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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日纳山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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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珠甲本和他的人一个个面如土

但燃烧还不是奇迹的全部,最让西藏人震撼的是,就在火熄灭的瞬间,达思牧师扑向神殿的废墟,扒开中间的灰烬,一把从里面拿出了一尊锈迹斑斑的铜佛。

达思喊起来:“捉住了,捉住了,我把西藏人的神捉住了。”谁也不知道这箭垛存在了多久,里面的神像埋藏了多久。应该是自从这里成为边界就有了它们,几百年了吧?它们靠了自己无敌的法力,坚定地守卫在这里,让西藏一直平安无事。可现在神被捉去变成了俘虏,不仅不能保护西藏,连保护自己都不能了。几个女人哭起来。欧珠甲本颤抖着说:“魔鬼,魔鬼。”这时西甲喇嘛疾步回来,一把撕住达思牧师的衣袍:“我知道你们的上帝在哪里,就在你心里。我也捉住了,捉住了。”然后一手伸向欧珠甲本“给我一把刀,我要剜开他的心。”达思似乎早已料到,推着西甲说:“你忘了我们的约定,不准动手。”西甲喇嘛气得连连跺着赤脚,用舌头,松了手,心说那我动嘴行不行?也不行,对方不会一动不动让他咬出心里的上帝。

达思牧师狂而去。戈蓝上校和达思一样,脸喜庆得让他不像是一个军队指挥官。他当然不会认为捉来一尊神像,就等于取得了胜利。但胜利一定是有的,而且是心理的、信仰的胜利,就是从心理上赢得主宰,这比军事占领和政治统治重要一万倍。而让西藏人从心理上到畏惧和惊慌,这是归顺上帝的前提。

容鹤中尉似乎对神像的文物价值更兴趣,从达思手里拿过去,抱在怀里说:“致的雕塑,看上去又古老又美丽,好像是一尊女神,让我来保管它,我要慢慢欣赏。”戈蓝上校大声说:“请牧师告诉西藏人,赶快离开,从此不要来这里。违背约定是要受到惩罚的。”这边,欧珠甲本痛苦地责问西甲喇嘛:“我的喇嘛爷,你的法力哪里去了?”西甲委屈地说:“唵嘛呢叭咪吽不起作用了,我有什么办法?”他不知道他眼里的洋魔异教是不主张偶像崇拜的一神教,上帝的形貌连牧师都没见过,怎么能让他捉到手呢?而佛教有数不清的神,偶像遍地,一捉一个准,真是吃亏吃大了。

西甲喇嘛为自己没有捉住上帝而恨恨不已,有力气没处使地抱起危岩下的界碑咚地夯了下去,一连夯了几次都不能释怀,最后干脆把界碑扔向了箭垛的废墟。界碑很沉,一般人抱不起来,而西甲却能扔出去几米。箭垛的废墟上,石堆依旧,界碑不偏不倚,落进了石堆的中间。中间的神像已经被达思牧师捉走,界碑恰好填补了神像的位置,咚地下去,起了一阵灰烟,灰烟落下后,就看不出那是一块界碑了,不过是石堆里的一块石头。这似乎就是西甲喇嘛来纳山建立的功绩,他无意中埋藏了界碑,使它没有被风化、被损坏,更没有被人移向别处。许多年以后,战争已经结束,当事人早已不在人世,当有关国家为边界到底在哪里争论不休时,勘探人员在万山丛中的石堆里发现了这块粝的界碑。界碑上的文字清晰地表明:界碑西南属于哲孟雄,以东是布鲁克巴,以北就是中国西藏了。

埋藏了界碑的西甲喇嘛坐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

果姆同情地说:“你是个没靴子的小喇嘛,大喇嘛来就好了。”一句话提醒了西甲,他揩着鼻涕站起来:“我去把丕寺的多吉活佛请来,他是真正的大喇嘛。”西甲喇嘛要逃离此地了,不想在这里厚脸厚皮地尴尬着。人家本来也不是请他来,只是央求他给丕寺的住持多吉活佛捎个口信,他却自己来了。看来捉住洋魔异教的上帝不是一件小事,他太低了,法力远远不够。他丧气地踏上了归路。

果姆追上去,给他一氆氇口袋糌粑和少许酥油,叮嘱道:“吃完了把氆氇口袋还回来。”

“噢呀。”西甲喇嘛地答应着。

英军阵地上,传来达思牧师的喊声:“该是兑现信约的时候了,请你们赶快离开。”欧珠甲本紧张地问部下:“怎么办?神没有了,我们怎么办?”他的部下一个个六神无主,谁能回答。

