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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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內史官詔布廷辯結束,並以佛道兩教糜費過度、徒眾濫而詔令即起大周境內徹底斷除佛道二教,要各地官兵立即焚經毀像、登記二教徒眾田產那時,殿前階下的五百眾僧突然大放悲聲…
大禪師所料不差:時隔不久,朝廷果然再次下詔,召集儒釋道三教名,就三教教義對於國家百姓的利弊得失再次進行廷辯。
儘管幾次廷辯之後,境內佛教高僧和黃老弟子皆有過議論猜測,懷疑朝廷削減二教五成以上寺廟和釋老數目的詔令恐怕只是第一步,眾人也都預到了朝廷很可能還會有再次削減二教的詔書發下,但在這麼短時間內再次下詔廷辯,事情實在太突然了。
接到詔書後,大禪師帶領慧忍等幾位弟子,捎着乾糧,揹着行囊,告別寺院眾僧,開始一路西行徒步朝京城趕去。
黎明尚未來臨時,皇宮內外早已是陣列森嚴了。
宮中甬道上兩旁的宮燈映着天上的半勾晨月、數點寥星。顯得很是孤寂寥落。半昏半亮中,隱隱約約見有有成排成列荷刀扶戟的宮中侍衞們樹樁一般層層佇立於皇宮四周各甬道台階。藍濛濛的天光微曦下,遠遠近近鱗次櫛比的飛檐畫棟顯得層層迭迭深不可測。各繡有龍雀虎豹圖形的旄旌麾旗於凌烈的風中忽忽獵獵地飄響着。
於一陣悦耳且莊重的宮廷鐘磬鼓樂聲中,來自各州郡府縣及東西兩都的飽學儒士名大家們,各伽藍寺院和道觀廟堂的釋道之徒高僧大德一千多人,加上朝廷和地方文武百官一千多人,眾人跟着內史官,隨着鼓笙鐘磬之聲緩緩地步上甬道,上階、下階,最後聚齊在太極殿前的青磚平台上,依序排列、席地而坐。
此時,天光比初入宮時略顯得青白了一些,四處的景緻也看得稍稍分明瞭。
驀地,只聽一陣鼓樂振作,人們神情也隨之一振,就見冕旒龍袍的武帝在一片鳳鸞龍駕和鼓樂聲中,在眾宮人、侍衞的簇擁下,在人們雷聲般三呼萬歲聲中緩緩地步上鋪着大紅氈毯的高高台階,最後在太極殿前正中鋪着明黃錦繡墊袱的龍椅上坐定。
慧忍雖曾在太子東宮值守數月,也曾兩三次遠遠地瞻仰過陛下的龍儀聖威。但距這麼近的地方,靜靜地端望着武帝,卻還是第一次。
慧忍坐在師父傍邊,望着燈火和曦光映下,高高在上、一身明黃袞袍冕旒、身材並不如想象中高大魁梧的陛下,心內突然有些莫名地動起來。慧忍定定地望着那因冕旒珠簾的遮擋而看不大清五官和神情的當今皇帝,眼睛竟不由自主地濕潤起來。
他説不清這是什麼緣故。
是因為他是賀公主的親生父親?還是因為他是九五至尊的當今帝王?慧忍曾效力大周朝廷,無論在陣前還是後宮,他所聞聽到的當今大周國主是一位勵圖治、克已垂範的一代明主…
他是一個佛門弟子,出家僧人,可是面對這位卻分明能主宰自己的榮辱生死、幸福苦難的至尊至上的俗家帝王,他卻無法做到漠然和超然。他也説不清,自己心內對他究竟幾分是怨恨、幾分是敬愛?
