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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便是了。”独孤天威怡然道:“蒲将军有所不知。慕容将军麾下第一高手、人称“八荒刀铭”的岳宸风岳老师,前不告而别,现已不在幕府中。慕容将军没了好车好马好狗好,想是不敢赌的,不如去包窑姐儿,省得打了水漂。”此话辱及将军夫人,极是无礼,众人尽皆变。连沈素云都听出了其中骨的衅意,唯恐夫君一怒生事,赶紧翻过小手,轻轻握住慕容柔冰凉的手掌,以为安抚。慕容柔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轻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必担心。

蒲宝与独孤天威一搭一唱,见拨不动慕容,接口道:“侯爷这话不大对。我听说慕容大将军麾下有一名典卫,近里火烧连环坞,干下不少骇人听闻的大事,幕中纵无岳老师相佐,想来还是人才济济的,不致要做缩头乌罢?”雷门鹤面一沉,目中光迫人,甚是不善。

独孤天威得意洋洋,哈哈大笑:“不好意思,那是我影城之人,不是镇东将军府的。不过本侯宽宏大量,送佛送到西嘛,这种货我城中一抓就是一把,借与慕容大将军打打擂台、救救急,也是不妨的。”两人奚落半天,谁知慕容全不受,兀自淡然微笑,当他俩正演着一出蹩脚的参军戏。蒲宝一边嘻笑调侃,心里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镇东将军雷厉风行、眼底颗粒难容的大名他是久闻了,此人心黑无庸置疑,殊不知在“脸皮奇厚”上亦有过人之长,他要是打定主意端坐不动,正应了蒲宝之言,那是谁也骂不死他的,围山又待怎的?除非佛子一声令下,真让民杀将上来!否则山下仍是挨饿受冻,山上依旧歌舞升平,还不是各玩各的?

蒲宝素来自诩是“天下第一无赖”,靠无赖打滚、靠无赖发家,甚至靠着无赖爬上了天下四镇的高位,人人当他是小丑跳梁,料他坐不稳镇南将军的宝座,一旦中书大人利用已毕,觉得烦厌了,随时能将他打回原形,恢复成在平望都脂粉巷底潦倒乞酒的那个闲汉……但至今,脂粉巷里的女嫖客都不知翻了几翻,月旦之人早已随风去,镇南将军却依旧是镇南将军。

蒲宝深知无赖的力量。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只是他万万料想不到,像慕容柔这样的人一旦耍起无赖,居然会如此令人头疼。怎地所有的杀着到了这厢,都变得这般难使?这人到底……是有多棘手啊!蒲宝不冷汗涔涔,一颤一颤地晃着猪蹄也似的胖手,抓着漉漉的帕子胡抹额。在他的靠山失去耐之前,无兵无权的镇南将军必须尽快证明自己还有利用的价值。

莲台之上,琉璃佛子忽然抬头。

“我与将军相辩,说得将军收容难民,以此取代论法。将军意下如何?”却是对着慕容而说。慕容柔淡然道:“佛子有意,但说不妨。”琉璃佛子闭目垂首,面带微笑,沉默了片刻,方才抬头:“但我料将军心如铁石,纵有钵生青莲之能,也难教将军改变心意。”慕容柔垂眸淡道:“佛子是率众围山之后才知道的,还是围山之前?”琉璃佛子笑而不答,片刻才道:“我陈疾苦于将军之前,一见将军恻隐。看来是贫僧过于天真了。”慕容柔笑道:“怵惕恻隐,人皆有之。然而国家大政,却非你我说了算。”佛子摇头。

“将军临阵指挥,也要一一问过朝堂,待六部官员合议之后,再由圣上颁旨而行么?”慕容柔怡然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上阵将士的命,俱都于将帅之手,邮驿往返,未免缓不济急。”佛子口宣佛号,合什道:“数万难民的命,亦于将军之手。待朝廷议定,只怕已无人能够赈济;将军临阵果决,何以厚将士而薄百姓?”慕容柔笑道:“我是武将,非是文臣。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依佛子之位,自当论法,宣扬释教教义,令我等与民同沐,斯为善矣。”琉璃佛子点了点头。

“倘若三乘都希望将军出手拯救,将军愿意听否?”慕容柔身姿未动,淡淡说道:“三乘的高僧若然有意,但说不妨。”佛子长叹道:“将军之心意,看来是难以撼动了。如此蒲将军的提议,倒也不失为良策。”--原来,这就是你想要的!

