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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理他。”韩雪笑道:“我二师兄的奇门阵法、遁甲术数非常厉害,但他从《绝殄经》里考据钻研出来的那些个古咒大多是西贝货,跟巫觋祈雨差不多,杀取血画符作法的好不吓人,只是从来都不管用。”

“绝殄经?”耿照心中微微一动,却不知异样何来,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奇怪。

韩雪倒是神自若,点头笑道:“是我中自古传的一本小书,记载许多光怪陆离的事,如乘蹻飞行、隐沦变化、分形定身等,非常有趣;说是经籍,其实大多是残篇断简,读着甚是解闷。我幼时有一阵被锁在藏经楼里不见天,触目所及,只有一方漏孔,透入些许光亮,那时伸手能构着的书册,每一卷都看了不下百十遍。老二,那《绝殄经》全上下大概数咱俩瞧得最多了,你说是不是?”

“哼。”聂雨抱膝画符,连抬头都懒。

耿照啼笑皆非。

聂雨研算学,排设的奇阵在旁人看来奥妙无方,直如妖法,不料他本人却沉神僊方异,敢情是真想从《绝殄经》里钻研出法术来,一经韩雪抖出,居然乖乖闭上了嘴,看来脸皮奇厚如墙的聂二侠也非是全无罩门。

韩雪轻描淡写几句,可知幼年在奇的人质生涯之惨淡,实不足外人道。风篁不由生出恻隐之心,再加上韩雪直率磊落的姿态,容稍霁,拱手说道:“主放心,风某在此立誓,但教肝脑涂地,这秘密决计不由风某口中漏,此世他生,无有绝期。”

“既然说了,便没有信不过的意思。”韩雪怡然笑道:“说这些,只是想让二位知晓:我的人生在十几岁之前,可说暗无天,即是下一刻死,丝毫也不奇怪。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无用之人,直到遇上风云峡的师傅、师兄弟们,以及我的阿妍,韩某人这条命方得出曙光,重新有了价值。”他怀里的女郎面泛娇红,纤纤玉指轻抚着他的瓣,怜横溢的神情,柔声道:“韩郎,你莫这么说。世上……世上没有什么人,生来就是比他人低下的,每一条命对珍它们的父母亲人、乃至知友朋来说,都是无比贵重,千金难易。”韩雪捏紧了掌中的碧鲮绡,缓缓摇头,沉声道:“不,阿妍,人生来就有贵之别。独孤容把这带子赏赐给你,让你做他未来的儿媳妇时,你我就注定无法厮守;纵使后来这条带将你带来了东海,带到与它失散已久的九耀皇衣之前,这衣带之缘仍无法将你留在我身边。

“我若是西山韩阀之主,手握天下兵,便要为你打上一仗,那也是在所不惜。但我什么都不是,只能眼睁睁看你离去,一别十数年,至今方能重聚。”阿妍与他相对无言,俏美的面上虽还勉力挤出一丝安抚似的微笑,眼眶却已泛红。韩雪抬起头来,笑意凄苦,遥对风篁道:“风兄,我没什么城府野心,我只是个连心女子都留不住,一点用也没有的男人,我迄今所做的一切,不过求存而已。有件事我先前并未意会,如今总算明白:谁要从我身边带走阿妍,就算粉身碎骨,我也决计不教得逞!打风兄的那掌纵然莽撞,亦是我之决心。至于身外诸物,不过浮云耳!”随手将碧鲮绡带抛与耿照。

聂雨蹲在门坎外鬼画符一气,嘴里不住嘀咕:“这下好,自己一股脑儿说将出来,怎么不直接雕版印成邸报,各门各派、将军府臬台司衙门都发一份,省得一个个说?”沐云不知该如何反应,饶是他聪明细,亦呆若木。忽听风篁一声豪笑:“沐四侠!方才你那只药瓶,可否惠赐在下?”

“可……可!”他怔了一怔,总算回过神来,赶紧掏出那只玉瓶,双手奉上。

风篁接过拔开,连看也不看,仰头了大把,对韩雪道:“韩主,你这朋友我了!此后无论谁人寻你晦气,须问风某手中之刀。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有情莫负、必信必果,才算是活过一遭!便是当今天子要抢你的意中人那也没商量,一寸都不能退。”擎起寻真刀还入鞘中,笑顾耿照:“耿兄弟,真是对不住了。碧鲮绡你尽可带走,阿妍姑娘万万不行。”他本不知阿妍的身份,是听了师兄李蔓狂之言,想起在伴着韩雪的女郎间,有这么一条质地殊异的银纹织带,与贮装天佛血的碧鲮绡织带相仿佛,这才来碰碰运气。韩雪将如此重大的秘密和盘托出,毫无保留,大出众人的意料,但风篁的反应更加令人摸不着头脑。

