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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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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卿见她如此,听她如此,论此刻形态倒似芙蓉初花苞羞,察言语心绪倒似杜鹃啼血尽,可怜可叹亦可观玩,倒不免有些口干舌燥,心中忽然又起个荒唐念头“这雪玉般的洁傲小女孩居然也悟了……主子倒另有一份温柔可享……可怜我时将尽,否则难不成我也可品几分滋味……”。

只是可卿此时再也不忍心就此亵渎她的。转过头,方才淡淡,一字一顿道:“主子这会子已命人围了天香楼,我本是在外头走动,是有个昔里姐妹,不顾生死传个话给我……只是传话给我又能如何?我这一回去,便怕再也出不来了,今儿主子就要处置我……说来我亦是自作自受,无可奈何,倒不过路过栊翠庵,来这里告菩萨一声……就回我院子里去等死罢了……”哪知黛玉早猜到五分,此刻心境,闻得这等雷霆消息,竟然依旧支持得住,半晌却字斟句酌和悦颜道:“姐姐……你究竟是有什么事体难见主子,我也不问;究竟是真是假,我也不言了。我这几便一直在想这事。我们宗族有罪,说是贪赃辜恩,其实听说犯的还是圣忌,都该是剐的罪,可我们主子却格外庇护加恩,为的什么……?”可卿闻言却瞧着黛玉,不知她所言何意。黛玉却依旧道:“其实想来只为了一条,说句啐口的话……主子风,觉着我们几个女孩子,不仅模样儿,只怕情上亦能愉悦主子,就凭这一条,才饶了大罪,拘在园中受用。从人伦上论,主子便确确是个荒的。”可卿万不料她说出这等话来,倒唬了一跳,却听黛玉依旧说道:“只是如今我们,一死一生,皆在主子一念之间。有罪无罪,当惩当赦,也在主子一念之间……姐姐……你说句等死,就不是为奴之意,你为自己也罢,也主子也好,既说自己有了罪,就该去见主子……见主子……见主子求求辱……宁可让主子玩你至死,也不要落到那起子龌龊人手里。也算了了这辈子的孽,酬了主子这辈子的恩……来生来再不要胎红颜女儿家才是正理……”可卿看着黛玉半晌,到底长叹一声,却不再答言,转身吱呀推开佛堂小门,竟要出门。黛玉忍不住追一句道:“姐姐……我不忍心看你如此,就再追问一句姐姐……姐姐究竟有没有……有没有……真能惹主子生气要……要发落的事体?”可卿回头,居然凄然一笑,此笑风情万种,但使云月失,桃梅无颜,只缓缓道:“罢了。适才林妹妹说你我一般儿人。其实我如今方知,你我究竟有一等子差别。园中女子,如同妹妹,其实都贞洁自守,便是要供主子玩赏用,也是礼上所迫,只这样,才能让主子品赏态。只我,却是天、水丧德。我如今死到临头,菩萨在上,便告诉妹妹也不怕,我喜主子我的……我头一次被主子玩也是伤心绝,后来却喜的紧,不论什么奴不奴的话。我也盼着主子来我的身子,如何折磨凌辱我也成的。而且……我也喜其他女孩子……我,我自问自心,其实也喜其他男人也能来我,是了,不论是不是主子,只要是模样儿好又懂得其中味道的男子,我都喜……你说这等喜,究竟算不算对不住主子?

…妹妹你如今说天二字,说风月是造化自然之理,只是妹妹聪慧,等妹妹真的被主子玩过,再去玩下位的女孩子,再甚或被凤丫头甚至你宝钗姐姐……再甚或被其他男人辱,妹妹,你如今到底是冰洁处子,一尘不染,等你尝尽种种风月,还能说出天二字么?我已知透其中滋味,总想来天理报应,女儿家失贞辱节、心妄行就该有这下场。”黛玉不想可卿说出如此一番话来,一时竟听得脸蛋儿通红不知如何答话,半晌,却听可卿又是凄然一叹道:“话虽如此,但是其实园中一池静澜之下,却有这许多机心……这回是有人布了天大的局来害我……我便是死了也就罢了……林妹妹你虽良善,却也当自珍重小心……”说着,婉转幽叹,也不待黛玉再说什么,转身推门就出去了。只留西风卷寒,吹得帷幔扑扎、卷幅摇曳,倒是一堂冬意凌凌。

