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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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想,寶姨説的不對。張老闆可不像個賊。他身材魁梧,待人客氣,神情坦然。父親興致地贊他“對科學,歷史,乃至全中國做出巨大貢獻”張老闆顯然很高興,又客氣一番。然後父親就進屋去取買棺材的錢付給張老闆。
那天天氣很冷,張老闆卻在出汗。他抬手用衣袖擦一把前額,過了一陣才留心到我在盯着他看。
“你可真是長高了,”他衝我説。我臉紅了。張老闆可是大名人,大名人跟我説話呢。
“我妹妹長得比我還高呢。”我想了想説。
“她比我小一歲。”
“啊,不錯,”他説。
我可不是想讓他贊高靈。
“我聽説您有北京人的骨片?”我又説。
“是哪塊的骨頭?”
“哦,只有要緊的幾塊。”我也想顯出幾分重要,因此不假思索就説:“我原先也有幾塊骨頭的,”説完馬上伸手捂住嘴。
張老闆面微笑,等我繼續説,過了一會又説“那骨頭現在哪去了?”我不想無禮,回答説:“我們放回裏去了。”
“哪裏的?”
“我不能説。我保姆讓我保證不説的。那是秘密。”
“哦,你那個保姆,就是那個臉特別醜的。”張老闆扎煞着手指在自己臉上比畫。
我點頭。
“她是個瘋子。”他朝着敲鐵桶的聲音望去。我沒吱聲。
“就是她去那個裏找的骨頭對嗎?”
“我們一起找的。她把骨頭放回去了,”我很快地説。
“可我不能説在哪兒。”
“當然。確實不該告訴不相干的人知道。”
“哦,您可不是不相干的人!我們家跟您很。大家都這麼説。”
“可你還是不該告訴我。不過你一定跟你父母説過了。”我搖搖頭。
“我誰也沒説。要是我説了,他們就會跑去把骨頭都挖出來了。這是寶姨説的。她説骨頭得待在裏,不然她就得倒黴。”
“怎麼會呢?”
“是毒咒。要是我説出來她就得送命。”
“她反正已經老的了,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覺得她不老。”
“女人什麼年紀死的都有,可不是因為什麼惡咒,經常是生病或者意外。我前面一房太太十年前就去世了。她一向就笨,有天從房頂上摔下來了。如今我新娶了一房太太,可比原來的還要好。要是你的保姆死了,你也可以找個新的。”
“我都這麼大了,用不着再找保姆了,”我説。我開始不喜歡這樣的談話了。很快父親就拿了給張老闆的錢出來。他們兩人又閒話了一陣,隨後張老闆對我説“下次見到你,我們再談。”説完,就拉着空車走了。張老闆這麼一位鎮上的大名人,居然注意到我這麼個小不點,父親見了似乎很高興。
幾天之後,我們給老太太辦喪事。人人都放聲大哭,依着習俗,母親作為女當家,哭得最響。她盡忠職守,哭得萬念俱灰一般。我也哭,心裏還很怕,怕喪事辦完了以後的事情,這下母親一定要趕寶姨走路了。
可她沒有。是這麼回事:母親相信老太太的魂還留在家裏,查看大家是不是遵從她的指示,有無違背。每次母親在廁所蹲坑的時候,總能聽到有聲音問她“你看到虎森沒有?”她説這事的時候,二嬸回答説“一見到你那光股啊,任是什麼鬼魂也要給嚇回去了。”大家鬨堂大笑,可是母親聞言然大怒,宣佈説要扣掉大家下個月的月錢。
