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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絲回到母親家,開始收拾,扔掉茹靈積攢的好多沒用東西:髒紙巾,塑料袋,飯店贈送的小包裝醬油和芥末,一次筷子,用過的管,過期的優惠券,裏面只剩下小棉球的空藥瓶。她把櫥櫃裏那些瓶瓶罐罐全倒出來扔掉,有些甚至都沒開封。加上冰箱冷凍冷藏室裏那些腐壞的食物,足足裝滿了四個大垃圾袋。
清理掉這些東西令她覺得好受些,彷彿她清理的是母親大腦中糾結不清的東西。她一個又一個櫥櫃接着收拾。她找到了一些印着冬青圖案的小手巾,這些聖誕節的禮物茹靈一直不捨得用。絲把它們放進一個袋子裏,準備等一下捐給慈善機構。她還找到自己小時候就開始用的破舊巾和大減價時買的便宜牀單。新的牀上用品還好好的收在百貨商店的禮品包裝盒裏,原封未動。
可是當絲去取那些舊巾的時候,發覺自己跟媽媽一樣,捨不得丟掉這些舊東西。它們充滿了過去生活的痕跡,有自己的生命,歷史,個,與其它的記憶緊緊聯繫在一起。比如她手裏這條海棠圖案的巾,她記得自己曾經覺得它很漂亮。她常常用這塊巾包裹起濕漉漉的頭髮,假裝自己是個裹着頭巾的女王。有一天她帶着巾去海灘,被母親責怪説不該把“好東西”拿去用,應該拿那條邊上都了的綠巾。絲從小所受的教育使她不可能像吉蒂恩那樣,每年花上千元買意大利產的名牌牀上用品,去年的就像過期的舊雜誌一樣隨手丟棄,絲毫不覺得可惜。也許絲沒有母親那麼小氣吝嗇,可她始終很在意,生怕丟掉了什麼東西過後會後悔。
絲走進媽媽的卧室,梳妝枱上有好多香水,足足得有二十幾瓶,都原封未動地放在包裝盒裏。媽媽管它們叫“臭水”絲曾經試圖跟媽媽解釋説toiletwater並不是説廁所水,而是淡香水。可是茹靈説這名字一聽就像是廁所裏的臭水,何況這些都是高靈他們家人送的禮物,茹靈覺得他們是有意要羞辱她。
“要是你不喜歡他們的禮物,”絲曾經説“為什麼每次都跟他們説這正是你想要的呢?”
“我怎麼能不客氣客氣嘛?”
“既然你這麼討厭的話,那你就客氣客氣,完了扔掉就是了。”
“扔掉?怎麼能扔掉呢?那不是費錢嘛!”
“那就給別人。”
“誰會要這個?廁所水!呸!人家以為我要大大羞辱人家一番呢!”到頭來這二十幾只瓶子就擺在茹靈的梳妝枱上了,二十幾份羞辱,有些是高靈送的,有的是高靈的女兒送的,她們絲毫不知道,每天早上,茹靈一起牀,看到這些禮物,就憤憤然覺得整個世界都在跟她作對。出於好奇,絲打開了其中一盒,擰開瓶蓋,果然臭!媽媽説的沒錯。不過她轉念一想,香水的保質期有多長?香水不像葡萄酒,越陳越香。絲把這些盒子扔進那個準備捐給慈善機構的袋子裏,突然意識到此舉之荒唐,於是乎,雖然心裏覺得很費,還是堅決地把盒子都扔進了垃圾袋。還有這盒粉餅該怎麼辦呢?絲打開金飾有百合花紋樣的粉盒。這個粉盒至少有三十年曆史,裏面的粉經過多年氧化,已經變成了橘紅,好像表演口技的木偶臉上的顏。不管它看起來像什麼,這東西肯定有毒,説不定會造成癌症,或者老年痴呆症。世上的一切,不管看上去多麼平淡無害,都具有潛在的危險,在你最不注意的時候,裏面的毒素就會滲透出來,染你,害你生病。這些都是茹靈灌輸給她的道理。
她把粉撲拿出來,粉撲邊緣結了些粉塊,但中央部分非常平滑,顯然茹靈曾經每天用它上妝,遮蓋臉上的皺紋。她把粉盒粉撲都扔進垃圾袋。過了一會卻又急忙把它撿了回來,幾乎忍不住哭出來。這個粉盒是媽媽生活的一部分!萬一媽媽懷舊、想念這些舊東西的話,可怎麼辦呢?她重又打開粉盒,對着小鏡子審視自己心痛的神情,然後重又看到了那橘紅的香粉。不,此事無關懷舊,這東西有毒,太嚇人了。她再次把粉盒扔進垃圾袋。