黛玉呆呆了半晌,门上紫鹃才进来,悄悄道:“姑娘,似乎出事了……?”。黛玉回头看看一堂佛号,独有那一幅“莲心”两字被窗外西风格外吹得凌,都歪了行迹,上前亲自扶了扶正,才回头道:“紫鹃,你出去找个丫鬟来打听打听,就问问……主子这会子在哪里,我想要去见见主子请罪请安才好……”紫鹃一惊一愣,瞧了黛玉片刻,却也不再多问,道个是,转身出去,一盅茶的功夫,又回转到佛堂里来,对着黛玉正道:“已经问了,顾恩殿里的小丫鬟说,主子不在顾恩殿里,带了鸳鸯姐姐和金钏儿姐姐,去了怡红院……姑娘……外头好像果真出事了……园子里多是太监兵丁,说是已经封了天香楼,抄捡出几大箱东西来,小丫头们都在传言,说……说是情妃可卿,其实是自己私通戏子柳湘莲,拿尤氏三姐顶缸。如今那姓柳的混账下坯子,被主子门人捉了,滚筒倒豆子都招了……情妃这会子……罪上加罪,这等大事哪里还了得,怕是要处置呢……”她说了半,见黛玉似乎没听到心里去,忍不住追一句:“姑娘……这无非是园中是非……管她真假。姑娘,咱们是寄人篱下的小角,那情妃也罢……凤妃也罢,素里也和我们无甚往来,姑娘倒还是不要想,淌进这浑水里……主子雷霆一怒……我们便是磨成粉,也受不起的……”黛玉却是淡淡一凝眉,道:“我知道,你放心,我并不为这个。不过那怠慢了,该去见见主子请罪……”却不再说话,只缓缓出了栊翠庵,耸耸香肩,紧一紧那领子白狐披风,缓步就往怡红院方向去,紫鹃无奈,也只得跟着。一路上但见园中丫鬟奴儿,太监女,各自奔来跑去,惊惶失措,想来无非是又有兵丁进园,各房差往,打探消息罢了。黛玉也不多搭理。

待到走到怡红院,那院门却半敞着,出来一人却是晴雯,便上来,万福施礼,却也疑惑笑道:“姑娘怎么来了?

…天气冷,要不快里头坐。只是……主子这会子在里头……”她本以为以黛玉子必然要回避,哪知黛玉淡淡一笑,道:“园子里搅扰不堪,主子是来两位夫人这里躲清闲了?还是来看看袭人姐姐们?”晴雯也是俏脸一红,自然明白黛玉此话不过是问弘昼可在里头风,园中惊变她如何不晓得,也不知这素里躲得清静的黛玉这会子跑来这里做什么,低头俏声道:“主子来做什么,我什么台盘的人儿,不敢进去问的,自然有金钏儿、鸳鸯她们维持……如今主子是在后头厢房里,说是来瞧瞧姑娘她们姊妹……林姑娘若要进去见主子,只怕还是要回了金钏儿她们才好……”黛玉上下打量她两眼,却淡淡摇头道:“我见主子做甚么……只是前儿妙玉将那一尾唐琴带了去稻香村给那里小丫头们学乐,我房里就只余了两尾俗琴,想着原本……这里还有一尾'小川'的,不知可收了,若如今这里一时收着不得用,可让我来瞧瞧?

