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促膝快談灰心悲獨活臨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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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波麗對於新聞界情形,略知一二。知道編輯時間,編輯先生是不會客的,他將信丟在收發處。轉身就走,這收發處的對過屋子裏就是廣告部。畢波麗一轉身,看見一位荷花社的社員杜小甫在那裏和一般人説話,好像是要登什麼廣告。畢波麗想道:“他有什麼廣告可登呢?我且聽聽看。”那辦事的人道:“徵婚徵友,那我們卻不管,來了信,我們就放在你賃的信箱裏,等你們自己來取。”畢波麗一想,這分明是登徵婚的廣告,他不是早已結婚了嗎?心想人家既然登報徵婚,這當然是秘密的事,我不要撞破人家的秘密,便將身子一閃,閃在沒有燈光的地方,只聽見那杜小甫道:“我是替朋友登的廣告,以後也許我朋友自己來取,也許是我來取。”那辦事的人道:“事關秘密,第二個人來取,那可不行,要不,請你開一個地點,我們將信轉過去罷。”説到這裏,就沒有聽見杜小市作聲,過了一會兒才聽見他説道:“好罷,以後還是我來罷。”説完了,就聽見敲銀元的聲音,似乎已經給了廣告費了。又聽見他説道:“七號箱不好,是個單數,改為十二號罷。”畢波麗知道他事已辦完,快要出來,便先走一步。
到了次,他在因報上果然看見一個新登的徵婚廣告:茲有某君,在某大肄業,才華藻麗,尤工於時。有著述數種,均已披
各報。茲願覓一二十歲以下中學程度之女子為偶。如有
格和婉,面貌清秀,願得少年著作家為終身良伴者,請投函本報十二號信箱,告以真實通信地點,以便訂期晤面。如
得補助費,則須聲明月需若干。大好因緣,幸勿失之
臂。
畢波麗一看,猜定了這是杜小甫登的廣告。這一來引起他無窮的慨。他想人家已經結婚的,還能徵婚,我沒有結婚,連一個戀人都沒有,太不平了。畢波麗一想到戀人,不由得就想到餘瑞香,心想我這樣思慕她,她卻一點兒不睬我,難道是鐵打的心腸嗎?論起資格來,我是大學生,論起學問來,我在文藝界,也很有一點名。論起品貌來,據我自己對鏡子一看,更覺得風度翩翩。那末,為什麼,我不能中選呢?若説是因為我沒有錢的緣故,像她這樣有新知識的人,不至於吧?自己呆呆的想,一面無
打彩的翻報。他翻來翻去,只見影報副張上有“瑞香姊”三個字,
入他的眼簾。他心想這真是無巧不成書,怎麼我想她,就會看見她的名字。仔細一看,是個詩的題目,《消夏詞呈瑞香姊》,下面是冬青女士的署名。題目後面,有幾行小序,大意説,瑞香姊來坐,為誦法文詩,且譯其意,餘樂之。戲為《消夏詞》四首,呈瑞香姊,未知西人亦有此意否也。那詩是:淺淺清泉細細波,晚來風捲滿池荷,綠叢幾點紅如血,新出蓮花正不多。
小院人閒夜語稀,晚風帶拂羅衣,愛攜小扇瓜棚裏,戲撲
螢上樹飛。
夜語更闌尚未亭,銀河瀉影入中庭,最憐小妹逢人問,那是牽牛織女星。
窗外幽花一半殘,恰餘野竹兩三竿,為它幾陣黃昏雨,滴碎詩心到夜闌。
畢波麗唸了一遍,倒覺得順口,心想她有會做舊詩的朋友,想必她也贊成舊詩的了。他這樣一想,未免自恨不會做舊詩。若是會做舊詩,寄個幾十首詩到影報上去登,餘瑞香一見,一定要動憐才之意,那時就好接近了。忽然又一想,何必一定要做舊詩呢,我會做短篇小説,何不現身説法,做一篇小説,送到影報登去。這個人送她的舊詩,既然登在影報附張,她一定是看影報附張的。看影報附張,豈有不看小説之理?那末,只要我做得好,自然可以引動她了。自己盤算一番,主意很是不錯,功課也沒有去上,就自己寄宿舍裏,伏案構思,做起小説來。想了一會子,小説的題目,先想到了,乃是《他瘋魔了》四個大字。在書桌屜裏,拿出一疊卷子紙來,先將題目寫上,又在下面署了畢波而著。然後想一段,寫一段,寫一段,想一段,不到半天,成績很好,居然寫了三張卷子紙。
從這天起,天天無晝無夜的做。三之後,好容易,把小説做完。數一數,果然有二十多頁。他就