“這是給你們個教訓,教你們知道敬奉老太太,”母親説。母親為了外院鬧鬼的事,每天都到村廟裏去燒香,多多供奉。她還到老太太墳上去燒紙錢,給老太太做上路的盤纏,好在陰間少受些苦。可是儘管如此,母親還是鬧便秘,熬到九十天上,她又跑回壽品店裏,買回一部紙紮的汽車,紙車有真車那麼大,車上還有司機。老太太有一回到周口店去趕廟會,見過一輛真的汽車,汽車跟好多馬車驢車一起停在場院上。她説,那車哄隆隆就開走了,聲音大得,鬼怪聽見也要嚇跑掉。車子開起來那叫快,能直接飛到天上去。
於是汽車在大火中化為灰燼,也把老太太的魂從茅廁直送到陰間去。就這樣,我們的宅院又恢復了平常那種吵吵鬧鬧的樣子。大夥照常過子,每唸叨的不過是蜀黍發黴,玻璃裂了道縫這等家常瑣事,並無什麼要事。
只有我擔心寶姨以後命運如何。
我還記得母親收到北京那封不速之信的那天。那是三伏天裏,蚊蟲鬧得正歡,瓜果放在外頭太陽底下,不出一個鐘頭就會腐爛。老太太過世已經有九十多天了。當時我們都坐在院子裏大樹下陰涼地裏,等着聽新聞。
寫信來的老劉寡婦我們都認識。她是我們家的遠房親戚,算起來跟父系隔了八層,跟母系隔了五層,關係還不算太遠,家裏的紅白喜事她也都參加。老太太辦喪事她也來了,跟大家一樣,哭得很大聲。
母親不識字,就讓高靈讀信給她聽。眼看這等臉的重要差事又落到高靈手上,我只能拼命掩飾自己心裏的失望。高靈理理頭髮,清清喉嚨,嘴,這才張口讀道:“‘賢表妹如晤:我謹代表諸家親眷傳達對您的問候。’”隨後,高靈磕磕絆絆地念了一大串名字,裏頭既有剛出生的娃娃,也有母親確知已經去世的親戚。在下面一頁上,我們這位老表親寫道:“我知道您仍在服喪,悲痛之下寢食難安。因此若此時請大家到北京一聚,似乎時機不當。可我一直把上次葬禮上見面時你我談過的事情放在心上。”高靈放下信轉向母親,問道:“你們談的什麼事?”我也同樣很好奇。
母親打了高靈的手一下,説:“別多事。接着念,該你知道的事我自會告訴你。”高靈接着念信:“‘恕我冒昧提議,令長女可否到北京來一趟,會一會我的一位遠親。’”一聽她説到我,我心裏很動。高靈瞪了我一眼,見她面妒,我有幾分得意。高靈接着往下讀,可讀得沒那麼熱心了:“‘我的這位親戚有四子,他們家跟我是第七層表親,隔了三代,不同姓。他們家跟你們同村,不過跟你們兩家幾乎完全沾不上血親。’”一聽到“血親”二字,我立刻明白過來,她想讓我去見這個人,是為了讓那户人家看看,我適不適合給他們做媳婦。我當時虛歲十四,跟我同齡的女孩子那時候多半已經出嫁了。至於説那户人家到底是誰,劉寡婦説除非她確知我們家人對這事有興趣,否則她不會透那家人的情況。她寫道:“恕我直言,並非我自作主張想起這户人家,乃是對方父親找到我問起茹靈的情況。彼家人顯然是見過茹靈,對她的美貌以及甜美的情印象尤深。”我臉紅了。母親總算聽到別人讚我了。也許她心裏也認為我確實具備這些優點呢。
“我也要去北京,”高靈像小貓一樣哼哼唧唧地抱怨起來。
母親責備她説:“人家請你去了嗎?沒有!你自己嚷着要去,簡直就是愚蠢。”高靈又要開始哼哼唧唧,母親使勁扯了一把她的辮子説:“快閉嘴”隨即把信遞給我,讓我接着念。