…”晴雯听着是这等没要紧的事,心下更是疑惑,口中只得道:“这点子小事,姑娘倒还自己来……那琴本来是……是宝二爷用的,后来本是收到库房里了,倒是那……太太说琴不害意,白收着糟蹋了东西,如今安置在后头书房里,也就是个摆件做做样子,我们几个哪里会这等劳什子……我让小丫鬟去替林姑娘取了来就是了……”黛玉低头踌躇一分,才抬头道:“你不懂,我还要瞧瞧可合我的心意,这等物件总要搭配了房内摆设才是。我自个儿进去瞧瞧可好……主子既在厢房,不在书房卧室……想来也是不碍的。”晴雯也不知这黛玉打的什么主意,忽巴拉的跑来,特特说要收一口琴走,弘昼自然是赦了姊妹,来安抚也罢,玩也罢,总是在怡红院里将息,黛玉如何偏偏在这会子要到里头去。若说要想邀宠求见弘昼,却也不是素里这黛玉的情。只是她到底也不好拦着,一思量左右不过是黛玉的古怪子旁人也难猜透,只得笑道:“既如此,我陪姑娘进去就是了……往右手抄廊绕着走,想来遇不到主子……”黛玉才点点头,便随着晴雯走了进去。怡红院本有三进院落,敞亮开阔是园子里最福地天一处所在,昔也是人口最多之处。自内里院中用五六十株桃杏勾就了两道天然木廊,若向东而下,后台是四四方方一处四合院子,如今便住在原本大丫鬟们住的两侧厢房里头,四合院正房却是如今王夫人、薛姨妈居住所在。绕得过去便是后院,小丫鬟们居住所在。而原本正室宝玉卧室、书房,以及值夜丫鬟陪睡的小屋,皆在院子正东面南朝北处,两处倒果然隔了数道曲折回廊。如今怡红院里偏偏不比别处,两王氏、袭人晴雯、麝月秋纹乃至小丫鬟们并、惜两位客居,都在其东侧。西侧主位空缺,这书房、卧室便是再暖香熏透、玉裹银装的,凭是谁,再也不肯住进去僭越了,只时时命人打扫了,倒也是空落干净。

黛玉随着晴雯,自那木廊上向东,迈过那东面小小一扇苏州石文章门,再自半格沉落踏步石阶转过去,便是一处朱红小阁,挑起贝壳洒墨帘子,推开前木后铜的穿衣镜大门,便是昔宝玉读书习字之绛红书房了。

这一所在却与怡红院内外颇有所异,倒是小巧,只七八丈见方。原来昔年贾政治家,最不喜宝玉奢华风,便命其从简读书。可笑这门上门下合伙着糊贾政,不过是将宝玉这一读书所在刻意装饰得简洁素朴以上回贾政,下悦宝玉;其实怡红院里上上下下,暖香温玉、妆金戴银,遍布绫罗,尽织锦绣,这里头一处朴素亦不过是唬人而已。但见西首是一张翅木清漆书案,上头依旧是纸笔墨砚等;靠墙两溜花梨书架,袭人等如今也不敢怠慢了,依旧是堆着书卷,却不过是《大学》、《中庸》等;四墙上一儿浆白,除了一张《燃藜图》再无个饰物。那东首倒有一张宽深暖炕,本是歇小觉用的,铺着竹简镶布炕席。只如今冬里,本来是该铺得软垫才是的,那一团锦软褥子如今却卷成一团条,靠立在炕头一侧。暖炕一旁更有个四层的大幅木架子,上头搁着着炕屏腿几一张、云杉棋盘一方、并有一张深紫七弦古琴。

晴雯便笑着指着道:“不就是这个了……如今这里哪里还有人会这个……姑娘瞧瞧可使得?

…”黛玉上前瞧看,那琴身却是一整条紫檀乌木所雕,狭长细润、云纹鬼玄吐幽、至于尾处看似胡雕琢了一对旋角,似凤非凤,似雀非雀,其实却是巧匠苦心造诣,颇有上古遗风,琴首雕四个篆字“清玉周声”,琴尾亦雕四个篆字“小川秦音”。一时倒也瞧住了,上前轻轻以披风袖口抚了抚琴身上落尘,回头对晴雯、紫鹃淡淡道:“等会子再说……我且试试可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