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看书网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说 阅读记录

第四章冬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弱飖坐在妆台前,略略晃动头颅,让那对黑珍珠耳坠在面颊两侧晃动,如两滴从最深的夜里坠落的眼泪,悬在腮畔,将坠未坠。

数月前那个南海客人携这珍珠至苏城开价时,所有人惊叫起来,以为他疯了,一对珍珠居然敢叫出这么高的价。而当弱飖把它们买下来时,倒没有人惊叫出来——全部吓呆了。

弱飖想,若是十六岁的自己听到这个数字,恐怕倒不会吓呆,而只会当作天方夜谭一般。楚方在得知此事之后,疑心弱飖开辟了什么新的财源,因而耗了许多气力查她的收入,自然是一无所获。弱飖听到这消息时,笑得直不起来。男人明白什么?女人的钱除了花在这上头,还能用到哪里去?

弱飖看着镜中的容颜,依然是欺霜赛雪的肌肤,依然是盼生辉的凤目。可只有她自己最明白,这面孔就如同那些鎏金的烛台,一地经那烛火熏灼。面上擦得再锃亮如新,但纹理深处早积下黏腻的烟垢。弱飖不无凄凉地想着,她虽还未真正的老去,但最美好的时光的的确确已逝不再了。

“姑娘,时辰差不多到了。”弱飖要赴的,是紫老太爷的葬礼。紫老太爷三前回城之时死于一无名少年刺客手中。如果弱飖尚是雷家的人,那么两家死敌,自不会有什么应酬往来,但雷家成为苏城老大的历史已有五年了,五年来,苏城新起之秀的弱飖姑娘,倒是与紫家合作甚

弱飖是为了这次葬礼特意佩上这对耳环的。因为葬礼上会遇见展铭,她不想与其他的女人一样乌眉灶眼,当然更不方便在奔丧时花枝招展。她煞费苦心地想了许久,方想起这对耳环。黑算是应了景,而那珠子深邃贵气的光润,也足以衬起她莹洁的肌肤。她一边这么做时,一边在嘲笑自己。这多年来每逢要与展铭会面,她都不住要这样大费周折。虽说从未得知展铭是否看在眼中。

葬礼上冠盖云集,所有苏城道上有名望的人都来了。吊丧只是例行公事,来客们真正的兴趣都集中在最后的重头戏上,由三位紫老太爷生前密友——也是苏城道上的前辈一齐公示紫老太爷的遗嘱。那遗书中最要紧的,不消说,自是紫家的继承人。所以弱飖越发觉得自己临去前的这一番功夫下得可笑。今是展铭如此要紧的关头,多年与黑复的较量眼见就要生出胜负,便是真正的仙子落在他面前,他只怕也会视无睹罢。

丝带飘然而落,白绸缓缓展开。弱飖的心不由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本无子嗣,展铭入赘数载,恪尽子责,可以相托祖业。着立为继子…”弱飖欣然抬头,却没能见到展铭的神情。展铭侧着身,身后的帐幔裂开了一道隙,顾小姐神采奕奕,容光照人。弱飖看在眼中,觉得她居然比起十年前更增了几分

弱飖转过头去,这一转头就看见了黑复。黑复的双瞳泛起了一蒙碧,一如多年前他在雷府墙头的回眸一顾,也如同那一次般,让弱飖有一刹那如临死境般的畏怯。黑复突然向弱飖这边看来,弱飖一瞥,他看的原来是楚方。楚方略颔首,回了黑复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于是弱飖笑了,片刻前尚如刀绞的心境,猛然风光霁月起来,恰如劲风鼓,扫尽一应霾。

弱飖到家,已是未正,她吩咐下去:“不要下轭,一会儿,保不定还要出去呢!”她回到房里,要丫头们取温水来。丫头们以为她要卸妆,结果她卸是卸了,却又取出香粉,更为仔细地敷了上去。丫头们面面相觑。

“姑娘,有人捎信来。”弱飖蓦然起身,拂落了桌上的粉盒。出素笺当空一展,稀稀旷旷数行狂草,与自己的小楷一般,皆是当年娘亲在星光之下扶笔练就的。弱飖一刹那心如鹿撞,手足酥软。

“备车,我要出去!”