关键时刻还是他老婆果姆显示了天生的灵,说:“连没法力的赤脚喇嘛都来了,岗巴宗的霞玛汝本怎么还不来?”欧珠甲本一怔:对呀,这半天光惦记着喇嘛比试法力了,怎么把上司给忘了。岗巴宗离纳山撑死也只有半天的马程,援兵早该到了呀。立刻派了两个藏兵飞马前往,再次请求紧急增援。他冲着两个藏兵的背影大声道:“就说天上的星星都出来了,最亮的那一颗怎么还不见?我们的都弯了一天,脑门子已经够着牛鼻靴的尖尖了,就等着霞玛汝本亲自到场呢。”然后又冲着十字兵喊“洋魔们听着,我们的援兵岗巴宗的霞玛汝本很快就来,来了再说。好汉斗好汉,英雄打英雄,狮子不欺负蚂蚁,额头挨不到股。”没打过仗的西藏人真是老实透顶,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

戈蓝上校一听会有援兵到达,立刻命令部下:“进攻开始。”5《圣史》指出,英国人在说明战争理由时,总强调是西藏军队首先开,却隐瞒了最重要的事实:西藏军队是守卫,他们是进攻;西藏军队是朝天打,他们是朝人打。

一响,西藏边防军就有人倒下了。欧珠甲本以为是吓的,没怎么理会,一边慢条斯理地给火绳装填火药,一边还在考虑:要不要还击?这时老婆果姆在身后尖叫一声:“我们的人死了。”他这才扭过头去,看到血把一个叫岩措三旦的士兵染紫了,跟突然出现在纳山的紫颜一模一样。

这是这场战争的第一个死人。原本对战争毫无知晓的藏军,这才意识到战争就是死亡。一直不知所措的欧珠甲本,这会儿终于知道该怎么对待敌人了,喊道:“弹药装好了没有?瞄准洋魔的心,打狗熊一样给我打。”果姆把看热闹的孩子撵到帐房里,又带着几个女人拿着酥油抹在所有藏兵的脊背上。这是避凶祈福的意思,保佑他们的箭垛没有了,连战神都被捉去了,就得依靠人自己了。

糟糕的是,很多藏兵笨手笨脚地装不好弹药,等装好了,火石又发不出火来,好不容易发了火,才发现忘了上火绳。太紧张了,都是第一次打仗的士兵,何况已经看到了死人,昔说说笑笑的岩措三旦哼都没哼一声就死了。

欧珠甲本大声责骂士兵:“骟掉的公马啊,再也不会发狂斗殴了,要你们有啥用。”可是他自己的火绳也点不着火了,火石就像水里煮了一样,打死不冒火星。欧珠着急得又是擦汗又是祈祷:“神来了,神来了,你就让我们好好打一了。”没等西藏边防军回击一,就听有人说:“坚持到现在了,你们不容易啊。”欧珠甲本扭头一看,原来霞玛汝本带着援兵到了。

藏军没有军礼,部下见到顶头上司,都是弯帽、吐舌头,见到更高的上司就得远远回避。欧珠甲本慌忙不迭地往起爬。

霞玛汝本蹲下,一把摁住他说:“小心,子弹在头皮上跳锅庄哩。”霞玛汝本三天前就得到了欧珠甲本的告急和求援,迟迟不来增援的原因是,他率兵驻防的岗巴宗也出现了英国人。

来到岗巴宗的英国人是一个牧师和一队护送牧师的军人。牧师是个彬彬有礼的青年,隔老远就让英国军队原地等待,自己丢开坐骑,一个人来到藏军阵地前,和善地用藏语说:“我是马翁牧师,很荣幸来到这里,想跟你们的长官谈一谈。”霞玛想:野牛的脸上看不出凶恶,该顶人的时候照样顶。冬天的天气虽好,可就是越晴越冷。他哼一声,告诉一身黑衣、高挑瘦长的马翁牧师:“西藏的山一座比一座高,我们的长官一个比一个大。我是个虮子大的长官,要说谈一谈呢,没有资格。我的任务就是不让你们走过边境线。”马翁牧师笑着问:“边境线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霞玛说:“你等着,我马上就画。”立刻命令士兵用短刀在牧师身后画出了一道线。

