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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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以來,每年八月12起,絲?楊就開始失聲,説不出話來。
這種情況第一次出現的時候,絲剛搬到舊金山亞特的公寓裏。接連幾天,絲只能像個沸騰的茶壺一樣發出嘶嘶的聲音。她覺得那一定是什麼病毒引起的,或者是對房裏的某種黴菌過。
她第二次失聲的時候,正是他們同居一週年的紀念,亞特開玩笑説,她這喉嚨的病一定是心理作用作祟。絲也疑心是這麼回事。小的時候,她有一次摔傷了胳膊,也有段時間失聲説不出話。為什麼會這樣呢?他們同居兩週年慶的時候,她和亞特到大提頓國家公園觀星。據公園的一本宣傳冊上説“每年八月12左右是八月星雨的高xdx時期,每個小時都會有成百上千的星劃過天空。實際上它們是穿透大氣層的隕石,一邊下墜,一邊燃燒發光。”絲和亞特躺在天鵝絨般幽黑的夜裏,欣賞這星的奇景。她並非真的相信自己的喉炎是因為厄運來襲,也不覺得自己不能説話跟星雨之間有什麼關聯。但是打從童年,媽媽就常跟她説,星是“鬼形所化”看到星會倒大黴。要是你看到星,那就是説有個鬼想跟你説話。在她媽媽看來,一切都跟鬼魂扯得上關係:打碎了碗,狗叫個不停,電話接起來沒有聲音,或者聽筒裏傳來沉重的呼聲,都是鬼魂作祟。
第三年的八月,絲決定不再被動地等待失聲發作,而是事先跟朋友和客户解釋説,她計劃進行為期一週的沉默冥修。
“我每年進行一次這種靜修儀式,”她説“為了對語言和詞句的覺更加鋭。”她的客户中有一個崇尚新時代哲學的心理醫生認為,這種主動的沉默冥修“簡直絕妙”並且決定自己也身體力行,然後把他們親身體驗的發現寫到他們合作的新書裏,作為一種沉默療法,或者用以輔導家庭互動出現問題的人。
打那以後,絲的病竟然變成了每年一度的法定安排。早在自然失聲之前兩天,她就不再言語,並且客氣地拒絕了亞特主動提出要跟她用手語談的請求。她決定暫時不講話,這並非疾病,也不是什麼解不開的謎題。實際上,她很喜歡這種無須言語的狀態。整整一週,她不用安撫客户,也不用提醒亞特該做什麼,跟他女兒叨唸小心這個,小心那個,也無須因為沒打電話給媽媽而到愧疚。
今年已經是第九年了。絲,亞特和兩個女兒開車長途跋涉兩百英里,到塔霍湖來共度他們所謂的“沉默周”絲不想象着他們四人手牽着手走在特拉基河邊,懷着對自然的敬畏之情靜靜地觀賞每天夜晚的星雨。但是蚊蟲肆,多麗還嗚咽地説她看見了一隻蝙蝠,菲雅聽了逗她説“森林裏到處都是舉着斧頭的殺人狂,你還惦記着怕蝙蝠傳染你狂犬病?”他們逃回木屋後,孩子們都説無聊。她們抱怨道:“沒有有線電視?”因此亞特開車帶他們到塔霍城裏去租了好幾部恐怖片錄相帶。亞特和女兒們看着看着都睡着了,絲卻忍不住一直看完,結果夢到瘋保姆還有奇形怪狀的外星生物。
星期天,他們回到舊金山家裏,一身臭汗,怨聲載道,卻發現家裏沒有熱水。水箱漏了,加熱管因為缺水,温度過高,燒壞了。他們只得用水壺燒水,湊合着洗澡。臨時找工人來急修費用太高,亞特不想這麼做。絲很高興,因為她説不出話,無法表示異議。跟亞特爭執就意味着她得主動提出負擔急修的費用,他們在一起這麼多年以來,絲主動付費的次數太多了,幾乎成了自然而然的事。但是這次因為絲沒有主動提出來,她覺得自己小氣的,接下來又因為亞特沒有進一步解決問題的表示而到惱火。臨睡前,亞特輕輕捱到她身後,用鼻子愛撫她的脖頸,可她卻不由自主渾身開始緊張起來,亞特説:“隨你便吧,”隨後就轉過身去,這令她覺得遭到了拒絕。她想要解釋一下是什麼不對勁——隨即意識到自己也不知道哪裏不對勁。她只不過是情緒不佳,僅此而已。很快,亞特的鼾聲響起,她卻仍然心懷挫折,眼睜睜躺在黑暗裏,毫無睡意。
