕那會兒，老孃有病想吃包子，他跑了二十多里路來到鎮上。包子鋪的包子正好出鍋，香氣一下子鑽入他的鼻孔。他緊溜了兩下鼻子，隨口説，真想一口氣吃下它十個。當時還不時興小籠包，全是碗口大的大包子。老米身旁站着一個買包子的，就接過話來説，你要是能吃下二十個包子，錢由我出。店主也跟着起鬨，説你要是能吃下一百個包子，我不僅不要錢，再送你一百個包子。話搭話將到這了，老米點了點身邊幾個買包子的，説你們幾個可要為我作證，又問店主説話算不算數。店主和眾人點頭説算數，要是吃不了，就如數給錢。老米把袖子一挽，一手一個拿起包子狼虎嚥吃起來，眾人看的是眼發直。老米身材魁梧，飯量大得驚人，也有一膀子力氣。當他吃到第六十九個時，實在是咽不下去了，撐得他上躥下跳，眼珠子瞪得嚇人。他從鎮上跑回村子，圍着村子跑了一圈又一圈，還是撐得不行，下圈起糞，起了一家又一家，最終還是撐瞎了一隻眼。

老米有大名，大名叫米志剛。但志剛這個名字很少有人知道，他瞎了一隻眼後，村裏人背地裏叫他蝦米，不是蝦米是瞎米，等上了點歲數就開始叫他老米了。

老米正低着頭磨刀，一個長得小巧的女人，懷裏抱着一小捆玉米秸朝他走來。玉米秸長短不一，枝枝杈杈的遮住了女人的半邊臉。女人走到老米跟前，從玉米秸裏探出頭怯怯地問，俺餓了，晌午吃啥。老米停下來，抬頭瞟了女人一眼，説先把米粥熬上，等會兒我來炒菜。女人剛想走開，老米又補充道，記着，別忘了把米洗洗。女人沒吱聲，抱着柴火邁着小碎步朝廚房去了。老米搖搖頭，苦笑一聲，又低頭磨他的刀。

這個女人是老米的女人，是老米得了便宜，撿來的女人，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張紙證明女人是他老婆。女人的家在南方，被人拐賣到了北方。她剛來時還是個女學生，年齡不過十六七歲。當她發現上當受騙後，就開始伺機逃跑。人生地不，每次她都沒有跑掉。買她的男人把她找回來後就是一頓毒打和折磨。後來她傻了。她也不跑了，因為她已找不到方向，不知道往哪兒跑了。

這個女人叫什麼，哪的人，倒了幾次手，轉了幾個村，沒人能説的清，反正最後賣給了和老米同村一個叫大炮的光男人。女人穿着男人肥肥大大的衣服，臉髒得看不清五官，頭髮如一蓬亂草，整天窩在門前的柴火垛旁，呆呆地望着村口，哈啦子得老長。

大炮買下這個傻女人也是沒辦法的事，家裏弟兄多，他又是老大，等弟弟妹妹都成了家，他也半老四十了。跟傻媳婦過了半年後，他也沒了耐心，想外出打工，又不知道怎麼打發買來的傻女人，就有心把媳婦轉手賣出去。他在村裏劃拉來劃拉去，就瞄上了老米。

當年老米因為偷了大隊一隻喇叭，想做一個風筒，被村武裝民兵捉住，扣了個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投進了監獄。出獄後，老米三十多了，一隻眼又瞎，還有污點，哪家的閏女肯嫁他，因此，他就一直打着光兒。大炮找到老米，説明了來意。老米一摸光頭，嘿嘿一樂，説別逗了你，這女人傻了巴嘰的，我要她幹啥？大炮説，傻是傻了點，但女人的零件一個不少。要是調教好了，還能做點家務，生個孩子。老米説，這麼好的事，你咋捨得給我。大炮説，我這不是要外出打工嗎，擔心沒人看着，把她丟了，餓死了，好歹也是個命你説是不？老米説，是倒是，你賣給我行，但我沒錢。説着老米攤開兩手，表示自己一窮二白。大炮説，那你先替我養着，等我打工回來再領回去，費用咱另談，你看行不？老米説行，就答應下來。

老米在院子裏曬了一大盆子水，把女人扒了個光，放進大盆裏，從上到下洗了個通透。當把女人從水裏撈出來時，老米發現女人像從地裏剛拔出來的白蘿蔔，脆實白，紅撲撲的小臉兒，小鼻子小嘴兒長得怪好看的。老米從她緊繃繃的皮和堅的子上看，也就二十出頭的樣子。