马翁牧师扭头看着,吃惊道:“啊,为什么在这里?”后来马翁牧师说,据他掌握的知识,他和护送他的军人其实已经深入西藏边界十几公里,没想到西藏边防军居然就这样随随便便把十几公里划给了外国。其实这也不能怪罪霞玛汝本。紧邻西藏的哲孟雄和布鲁克巴当时都是西藏的藩属,每年都要派遣使者向达赖喇嘛、摄政王、噶厦政府和驻藏大臣贡献方物,恭贺新年。作为回报,西藏方面有责任在哲孟雄和布鲁克巴内部发生纠纷时,派高僧和俗官前往调停。上层的关系如此密切,来往频繁,谁的脚踏上了谁的地就无关紧要了。加上两边都是藏族,有着同一种信仰和生活方式,通婚通商,来来往往,这边是叔叔,那边是舅舅,边境线早就是马马虎虎的了。霞玛汝本的错误在于,他没有意识到,世界第一号殖民主义强国的英国在经营印度的同时,已经基本控制了哲孟雄和布鲁克巴,边境线在哪里,就不能像以往那样漫不经心地这里画一道那里画一道了。

霞玛汝本画了边境线,摆手道:“回去吧,你已经踏入西藏的土地了。”马翁牧师后退两步,站到线外说:“忠于职守的军人,如果你觉得不方便谈话,就让我过去,见见你们的地方宗本。”霞玛说:“你不能过来,要谈要见也是在这里。”岗巴宗既是西藏的一个宗(县),又是后藏扎什伦布寺的庄园。霞玛汝本当即派出了两个人,一个去了宗本住所,请宗本到场;一个去了管理庄园的岗巴寺,请他们派人向扎什伦布寺报告。本来他更应该派人报告自己的顶头上司阿达尼玛代本(团长),可他不知道阿达尼玛代本在哪里驻防,从来就不知道。

两个时辰后,宗本才派宗本府的管家来到这里。

管家说:“宗本没接到噶厦的文书,不能和外国人谈,要谈也得有扎什伦布寺的喇嘛在场。让英国人回去吧,以后再说。”然后点着了一堆带来的牛粪。这是牧人的习惯:帐房前放一堆烟气腾腾的牛粪,说明主人家有病人,不来客拜访。

霞玛说:“你以为英国人是你家的邻居兄弟,不让来就不来了?”管家吃惊道:“不让来他还来,世上有这样的人?”霞玛汝本和马翁牧师继续僵持着,僵持了两天,牧师才离开。

走时牧师说:“我们不会放弃西藏,三天以后会再来。”霞玛说:“这是个约定吗?那就三天,三天之内你们不准来。希望你能遵守。”马翁牧师高声说:“是的,是约定,三天以后。”管他三天以后怎样,增援了纳山再说。霞玛汝本为自己的缓兵之计而得意,瞪着马翁牧师和他的卫队走没了影,留下一个班的兵力和所有驻防官兵的女人孩子,带着其余四十人,马不停蹄赶来了。

十字兵的进攻继续着,一阵密集的声后,人影开始往前移动。欧珠甲本说:“看啊,洋魔又要四条腿走路了。”霞玛汝本到底官大一级,立刻纠正道:“这叫匍匐前进,进攻时就得这样,学着点。”欧珠不解地问:“学着点?学洋魔?”果姆给丈夫扔过一把佩刀来:“洋魔没有这个。”欧珠一把攥起刀说:“打比不过,那就拼刀。”没用了,纳山其实已经失守,就在十字兵从正面发起进攻前,戈蓝上校早就派人前往左右两边的小隘口。现在英军已经穿越小隘口,正朝这边包抄而来。几个女人发现了他们的踪影,惊慌地喊起来。

欧珠一看,愤怒了:“好啊,居然已经过来了,招呼也没打一声。那我们就过去,也占住他们的地方,互相才不吃亏。”霞玛汝本赞同道:“从这里过去是哲孟雄,再过去是印度,印度那边就是英国了。他们占领西藏,我们占领英国。”欧珠认真地说:“我到了英国,就住在他们指挥官的家里不走了。”霞玛说:“你住在他家里干什么?”欧珠说:“他没有老婆啊?他老婆一害怕,就把他叫回去了。”霞玛说:“你这个办法好得很,可我只是个汝本,没有权力派你去英国,我得报告代本,代本得报告扎什伦布寺,扎什伦布寺得报告拉萨,拉萨报告谁我就不知道了。”欧珠说:“噢呀呀,一直在报告,报告到最后我都老得走不动路了,还能去英国?”果姆是西藏少有的说话不加比喻、不绕弯子的人,早就听得不耐烦了,大声问:“前后左右都是洋魔,快说怎么办?”霞玛四下看看说:“撤吧,撤到隆吐山再说。”欧珠下意识地答应着,突然又说:“不行啊汝本大人,我们已经起过誓了:即使男尽女绝,决不后退半步。”霞玛扫了一眼烧毁的箭垛说:“这里神都没有了,你们向谁起的誓?迅速撤退,到了有神的隆吐山,重新起誓。”欧珠还想争执,一阵响,子弹从头顶嗖嗖嗖地过去了。他老婆果姆突然从丈夫手中夺过抢,用自己烧火煮茶用的火镰打着火绳,朝着离她最近的英国士兵开了一,悲怆地说:“我们又没惹你们,你们来干啥呀?”然后把还给丈夫,大步走向山坡。