了三個紙捻子,將書釘上。不過到了這時,自己又躊躇起來,設若小説寄了去,編輯先生不登上,那又怎樣辦呢?他常常看影報,知道這一類的稿子,是歸一個叫楊杏園的編輯管。就找了一張上等八行,另外寫了一張信,寄給楊杏園。在信上極力的將楊杏園恭維了一頓,説是提倡文學,獎勵後進,很可欽佩。
不過對於新的文學,短少點,似乎違背。現在特地寄來一篇小説稿子,請你發表,容當到社面謝。信寫好了,畢波麗還怕楊杏園當他是無名著作家,又把他刻着許多頭銜的名片,附一張在信裏,然後在郵政局裏掛號寄到影報館去。
楊杏園對於外間的投稿,向來是一束一束帶回家裏去慢慢看的,失落的極少。
他接到畢波麗這封信,是掛號的,格外要注意些。他吃過晚飯以後,泡一壺好茶,照例坐在電燈下拆借。拆到畢波麗的這一封信,見了那《他瘋魔了》一個題目,他就知道內容是言情的小説。恰好屜裏面,還有二十三篇未用,湊成這個就是兩打,他就把這稿子,打入了暫不發表之列。再一翻這稿子,又是二十六七頁。每頁三百多字,共總起來有九千字,若是從頭到尾看一遍,要犧牲許多時間,所以連看也不看,就要
進信封去放在
屜裏。預備留有工夫的時候來補看幾頁。正望信封裏
時,信封裏面,掉出一張名片來。拿起來一看,原來是畢波麗。心想這人不是在什麼報上做過文章攻擊過我的嗎?這樣一想,又把稿子
出來,卻帶出一張八行。他將信看了看,心裏想道:“難得難得,新文豪投降了。”覺得人家恭維了一陣子,將稿子完全擱下又不過意,於是
了一支紅水筆,蘸着紅水帶點句帶看。看到半頁頭上,點出主人翁來了。那文中説:“他由此知道這位美人是徐端香,是b學校裏一個高材生,住在s衚衕的東頭,姓名住址都知道了。他把這‘徐端香’三個字,當着大詩家拜倫的名句一般深深的嵌入腦裏。”楊杏園覺得“徐端香”三個字,好像是個
名字,手按着稿子,沉思了一回。他忽然大悟,想道:“對了。徐字他是隱餘字,端字他隱瑞字,香字簡直是明説了。這一段小説,是説他和餘瑞香一段情史。
無論這事有無,這分明是他向對手方表示思慕的,登了出去,我倒做了一個為甚來由的紅娘了。餘瑞香和我雖然只是會過一面,她是李冬青的朋友,她要看見了,還要説我存心和她開玩笑呢!不過我那裏不登,也怕他投到別家報館去,我不妨通知餘瑞香一聲。
“便寫了一封信給李冬青,將畢波麗的小説稿子和信,包在一處,打發車伕送到李冬青家去。意思是要李冬青把這個事轉告餘瑞香。李冬青將信一看,她就猜中十之八九,她心想餘瑞香是喜歡打扮得花蝴蝶一般,出入遊戲場所的。子久了,怎能夠沒有思慕她的?這個做小説的人,明明説他自己為餘瑞香瘋魔了,恐怕手段還不僅於此而止。當
晚上她想了一想,就在燈下寫了兩封信,一封給楊杏園的,大意説:足見心細,原稿奉還。不過這種事社會上很多,可以一笑置之。
密斯餘那裏也就不必轉告,省得她作無謂的煩惱。我深知密斯餘,為人人格是很高尚的,這個姓畢的舉動,適足見其無聊罷了。一封信給史科蓮的。大意説:星期若是無事,請你一個人到合下來談談。到了次
,她就把兩封信都送到郵筒子裏去了。
史科蓮接到這信,她一想李冬青為人,是很沉靜的,她叫我一個人去,一定有原故在內,我且不要告訴人,一個人去走一趟。我去一兩個鐘頭就回來,家裏一定可以瞞得過去。到了星期這一天,史科蓮果然一個人到李冬青家裏來。偏是出門,走得匆促,忘記帶零錢。她又不好意思一到李冬青家,就叫人家拿車錢,只好走着。
走到長安街,她覺得兩邊的槐樹林子,綠蔭蔭地,很有意思,便一個人在樹林子裏走着。走不到幾步路,忽然有一個女子的聲音,在後邊突然説道:“上學啊,小姐。”史科蓮回頭一看,見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身上穿着一件舊藍布長衫,頭上戴着一頂花格子布,一塊瓦的便帽。兩隻耳朵上,還穿着兩個鍍金耳環。看那個樣子,似乎是個女戲子。便隨口答道:“出城去。”那女孩道:“您不僱車?”史科蓮道:“這樹林裏陰涼,走走也很好。”那女孩子道:“對了,我也是這樣説。”她一面説着,一面和史科蓮同走。就一見如故的只管説起來。史科蓮又不好意思不理人家。