“姑娘这晚么了还要出去?外头可冷,下雪了呢!”侍女抖开了朱貂的披风,似一团红云,将弱飖裹在其间。

真的下雪了,只是疏疏落落的琼粉玉屑寂然而落。伸出手去,一点莹然入掌,顷刻化去,只余泌肤凉意。弱飖略略起窗帘,看着苏城的绘壁华檐在愈来愈疾的雪中渐渐隐去,不由想到来这里已有十年了。算起来,竟比在北方家乡呆的子还要长了。乍见到这鹅漫天的景致,倒有些不惯了起来。在苏城这些年,细细一想,居然没有下过几场像样的雪,那么今这一场瑞雪,难道是上天的某种吉兆?弱飖一路上难以自抑地浅笑,许多江湖风履过,早已不信福命之事,但今,她却极想信上一回。

悒翠轩,又是悒翠轩。弱飖足尖方一点地,便有掌柜的亲自了上来,道:“姑娘今儿是查账来了?”弱飖懒懒地答道:“正是,若不提早几,怎知你们这些腌臜波皮们,有无藏私偷懒?”掌柜一脸冤屈,叫道:“天地良心,姑娘说这话,不是难为死了小人?”一入了账房,却低了嗓子道:“客在里间。”弱飖点头,掌柜退了出去,铁闩从外间销上。弱飖在墙上一推,墙上现出一扇门来,门后是一道长梯。弱飖一步步走在梯上,她愈走愈慢,最后双足几乎在寸寸移动。最后,她在一道帘子外站定了。不晓得这一次伸出手去,还能抓到什么?若果遂她愿,那这一世苍天待她未免厚。或许她不应如此贪心,可她却又是如此地不甘啊!

弱飖打起帘子,一眼就看到展铭在窗前的席上盘膝而坐。他面上带笑,笑意澄澈一如初识之,道:“下雪了!”弱飖突然心绪平和起来,万般思绪都溶于他那澄澈的笑意之中,于是也笑道:“是呵,下雪了!”然后走过去,对他隔桌对坐。这两句话说过,二人忽又无言,好似这一趟来,本就是为了说方才这两句,就因这几年罕遇的好雪,才发起兴致,相会故人。

弱飖直直地盯着他,十年了,自从那天看着展铭的背影溶入雨暮之中,她还从未这般细致地看他。并不是全无机会,只是眼角方瞥余影便已如在十八重地狱中滚过,痛得钻心刺骨,又哪里还敢正眼相看,甚或一看再看?

十年了,卖艺少年渐成江湖头领,面孔更见瘦硬,眉弓颧骨都愈发的高耸起来。从前清朗如水的一双眸子,而今却深邃难测。上添了一抹短须,而鬓上一星白斑赫然在目。原来也不复当年青涩少年。那白发在弱飖眼中,直如一银针扎在心上。这时展铭突然开腔说了句什么,弱飖同时说:“你有白头发了,我替你拔下来。”就那么伏过身去。她说这话时如此自然,好似这多年间事,都不曾发生过,他们两个早早离开苏城,继续,终于得以安下家业,这一宽坐观雪,闲话家常。

弱飖拨开展铭的鬓角寻准了白发,两指掂住了正待用力去拔。突然手臂被一只刚硬的大手紧紧地握住。那手掌灼热,直如一只烧红的铁箍,套在弱飖腕上。这热力有如电般,顷刻间便已击遍了周身骨骸。

展铭左手将隔开二人的小几推翻于地,右臂再用力轻轻一带。弱飖觉得天旋地转,已被他打横抱起,放于席上。这一刻,弱飖只觉身子轻盈如雪,没有丝毫重量。她闭上眼,脑中却通明透亮,好似看到墙壁窗纸尽数化为无形。万物江山光润明净,再无半点尘埃。天地间充斥着潺潺的水声,间或有耐寒的鸟儿啾呢数语。

