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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裏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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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來得很快。

播種季節的情愛氣氛總是相當濃烈。和着剛剛翻耕出來的沃土氣息四處蕩的是男人女人互相追逐時情不自的歡叫。剛剛降臨到行刑人心裏的平靜給打破了。冰雪剛剛融化時的湖泊也是這樣,很安靜,像是什麼都已忘記,什麼都無心無意的樣子。只要飲水的動物一出現,那平靜立即就像一面鏡子一樣破碎了。

爾依帶着難以剋制的慾望穿過情盪漾的田野。土司正騎了匹紅的牡馬在地裏巡察。他身上的披風在飄揚,他把鞭子倒拿在手裏,不時用光滑的鞭柄捅一捅某個姑娘飽滿的脯或是股,那些姑娘十分做作地尖叫,她們做夢都在想着能和土司睡在一起,雖然她們生來就出身低賤,又沒有希望成為貴婦人。但她們還是想和這片土地上的王,最崇高的男人同享雲雨之樂。爾依看見那個從前在河邊從自己身邊跑開的姑娘,那樣壯碩,卻從嗓子裏出那樣叫人難以名狀的聲音,那聲音果然就引起了土司的注意,一提繮繩向她走過去。爾依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抓住馬的繮繩,在土司面前跪下了,行刑人嚥了口唾沫説:“主子,賞我一個女人吧。”土司在空中很響地一下鞭子,哈哈大笑,問他為什麼這時提出要求。爾依回答説:“她們唱歌,她們叫喚。”崗託土司説:“你的話很可笑,但你沒有説謊。我會給你一個女人的。崗託家還要有新的爾依。開口吧,你要哪個姑娘。”爾依的手指向了那個原來拒絕了自己的胖胖的姑娘。

土司對爾依説:“你要叫人大吃一驚的,你的想法是對的,就是想起的時候不大對頭。”土司對那個姑娘招招手,姑娘很誇張地尖叫一聲,提起裙子跑了過來。土司問姑娘説:“勞動的時候你穿着這樣的衣服,不像是播種倒像是要出嫁一樣。是不是有人今天要來娶你。”姑娘説:“我還沒有看見他呢。”土司説:“我看你是個只有脯沒有腦子的女人。自己的命運來到了都不知道。告訴我你叫什麼?”姑娘以為土司説的那個人就是土司自己。她沒有看到行刑人。有了土司,你叫一個生氣的姑娘還要看見別的男人那實在是不太公平的。她屈一下腿,而且改不了那下賤的吐舌頭的習慣,把她那該死的粉紅的舌頭吐了出來。像怕把一個美夢驚醒一樣小聲説:“我叫勒爾金措。”土司説:“好吧,勒爾金措,看看這個人是誰,我想你等的就是他。”姑娘轉過臉來,看見行刑人爾依正望着自己,那舌頭又掉出來一段,好半天才收回嘴裏。她跪在地上哭了起來。眼淚從指縫裏源源而出。她説:“主子,我犯了什麼過錯,你就叫這個人用他那雙手殺了我吧。”土司對爾依説:“看看吧,人們都討厭你,喜歡我。”爾依説:“我喜歡這個姑娘。我喜歡這個勒爾金措。”姑娘狠狠地唾了他一口。爾依任那有着天味道的口水掛在臉上,對姑娘説:“你知道我想你,你知道。”姑娘又唾了他一口,哭着跑向遠處。風吹動她的頭髮,吹動她的衣裙。爾依覺得奔跑着的姑娘真是太漂亮了。土司説:“要是哪個女人要你,你不願意,我就把你綁起來送去,但是你要的這個姑娘,我不想把她綁來給你。慢慢的,她也許會成為你的人的。”行刑人知道,在自己得到這個姑娘以前,土司會去盡情享用。這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雨水又落下來了。他穿上一件衣服走進了雨霧裏,這個晚上肯定沒有人看見幽靈。看來這件衣服原來的主人是個不怕死,但是怕冷的傢伙。他聽見牙齒在嘴裏嗒嗒作響。沒有人暗中觀看,加上遇到這麼一個怕冷的傢伙,爾依只好回到家裏。下衣服,他見每一件刑具都在閃閃發光,每一樣東西都散發出自己的氣味。這時,他相信自己是看到真正的幽靈了。一個女人從門口走進來,雨水打濕的衣服閃着幽幽的微光。她去衣服,爾依就看到她的眼睛和牙齒也在閃光。立即,雨水的聲音,正在萌發的那些樹葉的略略有些苦澀的氣息也消退了,女人的氣息撲面而來。爾依還沒有説話,不速之客就説:“我沒有嚇着你吧。”行刑人説:“你是誰?”來人説:“我不是你想的那個女人,但也是女人。”行刑人説:“叫我看看你。”女人説:“不要,要是我比你想的人漂亮那你怎麼辦,我可不要你愛上我。想想你殺了人,擦擦手上的血就坐下來吃東西會叫我噁心的。”行刑人説:“我有好久沒有摸過刀了。”女人説:“所以,有人告訴我你想要女人,而且你還有上好的首飾,我就來了。我是女人,你把東西給我吧。”爾依打開一個箱子,叫女人自己抓了一把。爾依也不知道她抓到了什麼,但知道自己把她抱住。原來,這時的女人像只很鬆軟的口袋一樣。女人説:“這個房子不行,叫我害怕。”爾依就把她抱起來,剛出這個屋子,她的呼就像上坡的牡馬一樣重起來。行刑人還沒來得及完全去女人身上的衣服,就聽到風暴般的隆隆聲充滿了耳朵的裏面,而不是外面,然後世界和身體就沒有了。過了好久,行刑人聽到自己呻的聲音,女人伏在他身上説:“可憐的人,你還沒有要到我呢。”然後就打開門,消失在雨夜裏了。