快到夜午了,還有幾個鐘頭絲就能開口講話了,她走進她的小書房,這裏從前是食品儲藏間,如今做了她的小工作室。她站到一張凳子上,推開一個扇小窗户。眼前是一片絕佳的美景:金門大橋紅的橋頭堡映入眼簾,橋這邊是海灣,那邊就是廣闊的太平洋。空氣濕潤,冰冷得撲面而來,彷彿可以盪滌塵埃。她仰望天空,但天太亮,霧氣太重,本看不見什麼“鬼影”憧憧。霧角聲開始響起。隨後,絲看到了滾滾而來的巨,花彷彿輕柔的羽絨被一般覆蓋在海面上,緩緩向大橋推進。她母親常常説,霧其實是兩條巨龍相鬥掀起的水汽,一條是火龍,一條是水龍。
“水火相遇而生蒸汽,”茹靈會這麼説①,她講英文帶着一股怪異的英國腔調,那是她待在香港的時候學來的。
“你知道,就像燒開水一樣,碰到蒸汽會把你的手指頭燙掉的。”濃霧漸漸瀰漫到大橋上的防波堤,沒了橋上的車燈。這個時間,百分之九十的司機都喝醉了酒——絲彷彿在哪裏讀到過,又或者是她曾經幫客户寫到過這句話?她從凳子上下來,依然讓窗户開着。
霧角仍在低鳴,聽起來很像肖斯塔科維奇某部歌劇裏的低音號,悲愴之餘略顯滑稽。但是,悲劇何曾會滑稽可笑呢?又或者,笑的只是觀眾,因為他們早就知道劇中人將身陷詭計?
絲仍然睡意全無,轉回到書桌前。一陣突如其來的憂慮湧上心頭,她似乎忘了件什麼事。什麼事呢?錢的問題?某個客户?還是她答應了兩個女孩什麼事情?她不應該忘記的呀。她開始整理書桌,把參考書排整齊,傳真文件和草稿都理清楚,據不同的客户和撰稿內容作上不同顏標記。明天她就得重新開始慣常的工作,再度面對截稿壓力。整潔的書桌給她一種嶄新開端的覺,頭腦也更清晰。一切井井有序。若有什麼並非急用的文件資料,她就扔到書桌右下角的屜裏,可現在這個屜裏滿了東西,沒回的信件,廢棄的手稿,她想將來可能用的着,隨手記下的靈,等等。她從屜底部出一沓文稿,心想,不管這是什麼東西,放在一邊這麼久了,想必可以扔掉了。
文稿上寫滿了中文,是她母親的字跡。是茹靈五六年前給她的。
“不過是些關於我家人的舊事,”她説,語氣顯得輕描淡寫,其實卻透出稿子的重要。
“是我打小時候的故事。我寫給自己看的,不過也許你可以看看我是怎麼長起來的,又是怎麼來到這個國家的。”多年以來,絲曾聽過些許母親生平的片段。從這份文稿看來,母親確是花費了不少功夫,卻又不好意思要求絲特意去讀自己的一番心血結晶,這讓絲覺得於心不忍。手稿上字跡一行行整齊清晰,沒有塗改過的痕跡,絲可以想見,母親是把早先寫過的稿子重新謄寫了一遍。
絲曾經嘗試着解開這份文稿的秘密。母親曾經向她灌輸關於中國書法和文字的知識,她卻很不情願學習,如今她還能認得其中幾個字:“事”
“我”
“真”但是要讓她把全部內容都讀出來,那就得要她把茹靈寫的那些彎彎曲曲的字跡都對照漢英字典一一辨認出來。第一句話是:“我知道這些都是真的。”翻譯這一句話絲就費了一個小時的工夫。她計劃每天破解一句話。第二天,她依照計劃又翻譯了一句話:“我的名字叫劉楊茹靈。”這句話很容易,只費了五分鐘。接下去就是茹靈丈夫的名字,其中一任丈夫就是絲的父親。兩個丈夫?絲很驚訝地發現母親另外還結過一次婚。還有,母親那句“我們的秘密也隨他們而去了”又是什麼意思?絲立刻就想明白,但卻不能去向母親詢問。據以往的經驗,她很清楚,每次要母親幫她把漢字翻成英文時,準沒什麼好事。