一陣撼人魂魄的鐘磬鼓鈸之樂的餘音縈縈飄散之後,廷辯正式開始了。
除了儒家名,僧道二教的首領和徒眾對這次廷辯的形式和勝負已不大在乎了。他們只想知道這次廷辯之後,朝廷將會發布什麼詔布。
釋老二教徒眾一地闔目打坐、默默不語地聽天由命。神情一如長空遊雲。這也許正是出世之人與俗世之人的不同之處。出家人比起常人總是多了幾份對天命運數的逆來順受和忍辱負重。
釋老二教奉旨先後宣讀了兩教在信道觀內探析匯攏的妙義理對國家朝廷的輔佐之功。接着,蜀郡公衞元嵩宣讀了自己的《省寺減僧疏》,朝廷內史又令儒家名宣讀了撰寫的《治國齊民策》。
策書中引用南朝範縝的《神滅論》駁斥二教:“…浮屠害政,桑門蠹俗,風驚霧起,馳蕩不休。惑以茫昧之言,懼以阿鼻之苦,誘以虛誕之辭,使家家棄其親愛,人人絕其嗣續。致兵卒挫于軍陣,吏空於官府,其莫已,其病無限…近世以來,佛道二教糜費過度,過盛則濫,違逆貴本清靜之教義。為使國家穩定富庶,百姓安居樂業,臣等奏請朝廷對境內釋老全面斷除…”此時,偌大的太極殿前突然死一般的沉寂。
眾人聽出來了:以這兩份廷辯論文的語調和氣勢,分明有代朝廷挑明今廷辯目的之意思。
極遠處有一陣低沉的悶雷隆隆滾過。天空開始陰濃而昏黯下來,空氣也開始因鬱悶而顯得燥熱不安起來。
沒有一絲風。四處的彩旌旄旗死氣沉沉地垂成一縷,紋絲不動。
參與廷辯的佛徒眾僧一的僧袍葛屨,個個闔目打坐、不出一言。他們雖已預到將要來臨的滅頂之災,但仍舊寄着一線希望,等待朝廷的詔布和最後的結局。
而參與廷辯的五百黃老之徒反應似乎遲鈍了一些。他們以為自己道教的頭目張賓一向與武帝和朝廷幾位大臣私甚好,以為朝廷此番廷辯主要針對佛教而來。
果然,三教義理分別宣讀完畢,張道士便搶先要過主持廷辯的朝廷內史、襄城公手中的玉如意,氣勢人地一種“篤篤篤”登上高座,率先高聲發言道:“大道清虛,淳一無雜;祈恩請福,上通天曹。白升仙,壽同天地。乃我中夏自古相傳之國教。不似釋迦出自異邦,佛法虛幻,言過其實。客居中華,不服本土。憑藉百姓之愚敦,惑其因果之詭説…”大禪師的師弟、少林寺等行禪師聞言憤而起身、要過玉如意,準備上前奮起反駁。大禪師見狀急忙扯着等行禪師的法衣低聲勸阻:“師弟,大周皇帝在此,師弟雖佛法大海,但關乎佛門存亡大計,應對之間還須以辨才機智方可使人理服。”大禪師一邊説,一邊早已把等行手中的玉如意要了過來,與左右高僧低聲商議一番後,遞給素以辯才著名的秦蜀僧人智炫。
智炫神安定地登上高座後,轉臉詢問張賓:“請問張道士,道教誕生於何時何地?佛教又誕生於何時何地?”張賓不屑地打量了他一眼:“聖人出世,有何定時?説教興行,有何定處?總之,我道教乃中國本來舊有之教,佛教則是近期從西域異國傳來。”智炫辯駁他道:“言説道教本來舊有,此話本身便是虛幻。聖人出世,竟然無時?説教興行,便無定處?盤古開天,女禍補裂,三皇五帝皆有定時,即令道教壽同天地,又豈能言説無始?”張賓冷笑道:“此乃枝節,本道不屑與你解釋。但説自佛教傳入中夏,肆意剃度,廣蓄資財。金佛銀殿,極盡奢華。更甚者,近年來寺院之間攀比成風,繁盛無度。一次法會,動輒萬金。譁眾取寵,糜費驚人。違背了佛教貴本清靜的教義,實乃罪惡之首。”智炫抗辯道:“修信者眾,絕非佛門之過,紅塵苦難才是本。眾生茫,心無所依,佛教輔助朝廷安撫人心、教化敦民,使我百姓蒼生各自安運守命,遵奉王法,何罪之有?”張賓指着智炫道:“佛教氾濫,遷累我道教深受其害,實在罪大難赦!你們這些和尚僧人,若是生在前朝魏國太武帝那會兒,哪裏還用得着和你們此此廢話?早就把你們全都殺掉了!”見辯不過智炫,張賓憑着武帝平素與他的私密切,竟以居高臨下口吻斥責起眾僧來了。