(你也知再拖将下去,情况将要失控么?)慕容柔嘴角微动,眼前朦胧难测的对手忽然现出一丝轮廓,隐隐现形。即使在心机的角力之上,慕容终于摆猝然遇袭的劣势,占得一着之先,但他并不打算松手。若能拉央土任家一起下水,对东海将更为有利。

“蒲将军的提议,本镇并无意见。”他淡淡一笑,低头轻叩扶手。

“若得娘娘应允,本镇自当遵从。打或不打,尚请娘娘示下。”适君喻听得一怔,附耳道:“将军!此乃将,不可……”慕容打断他。

“你瞧那山间民,该有多少人?”适君喻闻言一凛,想起将军冷若冰岩沉静如山,连自己都知对方用的是将法,将军何等睿智,岂能轻易上当?定了定神,低声道:“属下一看,应有三五万人罢。”

“估得保守了些,但相差不远。权作五万人罢。”慕容柔道:“五万人的部队,你想该有多少伍长、什长、百人队与统领?”适君喻长年在将军身边学习军事,一点就通,登时恍然。连五万名训练有素的军队,都须以部曲严密节制,方能有条不紊;五万名民蜂拥于山野间,简直跟火上之油没有两样,任何一点意料之外的小状况,都可能使这批数量庞大的乌合之众瞬间失控,无论进退,都将造成难以阻挡的灾难。

明白这点,适君喻发现情况远比想象中更糟。观察山间那片黑的蚁群动作,不难发现铁骑队逐渐撤向山道,于、邹二位统领奉有严令,未得将军之命,恐怕连尺寸都不敢退。防线不住被挤后退,代表民渐起动,若不能及时舒,后果不堪设想。

--将军已别无选择。

适君喻想过施放号筒,或派死士穿过包围,向越浦驻军求援……但这些应变方略最终导向的结果,便只有血腥镇,无一例外。

将军素来不受胁迫,但琉璃佛子的做法全然不顾山权贵安危,甚至将皇后娘娘置于鼎镬刀锯,在民生变以前,将军需要他亲口下达解散的命令;倘若连这着都失效,也只能领众人退入寺中固守,发号召来大军,在娘娘及无数显贵面前,上演一场惨烈至极的血腥镇……

年轻的风雷别业之主束紧带,低道:“属下愿拼死一战,不敢辱命。”慕容柔点了点头,起身朝凤台拱手,朗声道:“战与不战,请娘娘示下。”

“妈的,又来这招!”任逐气急败坏,扶剑回头道:“阿妍,你莫要上当,这厮赚你出头,替他做挡箭牌!你要是一时心软掺和,不只圣上怪你,连你阿爹也要担干系!你赶紧让那粉头小贼秃散了民,真想帮他们,待返回平望,叔叔陪你去求你阿爹,要米要棉也就是一句。”耿照也劝道:“娘娘,将军不是不肯拯救难民,实是怕落人口实,为东海惹来兵祸……”阿妍突然抬头,一双美眸直勾勾地望着他,轻声道:“不说将军。耿典卫,你也希望佛子解散难民,任他们自生自灭么?”耿照摇头。

“将军一直都在想办法帮助难民。他让我将难民驱赶到白城山附近,方便萧老台丞和邵家主赈济收容。此法虽然颟顸,但并非全无效果。”少年从没像此刻这样痛恨自己的口舌不够便给。将军的为难、朝廷的猜忌,还有那传说中的“密诏”

…慕容柔不是什么完人,甚至不能算是善人,但他只希望皇后明白:在难民一事之上,慕容并不是她的敌人。

他努力地陈说着,直到阿妍姑娘叹了口气,又出那种悲悯而无奈的笑容,就像她决心离开韩雪时,曾布俏颜的忧伤神气。耿照心中一动,这才发觉自己的鲁莽与自以为是;他所诉说的那些“将军的困境”,以阿妍姑娘的阅历、眼界以及所处环境,或许她从一开始就十分清楚,毋须他多费舌。

但她的“困境”也始终如一,与将军并无不同。

她叹息着,转头冲任逐一笑。

“看来这回,阿爹是大大不如慕容柔了。同样是为自己打算,人家到底还有良心的。”年轻的皇后坐直身子,笑得十分慨。奇怪的是:明明决定如此艰难,在出口的瞬间,她却有种解似的快意,仿佛这么做才是对的。

“慕容做了这许多,换我帮他一把啦。这擂台要能解决问题,那就打罢!”第百一十折奔雷殒,明镜高悬懿旨一出,全场为之静默。

慕容柔缓缓坐回椅中,十指握,置于腹间,不住转着心思。

--琉璃佛子明白自己是在玩火。

慕容柔始终不肯表态,连任逐、迟凤钧都接连提出“解散民”的要求,唯独身为正主儿的镇东将军毫无反应,为的就是引出琉璃佛子真正的意图。

他并非天真的理想家,以为把可怜的民通通带到镇东将军面前,就能得到所需的奥援;但也非不计后果、玉石俱焚的疯子狂人,所求如不能遂,便要煽动民攻上阿兰山。佛子深知一旦民哗变,蜂拥着冲上莲觉寺时,场权贵、皇后娘娘,甚至他自己都将陷入难以挽救的危机。