“二师兄!”沐云拉了拉师兄的衣袖,低道:“这到底是怎么……”

“别碍事!”聂雨一把甩开,赶紧将“胁翅咒”画了回去:“族的想法跟我们不太一样,我也不懂。待会“九龙齐飞”的杀咒一发动,肯定将耿小子像石榴似的一把捏爆!”眉飞舞,颇有几分跃跃试,倒像牛虻嗅着温血。沐云本要提醒他“阿妍姑娘也不是族的”,想想还是算了。

这下形势丕变,原本碧鲮绡一事耿照、风篁立场一致,携手共抗奇,不料风韩二人泯去赞掌夺刀的梁子,倾心结,耿照若强要带走阿妍,眼下便是以一对四的局面。

耿照灵机一动,恭敬道:“一切都看皇……阿娘姑娘的意思。属下只是想,今是三乘论法的大子,琉璃佛子已至东海,前属下有幸见得,聆听佛子圣训,获益良多。此番央土、南陵的高僧们难得前来,会上必有彩的讲经论法,若然错过,下回不知几时得闻,殊为可惜。”果然阿妍微出一丝犹豫,心绪波动,溢于娇容。

她礼佛虔诚,这趟东海之行虽与韩雪私会,原本也是抱着弘扬央土正教、度化东海民心的念头,推举“三乘法王”云云,倒不是那般紧要。但以大报国寺为首的央土僧团却有别样心思,借此将影响力拓展至东海,廿九座央土名剎住持联名向朝廷上书,终于定下三乘论法大会的规矩雏形。

阿妍一向不喜大报国寺的住持果天,总觉此人一身学问僧的架子,经典翻得烂,说法却以僻涩自负;面严峻,难以亲近,全无出家人的法喜慈悲,比立于朝堂之上的六部九卿还像官,平望都一些自负清的士子读书人,背地里都管叫“僧卿”或“髡相”。

“髡”字本是古时候处罚罪人的剃头之刑,用来比喻出家僧人,那是充恶意的了,这绰号连长居深的阿妍都听过,虽然蹙眉不喜,然而对照果天大和尚的处事为人,居然难为他稍稍置辩,只能摇头。

即使在央土僧团,果天都不算素孚人望,舍悲寺的雪舟慈能、摄度进寺的拔苦长老等,于僧伽大会都比他说得上话,偏偏果天手里有一样无人能敌的法宝,便是琉璃佛子。

央土佛法数经战,几度兴衰,得太宗皇帝大力支持,始得绽放异彩;南陵小乘僧团却是千年来俱都兴旺,规模虽不如央土,然尊师重律、人才备出,培养出大批学问深的上座长老。直到琉璃佛子登坛说法,辩得南陵无数高僧哑口无言,央土僧团才晋入前所未有的绝高位阶,得以睥睨两道,一吐多年积郁。

果天大和尚凭佛子而贵,进而出入朝堂,成为人所皆知的金绣僧卿,权位一时无两。

此番果天率央土、南陵僧团东来,恐怕是想在自己手里完成“三乘一统”的千秋大业,且不说隐于暗处的莲宗八叶院买不买账,东海虽佛法不兴,没什么讲经论辩的人才,但莲觉寺等名剎俱在,能否任人鱼,犹未可知;做为果天手里的武器,佛子将不可避免地站上风尖头,与东海僧团、甚至是镇东将军慕容柔锋。

这正是阿妍最担心的事。

当初佛子向她转达果天“弘法东海”的构想,阿妍喜,没怎么考虑便答应下来,向皇上提出请求。皇上许久不来和宁了,听说她想离京,自是快应承,反倒是中书大人不甚喜。

“娘娘关心万民,这是好事。但此际东行略显仓促,请娘娘三思。”丰神俊朗的当朝首辅专程进面见皇后娘娘,于丹墀下执臣子之礼,依旧是不紧不慢,不愠不火。

自十二岁过继到恩父--她习惯称袁健南夫为“恩父母”。在她心中,再多百十倍的敬称,也难报答这对老好人夫妇对自己的疼--家中后,她便没管过那人叫“父亲”了。或许在娘亲尸骨未寒、他便急切切地将那名女子娶进门时,父女间的裂痕便已埋下,从此失去了修补愈合的机会。

撇开私人情不谈,中书大人的识见手腕她还是佩服的,难得见他如此骨地表示不,为此阿妍几乎打消东行的念头,后经佛子多次开导,才稍稍释然。况且在皇上那厢,此事早已成了定局,皇帝陛下的心中显然另有盘算,真要取消东巡,恐怕他头一个不乐意。

(到底……是我把佛子带来了东海。)阿妍咬了咬樱,最终还是放不下,抬起俏美的小脸,柔声道:“韩郎,若非佛子喻我,让我“善者智,方离忧怖”,你我再无相见之。我不能让他独个儿应付那些豺狼虎豹,这样……这样是不对的。”韩雪笑意凄然。

“你便……这便要离开我么?”