也不知多久以后,弱飖倚在展铭的臂上,听他道:“弱飖,我们重回一起罢!”她想起来,这就是方才展铭被她打断了的那一句,弱飖此时身软如泥,神思慵怠,只是在喉间低了一声,觉得这话委实多余。展铭轻抚她的长发,又道:“你可知黑复久不服我,他已与楚方有通。若紫老太爷传于我,他二人便要联手与我为敌?”终是来了,弱飖有些悲凉地想道,虽说这本就是在宣读遗嘱的那一刻她就已看明白、想清楚的事,可她还是盼着展铭晚一刻再说。弱飖慢慢从展铭怀里挣出来,拣起衣裳披在身上。窗纸上已漆黑一片,此时起了风,雪片打在上头,沙沙作响,今夜的苏城如此宁静。自从雷老爷子去世,这苏城的格局终又到剧变之时。在这样一个千门竞闭的夜晚,许多人家围炉夜话,恬然入梦。但对其他一些人来说,这却是个狂躁焦虑的时刻,他们的命运将随着这二三间之事而改变。

展铭亦坐起身来,伸手推开窗子,冷气直直冲上二人肌肤,弱飖不自由主地打了个寒噤。大团的雪球已卷了进来,袭在弱飖上,刺骨地凉,她不由嗔道:“你疯了!”这话一出口,她忽又呆住,怎的这般耳

展铭长身站起,任那北风卷一窗雪花当,他看着外间朦胧灯火道:“弱飖,你看这么一座苏城,天下间再也无一处比此地更为富丽,可也无一处比此更为残酷。它下多少如你我一般之人的血,方饰得这般物华天宝。”弱飖拉他坐下,关上窗子,浑身抖如筛糠。展铭的眼眸灼灼闪动,大声道:“弱飖,你可知我当年为何要去找紫家?你走的那,只怕是觉得再也不会见我了罢?可我不许这样,我要让你时时见得展铭这两个字,常常见得我这个人,决不让你可以忘却。”弱飖眼中已有泪水潸然落。休说是真是假,若是无由听得这一席话,何以去那些蝉声嘈杂的月圆夏夜?

二人紧紧拥在一处,展铭的下颌在弱飖发上,硌得她隐隐生痛。展铭在她耳边轻语,“这座城夺去我二人十年岁月,后,我们要让它尽数还来!”还得来么?失去的只是十载秋么?不…

弱飖心知坐山观虎方为上上之策,若是与人联手,楚方与她的地盘人手都是从雷家分出来的,牵丝挂缕,纠不清。多年来二人生意往来极密,当是不二人选,远比与展铭合作为佳。以展铭、弱飖二人对战楚、黑,胜负尚在五五之数。

“不过,”弱飖侧头看他想道,“当年弃他而去,方得手上所有;今用这些,重又换得他来,也算天公地道。”于是一笑,道:“那紫小姐怎办?”抬了头,去看他神。展铭与她的眼睛对视着,一字一句说道:“在名份上,她永是我的正,可我会将她送走,今生今世,永不见她!”弱飖闭上眼,顿觉身心俱疲,好似多年挣扎终于攀至极峰。

“果然,这世上若有人不会拿虚言哄我,怕是只有展铭一人。或许是因他看我,已太过通透,就如我看他。”弱飖仿佛听到夜里有人在说,“弱飖这名儿,倒似生来就给人家作婢妾的呢!”她无声无息地笑了,一如窗外无声无息的雪。

就这样吧,其他的女人,弱飖就懒得问了。这世上多少残败污烂,还不是一场大雪落下,就盖了个严合密实,变成一个琉璃世界,粉妆乾坤?弱飖想,只要打好眼下这一战,此生也算功德圆了。

弱飖坐在楼中,北风穿堂而来,屋长幔高扬。她心思忐忑,不时注目窗外,窗外白雪皑皑,尽失楼台。弱飖有些不耐烦地起身,在窗前眺望,复又坐下,道:“怎的还没来?”张三虎看了看沙漏,挠头道:“与约定时分,尚有二刻,都听说此人生古怪,极是守时,固不早至,却也从未迟到。”弱飖方觉自己有些失态,坐回椅上,怔怔地看着面前的那张空空的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