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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头戴金冠、长鬓垂，生得俊秀斯文，面冲他一蹙眉，便要开口。

“三哥好早哇！”劫兆抢先窃笑:“这般行匆匆，是偷了我院里的哪个丫头，赶着清早逃离现场？”白衣青年一抓他衣袖，回头便走。

“没空陪你啰皂！我找你三天啦，你到底跑哪里去了？”拖着他一路疾行，三步并两步的冲进劫兆房里。

这名长身玉立的白衣青年，便是劫兆的三哥劫真。

劫家长房四兄弟里，英年早逝的长子劫盛是原配所生，老二劫军却是螟蛉子，从云县的亲戚那里过继来的；老三劫真是二娘的儿子，劫兆则是三娘生的。这三位夫人都见背得早，劫震又另外娶过一位续弦、一位填房，由皇上赐婚的续弦夫人生下女儿后不幸香消玉殒，四娘却是前年才娶进门的，芳龄不过十七。

劫真虽与劫兆相差七岁，但两人从小情就好。

劫盛死后，老二劫军益形跋扈，一方面忌惮文武双全的劫真，唯恐父亲拣亲不拣长，起意让老三继承家业，另一方面又屡屡欺负武功不济的劫兆，因此劫真、劫兆两兄弟总是相互扶持，联手对抗劫军。

劫真把房里的侍女通通赶出去，亲自掀起衣箱，翻出一件银绯赭底的大袖横襕公服，扔给劫兆。

“干嘛穿得这么正式？”劫兆最恨正经八百的官样礼服，拎着不肯穿上，打趣:“难不成三哥今天娶媳妇儿？”

“你运气好。”劫真继续翻出纱制的幞头、粉底皂靴，还有劫兆最最痛恨的白花罗中单（一种穿着方式很复杂的纯白里衣，用于朝服之内）:“爹说，今晨会上若再见不到你的踪影，便押你回云县的老宅圈三年。你还有一刻钟的时间换衣服，把自己得比较像个人。我不想每年都上云老宅探望我弟弟。”劫兆笑容一僵，惨嚎声中胡抓起上的华贵礼服，拼命往身上套。

“怎……怎么不派人找我？”他边穿边破口大骂:“老宅里净是些无聊变态的老不死！圈三年？我连一天都待不了！”

“下次你再让底下人帮你隐瞒行踪时，最好记住今天的教训，不要瞒得连我也找不着。”劫真看不过上前帮他穿戴，两人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才整治妥贴；正要拉他出门，忽被劫兆喊住。

“有件事我要先告诉你。”劫兆见四下无人，凑近耳畔:“劫军派人杀我。”把昨之事说了一遍，关于岳盈盈的部分自是隐去不提。劫真严肃听完，沉片刻:“这事牵连极大，你告的是照山庄未来的继承人，谁都不能为你作主。等今天事了，得亲自向爹说分明。”劫兆心里也是这个主意。两人并肩出了房门，快步往大厅行去。

“我还没问你哩！”劫兆说:“今天到底要干什么？是好事，还是坏事？”

“坏事。”劫真神情凝重。

“‘蘼芜’派使者来了，来献‘牝珠’。”劫兆面丕变，惊诧之情还在震愕之上，差点忘了时间分秒必争。

“蘼芜”又称“薜萝门”，本是江湖中的一个神秘教派，系出魔脉，行事隐密低调，且门下男子多残，极盛、极衰，无力与正道及其它魔宗争雄，在魔门“五蒂七叶”十二大宗门里，算是相当温和的派系。

谁知十八年前，蘼芜忽然出了个武功超群的少年主蔚云山，技魔门之余，兴起了一统正道的念头。中宸武林四大世家以照山庄为首，一齐约战香山氤氲峰，决斗中蔚云山以一招之差，败在劫震的“烈剑法”之下，羞愤自尽，蘼芜的窜起如昙花一现，霎时雕零。

香山大战后，三家想瓜分蘼芜，劫震为防各自为政的魔门起了同仇敌慨之心，联手形成更大的隐患，执意不允，改以监管的方式，由四大世家派人在香山附近建立基地，监视蘼芜内的一举一动，在有条件的开放之下，允许蘼芜继续保有其香火传，只是不能再手江湖之事。

“牝珠”是蘼芜的镇至宝，炼制的方法与用途不详，只知十八年前炼成一枚，便造就一代高手蔚云山，可惜香山大战时已然失落，四大世家无从参详，破解其中秘密。如今蘼芜居然又炼成一枚，专程送来绥平府，其用心启人疑窦。

“你想想，”劫真为他分析:“四大世家共管香山，连绵封锁三十余里，蘼芜人长居幽谷，与世隔绝，还炼牝珠干什么？既炼成了宝珠，直接呈给香山左近的四门代表便是，何必专程送到我们府上？此事若传到旁人耳里，怎么看待照山庄？”劫兆猛然醒悟。