傍晚時分,起居室的一角堆滿了絲認為媽媽用不着的種種物事:一部老式電話機,縫紉圖版,積年的舊水電賬單,五個磨沙玻璃冰茶杯,還有一堆印着標語的咖啡杯,樣式顏各不相干,一個三頭枱燈,其中一個頭早已不知去向,當初放在門廊上那個蚌殼形狀的舊躺椅,一個老式烤麪包機,電線都磨了,機身弧形的線條像是別克車上的擋泥板,一個廚房鬧鐘,表面的指針分別是刀叉和勺子的形狀,媽媽的活袋子,裏面放着好多沒織完的紫,青和綠的拖鞋,過期的藥品,還有一個蜘蛛腳似的破舊晾衣架。
天已晚,但絲越幹越來勁,她環顧四周,扳着手指一一檢視房子裏什麼地方需要修補,以免發生意外。牆上的座要換,煙霧探測器該換掉,熱水器的水温調低以免母親洗澡的時候不慎燙傷。天花板上那塊褐的污漬是漏水造成的嗎?她仔細追蹤可能被雨水淋到的地方,一路看到沙發邊的地板上,她審視的目光停了下來,衝上前去,把地毯掀起一角,盯着地板看。這裏是媽媽藏東西的秘密地點之一,她總喜歡把值錢的東西放在裏面,怕是萬一打起仗來,或是用媽媽的話來説,出了“想像不出的天災人禍”這些東西就能派上用場。絲按住木板的一端,只見咯噔一下,地板的另外一端就像蹺蹺板一樣翹了起來。啊哈!蛇紋金鐲子!她把鐲子拿出來,得意地咯咯傻笑,活像是參加電視遊藝節目的選手選對了答案,開對了門。當初媽媽拖着她跑到傑克遜大街上的皇家玉石館,花一百二十美圓買了這隻鐲子,茹靈曾經對絲説,這是二十四開純金的,萬一急用的話,可以拿去稱重量,全價把它轉賣掉。
茹靈別的秘密收藏點都怎麼樣了呢?絲從向來不用的壁爐爐膛裏取出一隻放影集的籃子,然後摸到一塊鬆動的爐磚,把磚頭拿開——哈哈,果然還在!太不可思議了!一張二十美圓的鈔票裏面卷着四張一美圓紙幣。如今重又找到這一筆小小的財富,她少年時代的見證,她覺得一陣恍惚。當年她們母女剛搬到這裏來的時候,茹靈把五張二十美圓的鈔票藏在那塊磚頭下面。絲隔三差五就去檢查檢查,每次都發現鈔票位置沒有變動。有一天,她學一部講少年偵探電影裏的樣子,把自己的一頭髮放在這卷鈔票上面。過後她每次去檢查,都發現自己的頭髮還在那裏。絲十五歲的時候,開始從這卷鈔票裏面“借錢”來應付自己的不時之需——也無非就是偶爾拿一兩塊錢去買睫膏了,電影票了,萬寶路香煙之類這些媽媽止的東西。一開始的時候她總是很焦慮,非得把錢放回去才安心。錢一放回去,她總是鬆一口氣,慶幸自己沒被逮住。她給自己找理由,覺得這錢是自己該得的,她整理草坪,洗盤子,沒事動不動就被媽媽罵一頓,得點報酬也是應該的。漸漸的,她把那幾張二十元的鈔票換成十元,然後是五元,最後就只剩下幾張一美圓的卷在僅有剩下的一張二十美圓裏面了。
如今,三十一年過去了,面對着自己當初作案的證據,她彷彿回到了少女時代,又彷彿隔着長長的時光,回頭觀察少年的自己。自己曾經是個不快樂的女孩,心中充滿了情,憤怒和種種突如其來的衝動。她曾經猶豫:到底是應該相信上帝呢,還是做個無神論者?是信佛教呢還是做個進的嬉皮士?不論選擇什麼信仰,媽媽常年的痛苦不快,到底會給自己帶來什麼樣的影響呢?世上真的有鬼魂存在嗎?若沒有的話,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媽媽其實是神有問題?世上真的有紅運當頭這種事嗎?不然的話,為什麼她的表兄妹能住在薩拉託加的高尚住宅?有的時候,她下定決心要做個跟媽媽完全相反的人。她不要整怨天尤人,而是要做些有建設的工作。她要參加維和部隊,到遙遠的叢林去服務。或者她又想做個獸醫,救治受傷的動物。再後來,她又想做個特教老師,教那些智力低下的孩子。她不會像媽媽那樣,整天説女兒半截大腦都不見了,她會把學生當作跟所有人平等的靈魂來對待,不挑剔他們的過錯。
