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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楚无过2021年8月15字数:13390【第二十五章】秋老虎果然是秋老虎,气温依然高得惊人,即便如平海这般高纬度的小城,水泥地面泛起的白光,也足以扼杀所有人外出的望。如你所料,对陈瑶的礼物,大家都啧啧称赞,特别是,简直笑得合不拢嘴。母亲问咋不把陈瑶带回来。

我说,你以为人人都像我这样没课啊。她说,敢给我逃课,有你好果子吃。我不由一脑门汗。母亲说前一阵平海那个原始森林评上了国家4a级风景区,问我要不要去玩。这条新闻我也看到了,可以说一连几天在食堂吃饭时都没消停过,快赶上刘翔夺冠了都。但我抖抖腿说:「这热闹你也凑?」

「啥热闹,」母亲白我一眼:「去不去。」

「你有空啊?」母亲没理我。父亲站起身来,拍拍肚皮,调子拖得老长:「你爹——肯定——没空呀——」说着他进了洗手间。

「啥时候去?」

「这热闹你也凑?」

「啥时候去嘛?」

「明天吧,你看,或者后天,」母亲撇撇嘴,叹口气:「本来想十一去,不过这两天人少倒是真的。」

「十一你有空啊?」

「挤呗,只要你把女朋友带回来。」母亲长裙,莞尔一笑。她右嘴角起了个燎泡,大概涂了点凝胶,看起来亮晶晶的。

「你就是太忙。」我指指燎泡。

「上火了呗。」

「我看你是学校的事儿急的。」搞不好为什么,真是说来就来,我只觉嗓子眼里一堵,竟有些哽咽。

「你呀你。」母亲笑笑,靠过来,在我肩膀上捶了两下。

然而该来的还是来了。二十八号这天,电视里是什么中秋诗会,装模作样的,和小学语文课不相上下。老实说,我烦死了这套陈腔滥调。父亲打洗手间出来,却看得极其认真,他右手托着下巴,时不时还要跟着念叨两声。老天在上。边吃瓜,我边和我亲的爸爸聊了几句。我问他今天没去养猪场,他说没。他问我热不热,我说就那样。然后我俩就笑了起来,再然后似乎就没话可说了。嚷嚷着换台,说这和尚念经有啥好看的,于是父亲说好歹给人演完吧。「也不知咋整,你说,哪有天天买鱼的,」撇撇嘴,扭脸冲向我,「老赵家,这阵儿上门可叫勤。」两块冰冻西瓜下肚,人还是大汗涔涔,我拎起背包和琴套,冲卧室瞥了瞥眼。「比村里那会儿还勤。」她老白我一眼,又说。父亲瞅着他的诗会,目不斜视,在我握住门把手时,他说:「昨儿个你妈刚把被子给你晒了晒。」等我打卧室出来,客厅里竟没了父亲人影。半只西瓜还在,依旧冒着凉气,靠在沙背上,已然歪头打起了呼噜,父母卧室门户紧闭,悄无声息——起码在主持人令人作呕的阉猪声中,我没能听到任何响动。倚着沙背欣赏了会儿声情并茂的猪叫,我终究还是不甘心地换了几个台。遗憾的是今天没播nba,而是美国的一个什么牛仔运动,搞笑的。我只好回房,刚打琴套里取出那把破红棉,母亲推门进来,问我咋还把吉他带回来了。我说打算搞点国风样品,明儿个不是去原始森林么,兴许能找找灵。母亲笑笑:「你们乐队啥风格?」这我可说不好,所以我说:「啥风格都有。」她又问我想吃点啥。我说随便,啥都行。她也没再说什么,就那么倚在门边,双手抱臂看了我好一会儿。母亲啥时候离开的,我也说不好,就像她的到来一样,无声无息。直到父母房间传来说话声,我才确切地意识到她已不在屋里了。

然而父母的说话声有些大,也不能说「大」,应该是「吵」,你知道的,口气有点冲,仿佛波拍打着礁石,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在节节攀升。我不得不趁调弦的间隙竖起了耳朵。就这迟疑的当口,谈声己变得烈起来。父亲说了句什么就没了音。母亲的声音却越发高亢。隔着几道墙,声波呼啸而来,茸茸的,庞大而又尖细。我心里突然就「咯噔」了一下。真真切切,我听到母亲说:「我还错怪你了?」忍无可忍,我冲进了客厅。显然也觉察到端倪惊醒了,她梗着脖子,双目圆睁——恕我直言,像个正在被电击的婴儿。「吵啥吵,」她挥舞着胳膊,「有啥话不能好好说?」也许是气受阻,声音气的,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奇怪的是,「谈声」并没有清晰多少。或许他们在刻意制。但母亲干涩紧绷的嗓音还是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不想听你说这些!」