“这是‘二桃杀三士’的伎俩！呸，一群毒辣的妇！”劫真微笑:“幸好爹深谋远虑，以北司姚公公的名义发帖三大世家，邀请他们前来，四家联名将此珠献予朝廷，表示劫家没有贪图之心。爹让蘼芜封珠入银瓶，未曾揭开，待今聚会时才得面世，以避嫌疑。”北司是指位于皇城北边的内侍省，属宦官系统，与皇城南边被称为“南司”的文官系统有所区别。秉笔太监姚无义是当今圣上跟前的红人，劫震长年往里送金银珠宝打点，丝毫不敢怠慢。

照山庄如此小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为表示留存蘼芜的决心，劫震让自己的长子劫盛娶了蘼芜的女弟子，才令其余三家投鼠忌器，不敢妄动；劫盛暴毙时，“蘼芜婢施术加害”的传言一度甚嚣尘上，悲痛莫名的劫震却为媳妇大力辟谣，绝了众人的口实，在在显示照山庄与蘼芜之间的信任与默契。

富丽堂皇的大厅已近在眼前，劫兆突然想起一事，冲三哥贼笑:“蘼芜的使者……该是个正妞吧？”

“黑纱蒙面，什么都看不到。”劫真横他一眼。

“爹安排她在锦院住下，能多往大嫂那儿走动。我拜托你，京城里多的是一品牡丹，采都采不完，你千万别打这朵带刺玫瑰的主意。”劫兆嘿嘿一笑:“要我不招惹也行，三哥负责赔我一朵黑玫瑰。”劫真突然停步，挥袖将一物摁在他膛。劫兆假意呼疼，接过一看，却是一柄嵌金的象牙柄折扇，虽不甚华贵，做工却极为细。平摊扇面，素雅的澄心纸上写着八句题，笔势遒劲，宛若龙蛇狂走:“势不及人，唯坚此心是好汉；灭却情火，子回头方英雄。

香百世，谁曰将相宁有种？

山高水远，他功成作游。

书付四弟兆。云劫真涂草。

“”没事送我东西这么好？

“劫兆向来喜古董珍玩，平搜集了坑谷，在京城富户之间颇有名气。他看出这扇料工不俗，忍不住再三把玩，只觉扇字美，不释手，对八句题里的劝勉说教只当作没看到，笑说:”三哥这诗写得佳妙，我回头多抄几遍，贴它个院墙，好生教训我院里的丫头，让她们在上勤快些。

“”前是你的生辰，四少爷该不会忘了罢？送你的。

“劫真摇摇头，淡然一笑:”你今年十八啦，已不是童蒙孺子，总不能再这般游手好闲的，知道么？

“劫兆闻言一愕，微微耸肩，却不心头温暖，似觉母亲故世后，偌大的绥平府里再也没有人记挂自己出不出息；讷讷点了点头，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劫真拍拍他的肩膀，两人携手而入。

原以为来得迟了，没想大厅里却有些空。

东道下首空着两张紫檀木椅，自然是劫真与劫兆之位，上首坐着一名赤发褐面的昂藏巨汉，武官袍服被贲起的虬结筋绷得紧紧的，身后的猩红披风垂地，两肩覆有硬皮铜钉的软式披膊，整个人悍得像是柄鞘而出的巨阙大剑；两道浓硬如戟的密赤眉之下，冷蔑的眼神瞟都不瞟劫兆兄弟一眼，正是劫震的次子、照山庄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在京师武林新生代里夸称第一高手，素有“火眼巨灵”之称的正六品昭武副尉劫军。

对面的宾位也设有三座，只不过都还空着。厅中五阶丹墀之上，并列两席主位，西首虚悬，东首端坐一名长须老者，凤目中英华内敛，一张紫膛国字脸不怒自威，正是名动天下的照山庄之主，“神霄雷隐”劫震。

“父亲大人安好。”劫兆随三哥长揖到地，脑门上似乎应到父亲那剑一般的注视，头皮发麻。

劫震这半年来身体不适，闭关调养的时间占了十之七八，为防盟友或魔门乘机犯事，刻意隐瞒消息，严府中走漏风声。劫兆本以为父亲身体有恙，虽有御医奇方调治，也应该或多或少会消损些锋芒，直到今天才知道父亲劲锐依旧，令人无法视。

“都起来站着。客人来了。”威严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兄弟三人连忙起身整襟。

劫兆与劫真并立，劫军却踏前一步，把两个弟弟撇在身后。

中宸州四大武林世家，除了“照山庄”劫氏外，尚有“解剑天都”盛氏、“九幽寒庭”宇文氏，以及与黄庭观同出道脉、却不受道诫规范的“将军箓”法氏三家。

四家各据一方，呼风唤雨，若非劫震亲自去函邀请，等闲还不容易遇上这等齐整的大场面。

当先入厅的是一对锦衣华服、斜背长剑的男女，由服判断，应是夫。

男子留有两撇黑须，看不出年纪，总之不会太年轻，身材圆滚滚的像颗皮球，说不出的滑稽；女子约莫二十出头，身如柳条、面白晰，肌肤有着南方越女的水灵剔透，可惜眼光高过顶，又摆不出公卿郡主的那股娇贵气，薄薄的丹凤眼里白多于黑，看着惹人讨厌。