“我不知道。”阿妍摇了摇头,片刻才道:“但我非是为了离开你,才决定去阿兰山的。你方才……方才那样说,我既是心疼,又觉喜,才发现自己不能没有你。我也不知道以后该何去何从,然而今绝不是要和你分开,我们……就只是去看看,好不?”这事居然就这么定了。

耿照听将军说皇后礼佛甚诚,以论法为饵,赚她走一趟莲觉寺,自不知她心中周折,然而以目的论,恐怕已求不到更好的结果。韩雪放落架垂帘,让阿妍自行着衣,径对耿照笑道:“耿兄弟好本领,阿妍子外柔内刚,决定的事不轻易更改,不想你三言两语,将我等也一块儿回了阿兰山。”耿照心中有愧,忽掠过一抹微栗,冰冷的杀气由脚底窜上脑门,畔“匡”的一响,藏锋刀仿佛呼应迸出的雄浑真气,刀锷弹出口,又倒撞回去。众人晚他一些,齐齐转头,赫见门外廊下立着一条蒙面乌影,胖瘦适中、不高不矮,衬与蒙蒙亮的天光,便似魅影一般,身形轮廓有些看不真切。

沐、聂二人尚在房外,距不速之客最近,沐云暗提真气脚尖微挪,悄悄做好接敌的准备,周身却没什么显著的动作,扬声道:“尊驾……”语声未落,膛突然出血箭,倒摔入室,却无一人瞧见来人的出手!

--好……好快!

耿照擎出藏锋破窗跃出,柔韧的刀锋风一振,嗡嗡颤响,“飕!”抹向来人颈侧;几乎在同时,风篁与摔飞的沐云错而过,铁胎刀尖似要贯穿聂雨般呼啸而过,径取来人膛,只为替聂雨争取一线生机--但仍是慢了一步。

聂雨闷哼一声,身子腾飞仆跌,落地时连滚几圈,勉力一撑,却只昂起半身,一口鲜血全在高槛内。风、耿双刀斫,“铿!”一声火星四溅,本该受刀的黑影已不在原地,回见那人双手负后,正要跨过门坎。

“见……见鬼了!”风篁霍然转身,刀柄滑过手掌心,右手食、中二指及时夹住手飞出的刀头,寻真刀凭空暴长尺许,依旧不改旋扫下劈的去路,倏自那人背门掠过!

这“手勾”乃刀侯绝学“驼铃飞斩”的六个无谱变式之一,未录定制,而是拓跋十翼临敌所创、险中求胜的奇招,如同当对决聂雨所使的“回旋刀”,都是重实战而轻套路,把手眼反应等基本功发挥到极致的招数。

(得手了!)念头方掠过心版,那人身子一晃,浑似黏上刀尖的轻薄纸鸢,这快绝奇绝的诡烈一刀,竟连他背上衣衫都没划破半点;眼前黑影忽至,那人已立在风篁身前,指影一摇,径点他的膛。

风篁本能回刀,忽觉不对:“以他的身法,我岂能看清来路?”那人指落刀面,劲力却像弹子一样,隔空撞上风篁膛,“喀喇喇”地连串脆响,鲜血全不受控制地涌出喉管口腔。

风篁仰天酾红,踉跄后退,直到一掌抵正背门,悉的浑厚内息透背而入,漫过百骸,将刚猛霸道的指劲悉数中和,仿佛倾沸水入油罐,无不瓦解冰消。耿照堪堪接住风篁,旋即擎刀而出,正将敌人接过,孰料来人凌空一点,再不多看,回身朝房门走去。

“且--”那“慢”字尚未出口,一股异样腥甜涌出口鼻,耿照浑身真气顿滞,连人带刀弹飞出去,撞得廊柱“喀喇!”裂响,将折而未折。

他眼冒金星,兀自不信:“这……这到底是什么的武功?世间……竟有这样的武功!”挣扎起,一时居然难以成功,对方的真力透入筋脉,久久不散,仿佛有形有质之物,牢牢在运聚真气的紧要处;体内奔腾如沸的碧火真气就像被金针了七寸的巨蟒,任凭它扫尾咆哮,始终挣不制。

不过眨眼工夫,已方四名高手尽皆倒地,除了手无缚之力的阿妍姑娘,房内只剩“奇鲮丹”药效已退、身无内力的韩雪。小小的院落里回着地上四人浓的息,宛若垂死伤兽。

黑衣人从容负手,目光一一扫过倒地不起的四人,最后停留在面白惨的韩雪身上,缓缓举起右手,指了指他手里的碧鲮绡。耿照、风篁对望一眼,突然明白此人是谁。

李蔓狂之言,并非是被天佛血侵蚀了身体、神智不清下所发的无端呓语。

他的梦魇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