老米別看長得人高馬大的，還瞎着一隻眼，看起來有點兇，其實人心眼兒不差，會疼人的。老米想，這好端端的一個孩子，讓人糟踏成這樣，要是親爹親孃見了還不心疼死。第天，老米趕集買來女人的衣服和一些用品，回來後笨手笨腳給她換上，梳理了頭髮，並用猴皮筋紮成一把刷子。女人穿上新衣服，甩着袖子傻樂。

老米把女人看成寶貝似的，趕集上廟，走哪兒帶到哪兒。別人見了，問老米馱的誰呀，老米想，是啊，她是誰呀，還沒個名字。老米沒什麼文化，只上了小學三年級，但他知道花兒最好看最漂亮，如今女人進了他老米家，就叫她米花吧。米花就成了女人的名字。

半年後，米花臉紅潤，身體也漸漸豐滿了起來。她神狀態時好時壞，但比剛到老米家時強多了，神好時，還能做一些簡單的家務。過年的時候，大炮從外面打工回來，並帶回來一個白胖的婦女。大炮找老米要錢。老米脖子一梗説，我替你養着女人，不向你討錢，你倒向我要錢來了。大炮怕老米把事情鬧大，帶回家的女人要是知道了這事一準和他生氣，再説，一個傻子也賣不了幾個錢，只好作罷。老米一分錢沒花，白白撿了一個媳婦。這個便宜撿得，老米想起來就想笑。

老米愛笑了。老米愛笑也是從米花病情得到穩定，他鑲了假牙以後。老米見誰都笑，見了小孩子領領逗逗，儘管嚇得孩子哇哇大哭。他倒揹着手走路，臉上呈現出一團的和氣，見人不笑不説話，一笑出兩顆金燦燦的假牙。

老米右側的一顆嚼牙鬆動了，疼得他吃不了東西，他就想拔了壞牙，鑲上一顆假牙。他不敢去大醫院，大醫院鑲牙貴得很。他趕集看見過擺攤鑲牙的，一塊兒白布單子上寫着祖傳鑲牙幾個紅字，白布上方還畫着一張滿口白牙的大嘴。老米騎上自行車，馱上米花到集上鑲牙。他給米花買來了一串糖葫蘆，讓米花坐在他身邊吃。鑲牙的大夫是個矮胖男人，他讓老米坐在一把椅子上，白大褂一抖罩在老米身上，老米覺得有點像刮臉、剃頭。鑲牙的男人也不能叫做大夫，無牌無照，沒有任何證件證明他是個大夫，跟着父輩學了一點手藝，到處趕集擺攤，反正是掙一個是一個，也不用什麼費用。鑲牙的男人用鎳子從一個掉漆的大茶缸子裏夾出來一個棗大的棉球，在老米嘴中這麼一攪活，動作有點像懶婆娘刷鍋。他讓老米忍一忍，手下一用力，壞牙拔了下來，並用鎳子夾着讓老米看。然後往老米嘴裏了一個酒棉球，讓使勁咬住，解下白布單子對老米説半個月以後來鑲牙。

半月後牙鑲是鑲上了，老米回家後覺不舒服，吃飯不得勁，就找來了。鑲牙的男人賠着笑問，咋得了。老米一把從嘴裏摳出假牙，説，你看看，看你鑲的破牙，是個呀，戴上它像戴着嚼子，疼得吃不了東西。老米有意識把問題説的嚴重一點，好讓鑲牙的男人多賠他一些錢。鑲牙的男人忙説，我給你修，給你修行不？老米説，不行，你説的倒容易，我罪可受大了。任鑲牙的男人好話説了一籮筐，老米耍賴，就是不讓，最後又在老米嘴裏挑了一顆有黴斑的牙，包上一層金皮，老米這才饒了鑲牙的男人。老米掏了一顆牙的錢，等於鑲了兩顆牙，自以為沾了大便宜，整天樂嗬嗬的，他愛笑並不是開心地笑，主要是為了展示那兩顆金牙。要是有人問起，他就説，在大醫院鑲的，純金的，要好多錢呢？別人也不能去驗證，但也不相信他説的話。誰不知道他是個愛佔小便宜的主兒，他才捨不得花那麼多錢去大醫院鑲牙呢。