第二天,爾依每看到一個姑娘就想,會不會是她。每一個人都有那樣的氣息,每一個人都沒有應該有的神情。這天,他的心情很好,遇到那個沒有男人卻已經有了三個孩子的女人他還給了她一塊散碎的銀子。這個女人連臉都難得洗一次,卻有了三個孩子。這天,官寨前的拴馬樁上拴滿了好馬。行刑人沒有想到這應該是一件重要事情的前奏,他只是在想那個女人是誰。晚上那個女人又來了。這次她耐心地撫着他,叫他真正嚐到了女人的味道。

他趕到山上要把這件事情告訴貢布仁欽。還不等他開口,貢布仁欽就用眼睛問:“山下發生了什麼事情?”爾依説:“看你着急的,是發生了事情,我爾依也有了女人了!”貢布仁欽的眼睛説:“是比這個還重要的事情。”爾依就想,還會有什麼事情?和天葬師朋友,衣服把自己變成幽靈,這些都告訴他了。爾依説:“那個女人是自己上門來的。我給她東西,給她從那些受刑人身上取下的東西,她給我女人的身子。”貢布仁欽的眼睛還是固執地説:“不是這件事情。”爾依就坐在山口想啊想啊,終於想起來官寨前那麼多的馬匹。

貢布仁欽説,對了,對了,崗託又要打仗了。之後,他不再説話,望着遠方的眼睛裏出憂傷的神情。

爾依問他,是不是自己用這種方式得到了女人叫他不高興了。這回,貢布仁欽眼裏説的話行刑人沒有看懂。前喇嘛説,人都是軟弱的,你又沒有宣佈過要放棄什麼,這種方式和那種方式有什麼區別?爾依説,你的話我不懂。貢布仁欽説,總還是有一兩句你聽不懂的話的,不然我就不像是個想樹立一個純潔的教派的人了。他從山深處取下那個黃綢包袱,打開其中的一卷,爾依知道那是行刑人的事蹟。沒有了舌頭只有眼睛和手的貢布仁欽把書一頁頁打開,後面只有兩三個空頁了。爾依説,嘿,再添些紙,還有好多事情呢。貢布仁欽説,不會有太多事情了。他覺得一個故事已經到了尾聲了。除了土司的故事之外,下一個又會是什麼故事呢。但這個故事是到了寫下最後幾頁的時候了。又坐了一會兒,貢布仁欽用眼睛看着行刑人,想,他其實一直都不是一個好的行刑人,正在變成,正在找到生活和職責中間那個應該存在的小小的空隙,學會了在這個空隙裏享受人所要享受的,學會不逃避任何情而又能舉起行刑人的屠刀,但故事好像是要結束了。貢布仁欽抬起頭來望着爾依,你想問我什麼。行刑人説,我是想問你故事的結局。貢布仁欽沒有説話。行刑人説,你説要打仗了,那我説不定又能見到父親了!