武帝見張賓説話離了題兒,忙令人扶他下座,自己親自登上高座,質問智炫:“朕斷除佛教是為了以息虛幻。佛教中有三不淨,一是教主釋迦牟尼娶過妃子並生有兒子;二是經律中允許吃‘不見殺,不聞殺,不為我殺’三種淨;三是僧人多有犯法造罪者。而且即令釋迦在世時,弟子之間也是相互攻擊。還有,佛説眾生皆平等。可是朕在寺中,卻處處可見貴賤有別,尊卑不同。不僅有奴隸苦作,更有責打處罰。這便是你的平等圓融?朕據此以為,佛、法、僧有虛幻欺人和不淨。你若不能證明佛教無此三不淨,便是虛幻欺人。”智炫答道:“陛下,如果因佛門中有個別弟子違規犯戒或是虛妄不淨,便要取消佛教,那末,歷朝歷代凡塵世間的逆子、叛臣、**污吏層出不窮,陛下便因此而取消臣僚官吏麼?”武帝道:“戰爭、瘟疫、天災,乃天下眾生百姓三大災難。天災人禍,只有王權可以放賑濟民;戰亂匪寇,也只有朝廷國家可能率兵抵抗殺掠。佛門眾生口稱彌陀,言必普渡,果然能解救國家百姓諸如此類的燃眉之急麼?你若不能以此國家百姓三大憂患作出令人信服的釋辨,朕就要斷除佛法,決不姑息!”坐在前排的洪遵此時“呼”地站起來,高聲辯道:“陛下,以貧僧之見,戰爭的本質還是因為王權之爭。正是王權之爭給百姓帶來了最大的無常,而無常才促興了佛教。佛教雖不能為國家百姓解決燃眉之急,畢竟可以幫助朝廷安撫民怨,向善順忍。佛道泛盛,紅塵苦難乃是本源,並非佛門之過。陛下若為國家百姓計,削減佛法有情可願,我等願意擁贊。然而斷滅佛法,貧僧以為,實乃因噎廢食、捨本求末之舉。”武帝道:“佛道在中夏已呈氾濫,緇衣之眾、黃老之徒高達數百萬,奪我大周百姓竟達半數之多!這些僧侶又多系年輕力壯之人,捐六親者,不能為家盡人父、人夫、人子之責;舍禮義者,不能為國盡人臣、人民、人丁之職!致百姓黎民無耕地之夫、無養老之子;國家朝廷也無禦敵報國之兵!一旦強敵入侵之,國破家亡之際,何禪能克敵?何佛能御國?何經又能救民於水火、抵異邦之鐵蹄、擋強盜之殺掠?諸如種種,何來慈悲?何言仁善?又如何敢稱普救萬民眾生?”武帝聲音漸高,情緒也開始憤起來。
等行這時也站起身來,大聲辯道:“陛下,若天下萬民皆來信佛,中外南北處處向善,人人友愛平等,事事圓融和順,眾生度盡,皆升極樂。不抗敵而敵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御土而土自富饒豐登。有何不好?”武帝哈哈大笑:“這一番胡話,只怕連你自己也信不大過!竟説什麼教化之功?本就是蠱惑虛妄之術!”洪遵道:“陛下,佛教佛教乃胡人所創之教。陛下本是胡人,莫非要毀掉祖宗之教?”武帝厲聲道:“朕不是胡人!”等行問道:“陛下不是胡人,莫非是漢人不成?”武帝道:“朕是華夏人!”眾人一時無語…
大禪師這時站起身來:“陛下,佛祖釋迦牟尼,喬答摩-悉達多原是迦毗羅衞國太子,寧可放棄已有的至尊王位和榮華,離開愛妃嬌子,尋求解眾生苦難的至理,難道不值得眾生崇敬?貧僧以為,王力雖能緩解眾生百姓一時困厄,仍舊無法最終斷絕災難和無常啊!佛教畢竟可以助王權教化並撫眾生,使天下向善、蕩清五濁,貧僧還請陛下三思。”武帝冷笑道:“大周不是迦毗羅衞國,朕也不是喬答摩-悉達多!朕是大周國主宇文邕,朕有朕的治國救民之道!自東晉末年迄今二百年來,天下分裂,紛殺不斷,兵燹戰火,連綿不絕。庶民百姓深受其苦,佛教卻是越來越盛!有誰眼見你們度了哪一方的災民?又誰耳聞佛經息了哪一場的戰亂?朕也許不能終究斷絕戰爭,但朕至少可以率六軍滅掉入侵者,可以減少戰亂!朕不需要那些虛幻哄人的東西,朕就想做些實實在在能使黎民百姓安居樂業的大事,就想做能使九州一統、永熄戰火的一代國主!”言罷,冷冷地睃巡了全場一番後,突然不容置辯地高聲宣詔:“斷除佛道,利國利民,朕意已決,刻不容緩!”少林寺慧遠法師從僧眾中猛地站起來,高聲抗辨:“陛下!陛下今天仗恃王力強權破滅三寶,就不怕下地獄嗎?”武帝大笑了一串,目光灼灼地望定眾人,一字一句地説:“不廢佛道,朝廷終將土亡!百姓終致家敗!只要能使百姓得樂、國家強盛,九州清明,天下大統,朕就算到地獄闖它一遭又有何妨?”眾人一時寂喑無語。
當內史官詔布廷辯結束,並以佛道兩教糜費過度、徒眾濫而詔令即起大周境內徹底斷除佛道二教,要各地官兵立即焚經毀像、登記二教徒眾田產那時,殿前階下的五百眾僧突然大放悲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