(这人也是怕死的。)在佛子附议蒲宝的那一瞬间,慕容终于笑了。

琉璃佛子对他而言,再也不是“读”不出心思的空白面具。

此人将敌我同置于高悬的钢索之上,赌徒的格一览无遗。第一时间迫慕容就范的企图既已落空,赶在民生变之前,如非佛子出面安抚、予以解散,便是慕容松口收容;双方有着同样的时间力,而蒲宝的荒谬提议则是新的角力场,这回双方均无退路,势在必得,没有推倒重来的机会。

开局虽然不利,但慕容最终并没有输。在新的一局里,谁才能笑到最后?

慕容柔抬起目光,忽见那名面带伤疤、随耿照而来的巡检营队长双手握拳,目光紧盯着山野间的民,披甲的结实身躯似乎微微发抖,不由挑眉:“你很害怕?”那少年队长回过神来,犹豫了一下,躬身抱拳道:“回将军的话,怕。”直认不讳的态度颇出慕容柔的意料,但也生出些许好。镇东将军一向喜坦率诚实的人。

“怕死么?”

“启禀将军,怕杀人。”

“从军报国,本就是要杀人的。”慕容柔淡道:“不敢杀人,自好做别的营生。”

“回将军,属下不怕上阵杀敌。属下杀过人的。”

“喔?那你怕得什么?”面青白、神情悍的带疤少年抱拳俯首,肃然道:“属下在籸盆岭曾遭民包围,为求自保,杀伤过许多人。典卫大人虽有严令,命属下等不得伤及百姓,那时却是身不由己……属下是,民也是。陷在那样的人里,谁也不能控制自己,不是竭力杀人,便是被人所杀……待回神时,已然是一地尸血。能够的话,属下情愿杀敌,也不想再像那样子杀人。”

“这样的害怕并不是胆怯。这样的害怕很好。”慕容点了点头,扬眉道:“你叫什么名字?隶属何人麾下?”

“属下罗烨,巡检营耿典卫麾下。”慕容柔听取过籸盆岭一事的口头报告,亦知巡检营是耿照借提于鹏手下的新兵顽卒重新编成,不料竟有如此人才,“何人麾下”云云,其实问的是罗烨原本所属、长官是谁,后若要擢升,也才知去哪里寻人;本再问,忽觉这样回答亦是极好,出赞许之,转头道:“现下,你知为何要打,而且非赢不可的理由了?”身后适君喻收拢折扇,低道:“属下愿为将军赢得首战。”慕容想起适才耿照一霎微眩、脚步虚浮的模样,料想他奔波数,身心俱疲,实非应战的理想人选,遂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适君喻抱拳长揖,“泼喇!”一振襕袍,踏栏纵出,凌空跃下五层望台,握扇朝凤台行礼,又向两侧高台打了个四方揖,人群中爆出连串采声,竟尔忘了身陷重围,稍有不慎,便是蚁拥蜂攒之厄。

蒲宝喝采最是响亮,竖起大拇指道:“这位是风雷别业的适庄主罢?名门子弟将星之后,果然不同凡响!今岳老师不克出席,由他的得意弟子代师出征,少时适庄主施展神掌,雷霆霹雳,我等亦是大眼福啊!荣幸荣幸。”独孤天威转头骂道:“他妈的,要不是本侯识得这厮,差点以为是你的人!蒲胖子,明人眼底不做暗事,瞧那整排南陵老猴儿的嘴脸,没教人给打死就不错啦,打个擂台!你卖力促成此事,肯定藏了好马。让侯爷瞧你的手段,也好佩服一下。”蒲宝笑道:“我南陵武士甚多,还怕没有人打擂?然而所派之人,须与对手的身份、实力相称,这才叫做礼尚往来。”胖大的身子倾出雕栏,扯开喉咙大喊道:“瑕英瑕英,你在哪儿呀?快来见过适大庄主!”众人循声移目,盯着对面望台的出口,要不多时,一抹修长身影走下梯台,朱章袴褶、乌皮靿靴,头戴金薄纱笼折脚幞头,跨鲛皮珍珠雁翎刀,服是堂堂七品武弁,身段却刚健婀娜、玲珑浮凸,彪文绣的锦缎围起一束圆窄,的上围似以布条裹起,不见双丸形状,口仍是鼓的一团;随着靴尖拾级而下,每步一踏实了,襟口便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