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审判—&m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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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走到半路我就有点后悔了,到处黑乎乎的,狗的叫声在远处响成一片。走进葬岗,四面被一片矮树林遮掩着,里面显得更黑了,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奇怪的是,前面有块墓碑下面居然亮着微弱的光,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每走一步脚底下就会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吓得我不时地左顾右盼。走到那束光附近,我给自己壮了壮胆子,轻轻地喊了声:狗蛋。可是没有回应。回应我的是栖息在枝头的一只夜鸟,扑棱棱地从我头顶飞走了,甚至不忘留下一阵难听的叫声。这不让我骨悚然,惊出一身冷汗,而且听得见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我刚定下神来,就看见从墓碑下面的一个黑乎乎的口里探出一个头来,我一声尖叫,扭头就跑,哪知两只脚却被一双手给抓住了,那会儿我的七魂六窍全都飞了个光,只剩下空空一个躯壳。仿佛麦田里的稻草人,六神无主地站在那儿。这时候,我全身的骨骼差不多都僵硬了,直到一个声音传了过来,我才逐渐恢复知觉。我糊糊中听到有人在我背后喊我:李渔,是我,狗蛋啊。
狗蛋把我拉进了坟墓里,并用一把烂草把口掩上。我这才发现这个坟墓里的布置居然跟一个普通的房间差不多,不同的是四面都是泥土,且中间多了口空棺材,棺材里居然连个人影都没有,有的是一些杂的被褥和一个脏兮兮的枕头,外加几件破破烂烂的衣服,其中有一件还是用兽皮做的,看得出针脚很糙。在墙壁的一侧,亮着盏昏黄的油灯。
我说,狗蛋,这到底怎么回事啊?这里原来不是住在村东头的李全的坟吗?可棺材怎么是空的啊?狗蛋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可能李全没死吧?
我觉得这本就不可能。李全明明是跟老婆吵架后喝了农药自杀了,大家都看到了,怎么会没死呢?说到李全我倒是要代一下,李全是大头老汉李三的大儿子。李三的老婆也能生的,一口气生出了四个儿子。大儿子叫李全,二儿子叫李国,三儿子叫李先,四儿子叫李进,合并在一起就是全国先进。看得出,李三的口气大的。事实上,他们家做起什么事情来都要远远地落在别人的后面。就说每年到了收割小麦和水稻的季节吧,人家大都已经打扬进仓了,他们家还在地面忙活着收割呢。李全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按照我们族里的规矩,人死后是不允许火化的,而是要让死者尽快入土为安。但事到如今,李全的尸体却平白无故地不见了,棺材是空的,摆明有人来过这儿。
外面有人在走动。接着是噼里啪啦的声音。我把掩在口的干草拨出一道来。一个胡子拉查披头散发的男人正坐在一堆篝火旁边,在火上烤着什么。借着红通通的火光,我看清了他死尸一样僵硬的面部表情,他正是大头老汉李三的大儿子李全。但这怎么可能呢?李全明明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啊?而且在这三年里他也从没在我们面前出现过。看上去他比三年前老了很多,简直有点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难道他真的是鬼?但也不可能啊。我们学过《踢鬼的故事》(其实是节选自女作家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老师也跟我们说过,这世界上是没有鬼的。
我冲着狗蛋低语:狗蛋,我见鬼了,我见到鬼了。
狗蛋张大了嘴巴,大叫了一声后,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接着口被掀开,李全把头探了进来。我们俩抱在一起,缩到了一角,呆呆地看着他。他死死地盯着我们,眼睛像死鱼一样突出,头发垂了下来,遮去了半边脸。他毫无表情地问:你们俩怎么会在这里?我们俩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顾着拼命地摇头。
毫无疑问,他就是李全。
他说:我就是李全。
我们从坟墓里爬了出来,坐在他的对面。中间隔着快要熄灭了的火和灰烬。这时候我们仍心有余悸。我们惊魂未定地看着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我们试着尽快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他也是半天里才崩出一句话:你们不用害怕。
简单地说,事情是这样的:三年前的一个晚上,你可以理解为跟今天晚上差不多,李全从建筑工地上回来,情况看上去跟往常没什么不同。子照旧把饭菜做好,等着他回来一起吃饭。但他万万想不到子早已经在他碗里的饭菜里下了药。待他糊糊中睡着了以后,似乎觉到有人强行往他嘴里灌农药。而且,当时在场的不止一个人,除了他子以外,应该还有一个男人。但是那个男人到底是谁就没有人知道了。
结果,他并没有死。因为那农药是假的,药很低(这使我隐约想起一件极有讽刺意味的事情,是别人从报纸上看到,然后传开来的。报纸上说有人和子吵架,之后一气之下决定自杀,就咕噜咕噜喝下了一瓶农药,结果却没死成,就是因为那农药是假的。所幸捡回一条命,家里人特别高兴。为此,还点了串鞭炮庆贺。)他醒来的时候棺材已经被钉子封上了,到处黑黢黢的。落葬的时候他甚至听得见那一锨锨泥土洒落在棺材上的声音。直到喇叭声停了,人们也都已经在夜幕里走远了,他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棺材和坟墓里逃了出来。
我们听得目瞪口呆。可想而知,这三年来他一直过昼伏夜出生不如死的生活。至于其中滋味,我们却无法想像和同身受。对他来说,生活的节奏已经慢了下来,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停顿、静止和迟钝,迟钝到没有以后。
我说,全叔,到底是谁想害死你呢?
我们正说着话,却看见远处有人一边喊着我和狗蛋的名字,一边举着火把向我们这边走来。我分辨得出人群里有德远叔叔,狗蛋他爸爸妈妈,还有我的父亲母亲的声音。
我说,狗蛋,德远叔叔他们找过来了。
狗蛋只顾咧着嘴傻笑,出嘴的黄牙,有几颗已经乌黑,可能是平里糖吃得太多了,牙齿已经烂得不像样子。
我和狗蛋几乎使出了吃的劲,声嘶力竭地喊着我们各自的爸爸妈妈,喊着德远叔叔。然后,我们看见那排火把像条龙似的,飞快地向我们这边移动。直到气吁吁地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他们已经急得已经是脸的泪水。这些冷热加的泪水。
德远叔叔说,现在好了。咱们都回去吧。只要两个孩子没事就好。
这时,我才想起李全。可能是刚才我们俩都太兴奋了,没注意到李全,这会儿也不知道他藏到哪儿去了。
狗蛋说,我刚才看见全叔叔了。
大伙儿都觉得奇怪,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哪个全叔叔啊?
狗蛋搔了搔头说,就是李全叔叔啊。
人群里顿时开始动起来。一时头接耳议论纷纷。对他们来说,这无疑是条爆炸新闻。
狗蛋他妈摸了摸他的额头说,你疯了,还是撞了了啊?你全叔叔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喝农药死了啊。
那瞬间,李大富脸上的表情最为丰富和复杂,他尖叫了一声之后,跌坐在地上。然后听得他口中念念有词,不知说些什么。
我灵机一动,计上心头。我用力地拍了拍狗蛋的后脑勺,说,狗蛋你胡说什么啊?别再装神鬼来吓唬大家了,再装下去,小心把大伙儿都吓死啊。我刚才差点没被你吓死。我边说边冲狗蛋使眼。狗蛋一看就明白,一直以来,我们俩都配合得很默契。
狗蛋嘿嘿一笑,没吓着你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