老米愛佔小便宜村裏人都知道。他種地種到邊界線上，比別人多種上一壟，壘牆多佔鄰居一磚的地兒，為這些事也沒少和人生氣。但他自己不生氣，只會嘿嘿笑，得別人一點脾氣都沒有。説起他愛佔便宜，還得從他殺豬説起。老米十七八歲跟父親學會殺豬。家裏院子的西南角，常年支着一口九印大鐵鍋，逢年過節給鄉親們殺豬，殺一頭豬十塊錢。他也不光掙殺豬錢，每殺一頭豬，刮下的豬，還有小腸什麼的，也能賣上幾個錢。只是村子小，人户少，就年前十來天的事，説是掙錢也掙不了多少錢，於是，他就動了歪腦筋。豬殺好了，他有意支走豬的主人，然後從血脖子上割下一條子，或是從豬尾巴的地方剜下一塊兒，偷偷放進他家廚房。他做事底細，不顯山不水的。要是被主人發現了，他會説，這點不好，髒，吃了對身體不好，我剜下來要扔掉的，説着還真扔在了地上，白坨坨的一塊子沾上一些土和柴草，主人就是心疼也就不要了，等主人拉上豬走遠了，他再撿起來。

鄉親們都知道他這個病，可是本村就他一個殺豬的，要是跑十來里路到外村殺豬也不值當的。再説老米活兒做的地道，豬殺的光光溜溜，乾淨利落。真是遇上個嘴尖舌快的老孃們，嘰嘰喳喳跟他嚷兩句，他只是嘿嘿一笑，從不還嘴。

剛進了臘月就陸陸續續有殺豬的了。老米老早磨好了殺豬刀，單等着一試身手。還沒到臘八，他已殺了兩頭。這天，老米穿着油漬麻花的大圍裙，一起一伏用氣管子給死豬打氣，只見死豬一點點鼓漲起來，氣鼓起來的豬滾圓的像個大氣囊。這時村電工推着小車進來了，車上拉着嗷嗷嚎叫的豬，進門就對老米説，快點，快點，趕緊殺了。老米頭也沒抬説，你急啥。電工説，上級來人到村裏檢查工作，想吃豬燉粉條。老米説，你再急，也要等我把這頭豬殺了再説，要不，這氣就白打了。電工説，打打氣算個球，上頭來的人可是電祖宗，掌管着咱全村的電，要是人家一生氣，電停了你可要擔着，讓一村子人罵你。老米點頭，説行行行，先給你殺行不？老米給電工殺着豬，一想起電工平時牛氣哄哄的樣子就來氣。按輩份電工該喊老米爺爺，平老米給他打個招呼，他愛理不理的，不就是個破電工，有啥了不起的，你不是電老虎嘛，我今天就摸摸老虎股。豬快要殺好了，老米説，柴火不夠，讓電工回家抱柴火。電工説，用你家裏點柴火不行嗎？老米説，不行，用俺家的柴火要加錢。電工無奈，只好回家取柴火。電工前腳剛走，老米揚起殺豬刀，“哧溜”一刀從血脖子的地方割下一大條子來。

電工拉上殺好的豬走了，工夫不大又折回來了，質問老米血脖子呢。老米裝成沒事人似的，上前笑着摸了摸電工的脖子，説這不是嗎？電工一揚手推開老米，瞪着眼説，我説豬的血脖子呢。老米眨着一隻眼説，不知道啊，都給你了。電工指着小車上的豬説，你看看，都到前腿了，哪還有血脖子。老米一看，噢，下手是狠了點。詭秘一笑，説現在哪還興脖子呢，一見人早就縮起來了。電工一聽，老米竟拐彎抹角地罵他。電工在村裏讓人捧着敬着，哪兒受過這種氣，氣得他是脖子上的青筋突突亂跳，蹦着高兒罵老米。可是老米只是嘿嘿笑，死活不承認。電工氣哼哼地拉上豬走了，臨走撂下一句話，你等着，有你好瞧的！

後來，天一擦黑，老米家裏就斷電。而這個時候，老米忙活着殺豬，正需要電的時候。他心裏清楚是電工搞得鬼，就支使米花去找電工。米花跟了老米這些年，病犯的次數越來越少，病情基本穩定下來，不犯病的時候跟正常人沒什麼兩樣。老米只所以讓米花找電工，一是他騰不開手，二是跟電工吵了幾句臉上磨不開面子。米花一去，電就來了。老米也沒多想，照樣殺他的豬。

以後每天到了這個時候就停電，而且只老米一家停電。老米也只有一次次派米花去要電。有一次，米花去的時間有點長，電都來了米花怎麼還不回來，老米擔心米花犯病，正好手中已幹完了活，把刀往間一別，徑直朝電工家去了。

電工家的門虛掩着，老米推開門就走了進去，眼前的一幕讓他目瞪口呆:電工和米花光着身子疊在一起。老米血往頭上湧，大喝一聲，從間拔出明晃晃的刀子，電工嚇得提起褲子就跑。米花沒穿衣服，光着身子衝老米傻笑，不停地説，亮了，亮了…

老米高舉的屠刀“咣噹”一聲落在地上，他蹲下來，雙手抱住頭，嘴裏發出嗚嗚咽咽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