她把這些鬱積的情緒寫在高靈姨媽聖誕節送給她的一本記裏作為發。當時她剛在英文課上看完《安妮記》①,跟班上其他女生一樣,她心裏也充滿了這樣一種覺,覺得自己也跟安妮一樣與眾不同,純潔無辜,對即將到來的悲劇一無所知,死後卻被人廣泛讚頌。記將證明自己曾經存在過,見證她的重要,更重要的是,將來總有一天,某個地方有某個人能夠理解她的心事,即便那時她已不在人世也沒關係。能夠相信自己的痛苦並非毫無意義,這種想法給她帶來了巨大的安。在記裏,她可以暢所言,真誠坦白。坦白當然得包括生活記實。因此記本一開篇就記下了當時電台排行榜上的十大免費金曲,還提到一個叫麥克爾?帕的男孩跟温迪跳舞的時候起了“反應”這是温迪的説法,絲當時還以為所謂“反應”是説那個男生得意洋洋,樂開了懷。
她知道媽媽在偷看她的記,有一天媽媽問絲“為什麼你會喜歡《轉,轉,轉》這首歌?大家都喜歡所以你就人云亦云?”還有一次媽媽故意鼻子,對她説:“怎麼會有股煙味?”當時絲剛在記裏寫到跟一幫朋友出去玩,在公園裏碰到幾個嬉皮,嬉皮邀請他們嗑煙。絲覺得很慶幸,媽媽以為他們的是香煙,要是給媽媽知道他們的其實是大麻,那可就有大麻煩了。經過那次盤問之後,絲忽而把記藏在衣櫃底層,忽而藏在牀墊中間,或是屜後面。可是不論她藏到哪兒,媽媽總能找到。至少絲通過媽媽不斷下達的最新令推論出,媽媽一定是看過她的記。
“放學後不許去海灘。”
“不許再跟那個叫麗薩的在一起。”要不就是“你怎麼對男生這麼着呢?”可要是絲抗議説媽媽偷看自己的記,茹靈就開始閃爍其辭,決不承認看過絲的記,可她又會説什麼“做女兒的不應該有秘密瞞着母親。”絲不願意在記裏有所隱瞞,因此她開始用黑話,西班牙語,還有一些媽媽不認識的多音節詞寫記。比如説“aquaticamusementsofthesilicaparticulatevariety”(變種二氧化硅顆粒之水上娛樂場)意思是指landsend那邊的海灘。
絲心想,難道當初媽媽就始終不明白,她越是堅持母女之間不該有秘密,女兒就越是要想方設法瞞過她?不過也許媽媽覺到了。也許母親自己也有事情瞞着絲。
“壞事不説為好。”媽媽説。母女兩人本不能互相信任。背叛和不忠就是從這種小事情開始的,並非什麼驚天大謊言,而是這些生活中的小秘密。
絲終於記起來自己把記最終藏在什麼地方了。這麼多年來她都忘記了它的存在。她走進廚房,爬上工作台,身手遠不如十六歲時那般捷了。她伸手往櫃頂上摸索,很快就摸到了那本記,記封面上有心型圖案,她曾經在上面寫下了幾個當初喜歡的男孩的名字,其中幾個名字後來又用粉紅的指甲油塗掉了。她拿着這本塵封的舊記下來,摩撫着紅燙金的封面。
她覺得手腳發麻,彷彿記裏預測了自己不可改變的未來命運。她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十六歲。翻開封面,內頁兩英寸的大字立刻映入眼簾:住手!私人文件!擅自閲讀,即是犯下非法入侵的大罪!沒錯!説的就是你!
可是她的媽媽照讀不誤,非但如此,她還徹底遵行絲寫在倒數第二頁的話,那番話差點要了母女兩個的命。
絲寫下那幾句致命的話之前一個禮拜,母女兩人相互折磨的形勢已經愈演愈烈。她們就像被困在沙塵暴中的兩個人,頂着巨大的痛苦,不停地指責對方是造成災害的罪魁禍首。矛盾突然升級是在前一天晚上。當時絲靠在卧室窗台上煙,門關着。聽到母親腳步聲朝自己房間過來,她馬上把香煙扔出去,倒在牀上,假裝在看書。茹靈跟往常一樣,也不敲門,徑直走了進來。絲抬頭作出一副純潔無辜的表情看着她,茹靈大叫:“你在煙!”
“我沒有!”
“你就是在煙,”茹靈指着窗户,大步走過去。香煙落在樓下窗台上,餘煙嫋嫋,揭穿了絲的謊話。
“我是個美國人,”絲大叫。
“我有隱私權,有權追求我自己的幸福,我活着不是為了滿足你的要求!”
“不對!你大錯特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