我站直了身體朝着母親,很是抑揚頓挫地開始念:“‘彼家建議雙方在北京,尊府墨店裏會面。’”我停下來,對高靈笑了笑。我和高靈都從來沒到店裏去過。我接着念“‘如此一來,即便雙方意見不合,兩家也不至失了顏面。若是雙方都覺得這樁姻緣不錯,那可真是老天保佑,在下不敢居功。”母親鄙夷道:“説什麼不敢居功,她圖的還不是大把的謝禮。”信裏其餘內容如下:“賢媳難覓,這一點想必您也贊成。或許您還記得我那二兒媳?説來慚愧,她竟是個冷心腸。今天她跟我説,不如不教令愛那媽跟隨到北京來。她説,若是人家見到她們二人一起,只會被那媽的醜臉嚇到,顧不上欣賞姑娘美了。我説她胡説八道。不料寫信之際,我突然想到此處不便收留僕役。我家僕役已然在抱怨,説鋪上睡不開。因此,或許媽不來為好。蔽宅貧寒,不便之處請您多多諒解…”讀完信以後我才抬頭看寶姨,心裏很愧疚。她用手語向我示意説:不要緊,我過些時候會告訴她,我可以睡在地板上。我轉向母親,想聽聽她對這事怎麼説。
“寫封回信,告訴劉寡婦説我過一個禮拜就送你過去。我本該親自送你過去,但是時值制墨忙季,手上事情太多,我走不開。我會請老魏讓你搭他的車去。他月初總要去北京送藥材,多搭一個客人賺點零錢用,他不會在意的。”寶姨揮手要我注意。現在該告訴她了,説你不能一個人去。你一個人去,誰替你看這門親事到底好不好?要是這個好管閒事的蠢表親把你賣給窮人家當姨娘可怎麼辦?請她考慮到這一點。
我搖搖頭。我怕提出些不必要的問題惹惱了母親,毀了自己去北京的機會。寶姨拉我的衣袖,可我還是不理會。後來我多次不理會她,寶姨終於生氣了。因為她不能説話,母親又不認字,我要是不肯替她傳話,她就無計可施了。
回到房間後,寶姨苦苦向我哀求。你太小了,一個人去北京不行的。這一路上很多危險,你想象不到的。匪徒可能會殺了你,把你的頭擺在樹樁子上…我沒有答話,也不跟她爭論,本不給她藉口跟我吵。她一天到晚不停地跟我嘮叨,第二天,第三天,還在嘮叨。有時候還遷怒於寫信的劉寡婦。那個女人本不理會什麼對你最好。她一天到晚攙和別人的事情都是為了錢。要不了多久她就會惹上一身腥,自食其果。
後來,寶姨給我一封信,讓我轉給高靈,讓高靈讀給母親。我點頭接過,但是一出房門轉過屋角,我就打開來看了:“路途危險,非但有匪飛彈,夏天惡瘴盛行,北京更是有此地聞所未聞之惡疾,一旦茹靈染病,鼻子手指可能會生瘡爛掉。好在我知道如何醫治這些疾病,因此,只要我陪同前往,茹靈就不至於帶病歸來,連累全家…”後來,寶姨問我有沒有把信給母親,我板起臉,硬着心腸,撒謊説“給了。”寶姨嘆口氣,如釋重負。這是第一次我説謊沒有被她發現。我不知道是她發生了什麼變化,竟察覺不出我有沒有説實話呢,還是説我變了?
我出門前的那天晚上,寶姨拿着那封信站在我面前。我原是把信團成一團在褲子口袋裏的。這是什麼意思?她扯着我的胳膊質問我。
“放開我,”我向她抗議道。
“你不能再對我發號施令了。”你以為你很聰明?你不過是個傻丫頭罷了。
“我才不是。我不再需要你了。”等你多長長腦子,你才真的不需要我呢。
“你是想把我留在這裏,好保住你的保姆差使。”她的臉一下子黯淡下來,彷彿被人一把掐住了脖子。差使?你以為我留在這裏就為了給你當保姆這個微不足道的差使?哎呀!我活下來難道就是為了聽你這孩子説這種話嗎?
我們兩人都在大口氣。我對她大嚷,把我經常聽到母親和嬸孃們説的話喊給她聽:“你活下來是因為我們家人好心憐恤你,救了你的命。我們本來大可不必救你。小叔就是因為要跟你結婚才鬧得厄運當頭,被自己的馬踢死的。人人都知道這麼回事。”聞聽此言她整個身體都垮了下來,我以為她終於肯接受現實了。當時我對她盡是憐憫之情,就像憐憫那些乞丐,卻不敢直視他們的眼睛。我覺得自己終於長大了,寶姨再也管不了我了。彷彿舊的我在注視着新生的我,驚歎我何以有這樣偉大的蜕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