她説兩三句,也答應一句。心想這個女孩子,怎樣不認生,也太喜歡説話了。慢慢走着,樹林子快要穿完了,那女孩子忽然問道:“小姐,我在鏡花園,你若到那裏去聽戲,可以找我,我可以帶你到後台去玩玩。我叫張金寶,你一問就找着我了。”史科蓮道:“好罷。”那女孩子道:“我今天忘了帶錢出來,請你借幾吊車錢給我?”史科蓮被她一問,倒嚇得心裏撲通一跳,心想碰着女騙子了。紅着臉半天才説出一句話來,説道:“我身上沒有帶錢。”那女孩子便出肋下的手絹,擦着眼睛,哭喪着臉道:“我媽給我買東西的五吊錢,全丟了,回去要打我呢。你修好罷,借我幾吊錢罷。”這時史科蓮身上有一塊八
,都願意給她,無奈真是分文未有。臉上這一陣難為情,比開口問張金寶要錢,還不好意思。説道:“我真不説謊,沒有帶錢,你明天上午到我門口去等我,我住在…”那女孩子不等她説完,
身就走了。
史科蓮自負是直一
,會
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連小衚衕都不敢走了,繞着大街走到李冬青家來。這裏她也來
了,一直就往裏走。走到正中間屋裏,李老太太和方好古,在那裏談天,小麟兒拿着一本《小朋友》,靠着門看。一隻腳在門檻裏,一隻腳在門外,一隻手還捏着一個小甜瓜呢。李老太太看見,便先説道:“史小姐來了。”李冬青聽見,連忙走出來,讓史科蓮到她屋裏去坐。李冬青看見她臉上紅紅的,額角上還有一點兒汗珠子,問道:“你是走來的嗎?”史科蓮笑道:“走來的。”李冬青笑道:“又充好漢,若是和你表姐在一處,她又要罵你矯
造作了。”史科蓮道:“不瞞你説,我是忘記帶錢出門,不坐車不要緊,還丟了一個大面子。”李冬青臉也一紅,輕輕的笑着問道:“低聲些,碰見什麼了?”史科蓮知道她錯會了意思,便把遇着張金寶的事説了一遍。李冬青笑道:“就是這個事呀,這也不算什麼。”方好古隔着壁子,全聽見了,便高着聲音説道:“這就巧了,昨天我還碰見這一樣的一回事呢。”李冬青也隔着壁子道:“舅舅遇到的,也許就是這個張金寶吧?”方好古哈哈大笑道:“老頭子還是老頭子朋友,張金寶哪裏會來找呢?”李老太太問道:“那末,也有這麼一個長鬍子的人,伸手問人借車錢嗎?”方好古道:“何嘗不是?昨天下午,我到騾馬市去買一點東西,沒有坐車子,慢慢的在街邊上走着,忽然有一個人,在我身邊搶了過去。走過去幾步,他又走了回來。
滿臉都是笑容,取下帽子和我點了一個頭。我看他穿着竹市長褂。
“李冬青隔着屋子笑道:”舅舅不用提了,以下我都知道。頭戴一塊瓦的帽子,耳朵上還掛着一雙耳環。
“方好古笑道:”那還不是張金寶。人家外面還套着一件紗馬褂呢,而且頭上戴着博士帽子,鼻子上架着託力克眼鏡,手上還拿着一‘的克斯’。
“李冬青道:”‘的克斯’是什麼?
“方好古道:”手杖呀,你們不老是這樣説麼?
“李冬青笑道:”你老人家就説一句土話,説是文明得了。又要鬧什麼外國話,把一個‘斯的克’鬧成‘的克斯’。我想,怪呀!哪裏又發明一種新裝飾品叫‘的克斯’呢?
“李冬青不説也就算了,她一説破,那邊屋子裏李老太太固然是笑了,把那邊屋裏的史科蓮笑得伏在桌子上,簡直抬不起頭來。方好古笑道:”説錯一句,這也很平常的事,你瞧給冬青這樣一形容,我就成了鄉下老頭兒了。
“李冬青道:”我給你老人家鬧着玩呢。你老人家説罷,後來怎樣呢?
“方好古道:”我看他是個斯文人,疑惑他認錯了朋友了,就也和他點了一個頭。他道:“老先生,説起來這是不成問題的一件事。‘”李老太太道:“這是什麼意思呢?”方好古道:“我也莫名其妙呀。後來他就説:”兄弟現在有一點兒小事,十分困難,想請你老先生幫一個忙。好在為數不多,只要七八吊錢。這事實在是不好意思啓齒,也是出於無奈。’我聽了他這一遍話,不料他是一個叫化子。看見他這樣斯文一派,客客氣氣的説話,又不好怎樣拒絕他。他看見我這個猶疑不決的樣子,拿着帽子拱着手,站在一邊笑嘻嘻的,説了個不歇。什麼‘你老人家好福氣’,‘貴寓在哪裏’,‘改到府奉看’。我雖然鼻子裏哼着答應他,礙着面子,怎好一個錢不給,在身上一摸,掏出四個
錢,就都給他了。今天我又在前門碰見他,另外追着一個人要錢,我這才明白,原來他是做這個買賣的。
“李冬青在裏面屋裏對史科蓮道:”你聽見了沒有,這算學了一個乖吧?
“史科蓮道:”這大的北京城裏,奇奇怪怪的事真多,可借我們不能一樣一樣都遇到,若是全遇到,恐怕比鼓兒詞上説的,都要新鮮了。
“李冬青扯了一扯她的衣眼,便引她到裏邊屋子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