「跟大刚说去!」

「跟他说啊,跟我说干啥?」

「保证个啊保证?」父亲的声音嗡嗡嗡的,像个小功率电频发器,具体说了些什么,听不清。我真怀疑他用的是不是腹语。

当然,这一点无关紧要,甚至父亲有没有说话都无关紧要。我站在客厅正中,埋伏于央视体育解说员不尴不尬的林弹雨下,石化般再也挪不动半步。橘黄的卧室木门上倒挂着个福字,红黄相间,那是母亲利用闲暇时间在办公室一针一线勾出来的。此刻它轻轻摆动着短穗,仿佛被什么惊扰了美梦。而光迈过台,在客厅南墙上瘫下半个身子,于一片松软中熠熠生辉。我一眼望过去就看到了蓝天。很蓝。虽然有大朵大朵的云,依旧很蓝。蓝得令人惊叹。就在这片松软和清澈中,父亲又说了句什么,带着股老牛气般的犟劲儿。房间里更安静了。央视解说员索结巴起来。

「啥意思?」母亲声音轻轻的,像是刚打睡梦中醒来。

父亲没吭声。或者我们假设他没吭声。因为紧接着室内「嘭」地一声脆响,宛若奏起了礼炮。与此同时,母亲说:「啥意思严和平?」还是很轻,却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你一听就知道。父亲仍然没吭声。或者我们再次假设他没吭声。

因为一番息的间隙,室内同时响起了很多「嘭」,也不光是「嘭」,兴许掺杂着「咣当」、「啪」、「叮当」如此等等吧。像是麻将,或者下饺子,再或者坦克碾人群,一种规模效应,排山倒海的觉。

我盯着牛背上四仰八叉的乡巴佬愣了好半晌。要说吵架拌嘴,父母未必比其他夫少。但劈劈啪啪摔东西在我印象里不说没有吧,也并不多见,起码就我亲眼目睹来说,是个零。等乡巴佬终于在唏嘘和叫嚷中摔下牛背时,我快步走向父母卧室,片刻后叩响了房门。很有礼貌。里面立马没了音——兴许有重的息,我也说不好。接着就是漫长的等待。良久,我听到了母亲的泣。轻巧,迟疑。

像是雨后荷叶上的水珠,圆润,谁也说不准它会在哪一阵风中滚下那么一粒。

我再次叩响了房门,鲁了许多。这下连荷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竖起耳朵,里面悄无声息。我叫了声妈,没人应声。我拧了拧把手,反锁住了。我说爸,依旧没人应声。于是我就放弃了。面壁般,我呆立着,对着木门,对着轻轻晃动的倒「福」。我多想烟啊。

屋里的两人像是消失一般,杜绝了任何生物活动的迹象,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发现他们竟有如此能耐。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捕捉到了父亲的叹气声,哑得像倒挂的出的最后一口气。一阵哗啦哗啦响,母亲飞快的脚步声,持续了十几秒后,锁簧发出一声愉悦的呻。门开了。母亲拎着包冲了出来,脸颊通红,面无表情。一溜风似地,她携着一抹馨香从我面前飘过,令人手足无措。我往屋内瞄了一眼,没看到父亲,也没看到想象中的一片狼藉。

母亲在玄关口换鞋,先是屈膝弯,后来索股坐到了地上。她费力地往脚上套着鞋子,任我喊了两声妈都无动于衷。我默默走过去,挨着她蹲了下来。

我能看到那光洁的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水。我捉住了她的臂弯,然后是手。母亲顿了一下,总算瞥了我一眼。那两汪的湖水天旋地转。她迅速低下头,又把脸歪向右侧,却再次神经质地垂了下去。「不行了,不行了,」她说:「再这么憋着真要把你妈憋死了。」这么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真的掉了下来,热乎乎的,砸在我的手背上。从小到大,绝无仅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