6撤退是迅速不了的,因为还要拔起帐房,赶上牛羊,带上老婆孩子。牛羊的叫声成一片。没走出去多远,人和牲畜就都停下来,回望着纳山上石砌木搭的哨卡,恋恋不舍。先是牛羊折了回去,它们似乎比人更在乎领土的失去,更不愿意离开这个从来没有离开过的地方。一头名叫岗仲的公牦牛好像知道为什么要背井离乡,闯进十字兵的队伍里左一头右一头地顶,好几个英国士兵都被它顶翻在地。

声。戈蓝上校亲自开打死了灵的公牦牛岗仲。

所有的公牛急了,冲向十字兵,见人就顶。密集的声响起来,许多公牛仆倒在地。

远远看着的西藏人惊叫起来。果姆首先冲了过去,欧珠甲本跟在后面。声,这是英国人的警告:过来就打死你们。霞玛汝本明白了,扑上去拦抱住了果姆。果姆不跑了,欧珠甲本也就停下了。西藏人悲愤地伫立着,看着被人夺走的哨卡他们一直都在放牧、吃喝、做、守备的纳山口,看着横七竖八的死去的牦牛,他们下了眼泪。到处都是惨痛的哭声。西藏人的心里,突然注了这样的疑问:佛祖啊,为什么,这些外国人不是靠着道理走路,而是扛着炮横行?

在洋洋炮的威胁下,西藏人这次真的走了。

他们用马驮着那个被英军打死的藏兵。死者是要天葬的,须到一个有喇嘛念经超度的地方。可是死去的牦牛却无法驮走了,它们将成为英国人的早餐、中餐和晚餐。西藏人一想到这些,就心疼得碎裂了一般。那些牦牛是生活的伴侣,是用来从后方驮盐巴和青稞的,他们从来没想过应该杀了煮吃。

果姆唱起了走路和干活都会唱的山歌,这个说话不绕弯子的人,唱起山歌来却绕得比谁都远。许是唱山歌绕够了,说话就不绕了。

上帝你说蛇和狼哪个更慈悲?

上帝说狼更慈悲。

上帝啊,你咋说恶狼更慈悲?

世间没有慈悲的恶狼,好比外国没有好心的上帝。

要问世间哪个更慈悲,观世音菩萨更慈悲。

果姆用挖苦代替悲伤和愤怒,一路走一路唱。喜马拉雅山的随人鹰循声而来,嘎嘎地用悲鸣伴合着果姆的告别之情。洇岩石的血腥开始淌了,纳山的紫颜越来越恣肆地染濡着西藏纯净的蓝天。

有人从隆吐山方向骑马跑来,喊道:“打起来了,隆吐山打起来了。”霞玛汝本想起了马翁牧师和他的卫队,心说英国人违背约定了,这么快就闯到了隆吐山。他惊喊起来:“快,丢下老婆孩子、牛群羊群,男人们往前冲!”这是天里一个悲伤开始的子。从这天起,英国人开始了对西藏的进军。但正史并没有记载这一天,因为从占领纳山到攻打隆吐山,时间很短,久远了看不出间隔;还因为纳山距离隆吐山只有三十二公里,地图上本看不出距离。正史学家一马虎,就把纳山也归到隆吐山里去了。再说纳山没有大血,藏军死了一个,十字兵伤了一个,又都不是长官,对一场战争来说,基本可以忽略不计。至于死去的牦牛,本就不能算到死伤数字里头去。然而这本起源于山野的《圣史》小说却要记住他们,受伤的英国士兵叫什么无考;死去的西藏士兵叫:岩措三旦。他要不是第一个献身,谁也不知道拥有这个名字的人曾经跳过。

两天后,岩措三旦被送到了丕。那儿有天葬台,有专门司葬的喇嘛。

丕的神鹰都来了。它们知道,从现在开始,必须毫不懈怠地吃,然后凌空疾翔,快速消化,不然就吃不及了。它们忠于职守,明白那些桑烟、人吼、经声、鼓鸣的含义,更明白人的期待:如果尸体不是被吃得干干净净,说明没有好的转世。它们不想让人失望,所以就不仅仅是为了果腹,即使着也要来,神圣而庄严地抢吃抢喝,然后尽量高远地送灵而去。它们从人的热切仰望中知道,它们飞得越高,死者的灵魂就越有希望。

据说,岩措三旦第一个为保卫西藏死去的人的灵魂,被送到了兜率天,那是未来佛弥勒尊者的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