就像一道劈開黑夜的閃電一樣,貢布仁欽一下就看到了那個故事的結局。

行刑人告別時,他也沒有怎麼在意,就像他明天還會再來一樣。然後,趁黑夜還沒有降臨,一口氣把那個結局寫了下來。他覺得沒有必要等到事情真正發生時再來寫。現在,他聽見筆在紙上沙沙作響。很快,故事就完成了,一個行刑人和他的家世的故事。他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巫師,而不是佛教徒了。於是,躺在山的深處,大聲地哭了起來,貢布仁欽用一隻眼睛淚,一隻眼睛看着頭上的頂掛滿了黑的蝙蝠。

要命的是,他還不想死去。記敍歷史的時候,比之於過去沉於宗教的玄想裏,更能讓他看到未來的影子。寫下一個人的故事時,他更是提前看到了結局。他靜靜地躺在山的深處,被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快樂充滿。後來,蝙蝠們飛翔起來。貢布仁欽知道天已經黑了。他來到口,對着星光下那條小路説,對不起了,朋友,我怎麼能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你。

小路在星光下閃爍着暗淡白光,蜿蜒着到山下去了。

行刑人剛到山下就接到通知,明天馬上出發。

土司家的下人把馬牽到門口,説,帶上所有的刑具,明天天一亮聽見有人行動就立即出發。土司家的下人晃晃他那從來沒有揍過人的拳頭,説,要給那個傢伙最後的一擊。爾依就知道,這一次是真正要打一仗了。而他的工具都在一個個牛皮袋子裏裝得好好的,並不需要怎麼收拾。只要裝進褡褳,到時候放在馬背上就是了。

官寨那邊人喊馬嘶,火把熊熊的光芒把一角天空都映紅了。

爾依看到土司站在官寨前面的平台上,看着自己會叫任何力量土崩瓦解的隊伍正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行刑人看着站在高處的主子,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進行又一次進攻。罌粟已經不可避免地擴散到了每個土司的領地。土司的位子他也得到了。行刑人實在想不出來,那個腦袋裏還有什麼可想的。行刑人總是對人體的部位有着特別的興趣。這個興趣使他走到土司面前,去看他那有着那麼多想法的腦袋。這在下人是極不應該的。

土司一聲怒喝,行刑人才清醒過來。趕緊説:“貢布仁欽已經寫完一本書了。”土司説:“他是個聰明人的話,寫我哥哥的那一本是到結束的時候了。”土司説“看看吧,你服侍的人都是比你有腦子的人。”行刑人説:“還是老爺你最有腦子。”土司説:“天哪,我可不要行刑人來談論我有沒有腦子。他會想到取下來看看裏面有什麼不一樣的東西。”行刑人就在黑暗中笑了起來。

土司説:“對了,那個姑娘可不大喜歡你,不過你的眼力不錯,我會把她給我的行刑人的,不過,只有等回來以後了。”土司又問“你真正是想要她嗎?”爾依説:“想。”土司説:“哦,她會覺得自己是最苦命的女人。”圍着主子的下人們就一齊大笑起來。這時,隊伍在不斷聚集。火把熊熊燃燒,寺廟那邊傳來沉沉的鼓聲和悠長的號聲,那是喇嘛們在為土司的勝利而祈禱。爾依好不容易才穿過擁擠的廣場,回到了家裏。而且直接就走進了那有很多衣服的房間。正在想要不要穿上時,就覺得有人走進房子裏來了。他説:“我的耳朵看見你了。”不速之客並不作聲,就那樣向自己走了過來。爾依到女人的氣息撲面而來,雖然同那個雨夜相比淡了一些,但對他來説,也是十分強烈的了。他説:“我要打仗去了。”話還沒有説完,女人的氣息連着女人身子的温軟全都喂到了他的口裏。行刑人一下就不過氣來了。外面的鼓聲還在鼕鼕地響着,爾依已經有了幾次經歷,就像騎過了一次馬就知道怎樣能叫馬奔跑,懂得了怎樣踩着洶湧的波躍入那美妙的深淵。很快,鼓聲和喧囂都遠去了。行刑人覺得自己像一隻大鳥張開翅膀,在沒有光線的明亮裏飛翔。後來,他大叫起來:“我掉下來了!掉下來了!”女人説:“我也掉下去了。”然後翻過身,伏在了爾依的口上。