“吊得半天高，怕人不知是三白眼么？”劫兆肚里暗笑:“没事假正经，骨子里肯定是个水的货！可惜嫁了颗大芜菁。”劫真低声说:“那是‘将军箓’法将首的二小姐法绛，人称‘九天玄女’，三年前许给首徒‘五斗将军’道初。你待会儿别叫，该问道兄、道夫人好。”劫兆才注意到两人虽衣锦饰繁，依稀看得出道袍的影子，道初两肩均缀有嵌珠的织太极，法绛的围、裙摆也有八卦图样的金丝缇花。他忍着笑:“那颗大头菜好命苦，娶了‘发’做老婆，难怪要‘倒’。”劫真暗赏一肘，及时朗声拱手:“小弟劫真，见过道兄、道夫人。犹记三年前大婚宴上，道兄那手‘太乙五行剑’舞得直如坠星沉，小弟至今难忘。”道初乐不可支，圆滚滚的身子不住颤动；他夫人法绛却微微皱眉，似觉丈夫有失体面，眼角有意无意往旁边一瞥，盈波转，径向劫震敛衽施礼:“晚辈绛，奉敝门将首仙旨，多多拜上庄主尊安。听闻庄主身子有恙，将首特命我携来九嶷山至宝‘存聚添转丹’一匣，为庄主调养尊体。”劫震抚须微笑道:“有心、有心！许久不见，天行兄与嫂夫人历来可好？”法绛木然点头:“将首夜进，又添许多神通，武功可说一千里。”劫兆听得一怔:“哪有在外人面前这么吹亲爹法螺的？好歹也谦虚几句。”劫震却不在意，温言劳旅途辛苦云云，命人延座奉茶。劫兆偷碰了碰劫真肋下:“你完了。‘发’一直在偷看你，今晚肯定摸进你房里。”忽然厅外一阵长颂:“北域玄皇尊使驾到……诸人恭……”声音浑厚，中气十足，只是刻意拖得悠长，倒像掐着嗓子扮戏文似的，听来颇不伦不类。

颂声未落，门外鱼贯走进两排共十六名黄衣人，又走进两排十六名紫衣人，最后才是两排十六名黑衣人，四十八名壮汉子手里捧着各礼物，直的站了一厅。所幸绥平府大厅极为宽阔，并不显得局促，若然换了寻常宅邸，这些彪形大汉只怕全都要站外头去。

“‘九幽寒庭’的人到了。”劫真低声音。

“妈的，要不要这么夸张？”劫兆暗啐一口，忍不住摇头:“还好姚无义那条老阉狗还没来，要不看到这些宝贝，肯定当场中风。”

“九幽寒庭”位于中宸州北方的玄冥渊萧然海，原本是前朝宇文家的贵族皇裔，又叫“万载冰阙”，开宗立派超过三百年，历代掌门人都享有“玄皇”的称号。宇文皇朝末年，国家积弱不振，最后亡于西贺州的蛮族之手；天圣朝建立后，为了安定中宸州北域的局势，遂允许九幽寒庭一切如旧，只是取消了爵封食邑，宇文世家的家主仍称“玄皇”。

天圣朝开国以来，朝臣里始终有“迁北适南”的声音，悉中京政局的人都很清楚:这项主张本就是针对宇文世家的一种削减手段，利用封爵南境的名义，把宇文家赶出经营三百多年的地盘，瓦解前朝残留的影响力……

此计虽好，只是从没有真正付诸实行。

或许还没准备好，或许朝廷没把握面对那片四野萧然的冰雪绝域，迄今“九幽寒庭”仍是中宸北境的霸主，一只“玄冰令”到处，甚至可以调动北方各州县的官衙办事。

劫兆本以为会看到一个凶霸霸的熊样巨汉走进来，蓦地眼前一花，一袭雪白貂裘袅袅而入，貂尾环颈、肢婀娜，前额乌黑的秀发盘成一个个细圆小涡，平贴额鬓，额间环着一条致的细金链子；脑后浓鬟如瀑、长曳到地，滑顺光亮得几乎能当成镜子，更显得发极黑、衣极白，分外神。

女子容貌清秀，小小的瓜子脸蛋儿怕没有劫兆的手掌大，身段极是苗条，貂尾中出半截粉颈，剔透得依稀可见青络，颈子又细又长、线条柔润，也不显瘦削。她一入厅来，便带起一阵淡淡的香草芬芳，虽然若有似无，却怎么也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