首先,茹靈會責怪她小時候沒用功學好中文,而後,為了逐字解釋,母親會一路説到自己的往事,説到中文詞語那些無窮無盡的含義,枝節之繁令人不勝其煩:“秘密不單是指那些不能説出口的事。秘密可能會傷人,可能帶着惡咒,可能會害你一輩子,永遠也無法彌補”接下去又會東拉西扯到某某人了秘密,如何如何死得很駭人,如何會發生這種事,若不是當初如何如何,若不是千把年前發生了什麼事,本來不至於如此,等等等等,卻不説那秘密是什麼。若是絲聽她講這些的時候出一點不耐煩的神情,茹靈就會大發雷霆,隨即賭咒發誓地説,反正這些也沒什麼要緊,因為她沒幾天好活了,或者是倒黴,碰到事故,或者乾脆自殺算了。接下來就是沉默處置,母女冷戰,這種懲罰會連續幾天甚至好幾個禮拜,一直到絲撐不下去了跟她道歉為止。
所以絲不肯向媽媽詢問。她決定拿出幾天時間來專心翻譯這份文稿。她把這話説給母親聽,茹靈警告似的説“別耽擱太久。”從那以後,每當母親問她看完了沒有,絲總是回答説“就快看完了,可是客户那邊有事,只好擱下了。”其他還有種種干擾,亞特的事,孩子的事,房子出問題,還有休假。
“沒時間管你媽的事,”茹靈抱怨説。
“卻有時間看電影,出去玩,看朋友。”去年以來,母親卻不再問起文稿的事情。絲疑心,難道她放棄了?不可能。一定是她忘記了。從那時候起,這幾頁文稿就一直放在書桌屜的最底層。
如今,母親的手稿又拿了出來,絲心裏覺得十分愧疚。也許她應該找個中文很好的人來幫忙。亞特可能會認識——某個語言學專業的學生,或是退休的老教授,還得不單能閲讀簡體字中文,也能認識老式的繁體字。等一有時間,她就讓亞特去幫她打聽。她把手稿放到文件的最上層,關上了屜,不覺得愧疚已經減輕了幾分。
早上她醒來的時候,亞特已經起牀了,在隔壁房間裏練瑜珈。
“你好,”她自言自語地説。
“有人嗎?”儘管因為久不講話,聲音顯得有些刺耳,但她總算又能發聲了。
她在浴室裏刷牙的時候,聽到多麗大吵大嚷。
“我要看那個台。轉回去!電視機也有我的一份!”菲雅嘲道:“那種節目才小屎娃娃看呢,你就是小屎娃娃,整天就知道哇啦哇啦亂叫!”亞特離婚以後,兩個女兒一半時間跟母親和繼父在索薩利托居住,另外一半時間住在亞特那套位於舊金山市區瓦列喬大街上的愛德華式公寓裏。每隔一個禮拜,他們四個人——亞特,絲,菲雅和多麗就得擠在五個極小的房間裏,其中一間小得幾乎放不下一張雙層牀。衞生間只有一個,絲恨透了那些陳舊設施造成的不便。鐵製的浴缸裝着四隻爪型的腳架,活像個棺材,面盆上面分別有兩個水龍頭,噴出的水不是冰冷就是燙得要命。絲伸手去拿牙線,卻碰到窗台上的其他雜物:抗皺面霜,對付青痘的藥,剪鼻的小剪子,還有一個了九隻牙刷的塑料口杯,既不知道是誰用的,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遺物。正當她收拾這些零碎的時候,聽到有人急迫地敲門。
“等一下,”她聲音嘶啞地回答。敲門聲並沒有停下來。她抬頭看了一眼門上貼的八月份浴室使用時間安排,每一刻鐘輪到誰用衞生間,上面寫得清清楚楚。這份時間表浴室門內外各貼了一份。她把自己排在最後一位,但是由於每個人都拖延那麼幾分鐘,到頭來她的時間總是不夠用。兩個女孩在時間表下面添了些條款和修正意見,以及違犯規定使用面盆,廁所和淋浴時該如何處罰,還有一則聲明,明確界定在哪些緊急情況下,可以暫時侵犯使用者的隱私權(緊急情況下面加了三道線,以強調事態確實嚴重)。
敲門聲又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