爾依就説:“叫我看看你吧。”女人説:“那又何必呢?就把我想成一個你想要的女人,你最想要的那一個。”爾依説:“我只對土司説過。”女人笑笑,説:“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每個人都有一個想要的人的。你還是給我報酬吧。”爾依説:“拿去吧,你的首飾。”他又説“我再給你加一件衣服吧。”女人説她想要一件披風。爾依果然就找到了一件披風,還是細羊織的。爾依説,要是土司再不給我女人,你會叫我變成一個窮人的。女人笑笑。一陣風聲,爾依知道她已經把那東西披到身上了,她已經是受刑的人了。果然女人説,我本來是不怕你的,可現在我害怕你。爾依就用很兇的口吻説,照我話做,行刑人不會把你怎麼樣的。女人就換了聲音説,好吧,我聽你的吩咐。行刑人説,我要點上燈看看你,人家説我家的燈是用人油點的,你不害怕嗎?那個女人肯定害怕極了,但還是説,我不害怕,你點燈吧。行刑人點燈的手在這會兒倒顫抖起來,不是害怕,而是動,一個得到過的女人就要出現在自己面前了。燈的光暈顫動着慢慢擴大,女人的身影在光影裏顫動着顯現出來。她的身體,她那還暴在外的豐滿的房,接着就是臉了。那臉和那對房是不能配對的。她不是行刑人想到過的任何一個女人。而是從沒想到過的。那天的事情發生過後,爾依白天去找那個想象裏的臉時,從她身邊走過時,還扔給她一點碎銀子叫她給自己那三個沒有父親的孩子換一點吃的東西。那幾個崽子長得很壯,但都是從來沒有吃飽的樣子。行刑人看着眼前這個女人從來沒有乾淨過一天的臉,説不出話來。而那件衣服叫她在行刑人面前不斷地顫抖。爾依劈手扯下那件漂亮的披風。女人清醒過來,一下就蹲在地上了。爾依還是無話可説,那女人先哭起來了。她説,我人是不好的,我的身子好,可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的是什麼?

爾依説,再到箱子裏拿點東西就走吧,我不要你再來了。女人沒拿什麼就走了。爾依聽到她一出房子就開始奔跑。然後,聲音就消失在黑夜裏了。行刑人睡下後,卻又開始想女人。這回,他想的不是那個姑娘,而是剛剛離開的那個女人。他又想,明天我要早點醒來,我要去打仗了。

果然,就睡着了。

果然,在自己原來想醒來的那個時候準時醒來。

戰爭迅速地開始。這一次,沒有誰能阻止這支兇猛的隊伍奮勇前進。爾依的刀從第一天就沒有閒着。對方大小頭領被俘獲後都受到更重的刑罰。土司説,我要叫所有人知道,投降是沒有用處的。短短一段時間,爾依把所有刑具都用了不止一遍。崗託還叫他做了些難以想象的刑罰,要是在過去,他的心裏會有不好的滋味,手也會發抖的。比如一個帶兵官,土司叫爾依把他的皮剝了。行刑人就照着吩咐去做,只是這活很不好乾,剝到頸子那裏,刀子稍深了一點,血就像箭一樣出來。那麼威武的一個人把地上踢出了一個大坑,掙鬆了繩子往裏一蹲就死了。土司説,你的手藝不好。爾依知道是自己的手藝不好,他見到過整張的人皮,透亮的,又薄又脆的,掛在土司官寨密室裏的牆上,稍稍見點風就像蟬翼一樣振動。那是過去時代裏某個爾依的傑作。可惜那時沒有貢布仁欽那樣被自己的奇怪想法瘋了的喇嘛把這個爾依記下來。官寨裏的那間密室是有鎮作用的。除了那張人皮,還有別的奇怪的東西。好像妖魔們總是害怕奇怪的東西,或者是平凡的東西構成一種奇妙的組合。比如烏鴉做夢時的血,鸚鵡死後長出來的豔麗羽。想想這些東西放在一起是什麼樣子吧。爾依確實到慚愧,因為自己沒有祖先有過的手藝。土司説,不過這不怪你,現在,我給了你機會,不是隨便哪個爾依都能趕上了這樣的好時候。行刑人想對主子説,我不害怕,但也不喜歡。但戰線又要往前推進了。

戰爭第一次停頓是在一個晚上,無力招架的白瑪土司送來了投降書,崗託土司下令叫進攻暫時停頓一下。槍聲一停,空氣中的火藥味隨風飄散。山谷裏滿是幽幽的水聲響。一個晚上,他都坐在一塊風的岩石上,望着土司帳篷裏的燈光。他知道,主子的腦子是在想戰爭要不要停下來,要不要為自己的將來留下敵手。很多故事裏都説,每到這樣的時候,土司們都要給必定失敗的對手一線生機。因為,故事裏的英雄般的土司想到,敵手一旦完蛋,自己在這一大片土地上就會十分孤獨了。一個人生活在一大羣漂亮的女人中間,一大羣夢裏也不會想到反抗一下的奴隸們中間,過去的土司都認為這樣無憂無慮的子是沒有多大意思的,所以,從來不把敵手徹底消滅。但這個土司不一樣。他去過別的土司從來沒有到過的地方,所以,他決定要不要繼續發動進攻就是想將來要不要向着更遠的沒有土司的地方——東邊漢人將軍控制的地方和西邊藏人的喇嘛們控制的地方發起進攻。到天快亮的時候,林子裏所有的鳥兒都歡叫起來,這樣的早晨叫人對前途充滿信心。土司從帳篷裏走出來。霧氣漸漸散開,林中草地上馬隊都披上了鞍具,馬的主人們荷槍實彈只要一聲令下就可以出發了。土司出了滿意的笑容。他叫道:“你們懂得我的心!”人們齊聲喊:“萬歲!”土司又喊:“行刑人!”爾依提着刀,快步跑到土司面前,單腿跪下。人羣裏就爆出一聲好來。他們是為了行刑人也有着士兵一樣的動作。

土司又叫:“帶人!”送降書的兩個人給推上前來。

土司在薄霧中對爾依點點頭,刀子在空中畫出一圈閃光,一個腦袋飛到空中,落下時像是有人在草地上重重踏了一腳一樣發出沉悶的聲音。那人的身子沒有立即倒下,而是從頸子那裏升起一個血的噴泉,汩汩作響,等到血盡了,頸口裏升起一縷白煙,才慢慢倒在地上。行刑人在這個時候,看到那個只有一隻耳朵的腦袋。他就是那個曾經放過自己一次的人。刀停在空中沒有落下。那人卻努力笑了一下,説,我們失敗了,是該死的,你老不放下刀子我不好受呢。爾依的刀子就下去了。這次,那個腦袋跳跳蹦蹦到了很遠的地方。土司説,你是個不錯的傢伙,來人,帶他到女人們那裏去。爾依知道,隊伍裏總是有女人。有點容貌的女俘虜都用來作為對勇敢者的獎賞。作為行刑人,他大概是被像戰士一樣看待而受此獎賞的第一個。那是一個表情漠然的女人,看到有人進來,就自己躺下了。這個早上,爾依走向他生命中的第二個女人。女人就像這個早上一樣平靜。爾依還是很快就動起來了。這時,林子裏的馬隊突然開始奔跑的聲音像風暴陡然降臨一樣,一直刮向了很遠的地方。爾依等到那聲音遠去,才從女人身上起來,跨上自己馱着刑具的馬上路了。遇到綁在樹上的人他就知道那是俘虜,是該他乾的活,連馬也不下,先一刀取下一隻耳朵,説,朋友,我們的土司要看俘虜的數目,這才一刀揮向腦袋。他對每一個臨死的人都作了説明。把耳朵收進袋子裏,一刀砍下他們的腦袋,卻連馬都不用下,一路殺去,心裏充滿勝利的覺。他説,我們勝利了。再遇到要殺的人,他就説,朋友,我們勝利了。一刀,腦袋就骨碌碌地滾下山坡。行刑人回回頭,看見那些沒有了頭顱的身子像是一木樁。一隻又一隻的烏鴉從高處落下來,歇在了那些沒有頭顱的身子上了。那些烏鴉的叫聲令人到心煩意亂。時間一長,爾依老是覺得那些黑傢伙是落在自己頭上了。越到下午這種覺就越是厲害。他想這並不是説自己害怕。但那些烏鴉確實太瘋狂了。到後來,它們乾脆就等在那些綁着人的樹上,在那裏用它們難聽的嗓門歌唱。行刑人剛剛扯一把樹葉擦擦刀,馬還沒有走出那棵樹的陰涼,那些黑傢伙就呱呱歡叫着從樹上撲了下來。

烏鴉越來越多,跟在正在勝利前進的隊伍後面。它們確實一天比一天多,失敗的那一方,還沒有看到進攻的隊伍,就看見那不祥的鳥羣從天上飄過來了,使正在抵抗的土司準備接受命運的安排。可是,又一次派去求降的人給殺死了。

崗託土司説,這下白瑪土司該知道他犯下的是什麼樣的錯誤了吧。

白瑪土司確實知道自己不該和一個鬥不過自己兄弟的人糾合在一起。於是把在絕望中享受鴉片的女婿綁起來,連夜送到崗託土司那裏去了。這一招,崗託土司沒有想到。他沒有出來見見自己的兄長,只從牙縫裏擠出個字來,説,殺。崗託家從前的大少爺説,我知道他要殺我,但我只要見一見他。土司還是隻傳話出來,還是牙痛病人似的從牙縫裏噝噝地吐着冷氣,還是那一個字,殺!

爾依沒有想到自己的從前的主子就這樣落到了自己的手上,心裏一陣陣發虛,説:“大少爺你不要恨我。”大少爺用很虛弱的聲音説:“我累得很,給我幾口煙,不然我會死得沒有一點神的。崗託家的人像這樣死去,對你們的新主子也是沒有好處的。”爾依暫停動手,服侍着從前的主子足了鴉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