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杂昌峡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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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兵们赶紧后退,等炮击结束返回阵地时,阵地前沿已经有了迅速扑来的十字兵。几乎所有僧兵只来得及打一,就扔掉火绳,掏出刀,展开了搏战。
《圣史》只用八个字描述了这场搏战:血坡,尸首横野。死亡人数的记载让我们能够想象那个异常惨烈的场面:西藏人死了四百多,十字兵死了一百多。一来僧兵整体比以英国人为主的十字兵矮小,力气没有对方大;二来僧兵连刀具也不如十字兵的,僧兵的刀都是五寸或七寸的短刀,是平时用来吃的工具,不似对方的军刺和军刀,是专门用来杀人的;三来搏发生时,很多十字兵选择了迅速逃跑,然后回过头来用来复近距离打。
杂昌峡的灰土干燥而虚软,人血多少渗多少,和袈裟的颜浑然一体,和燃烧的晚霞比赛着丽。阵地上空升起一股浓浓的屠宰场的腥味,拌和在渐渐黯淡的天宇中。血泊之中,横躺着僧兵代本米多尔和塔青的尸体。
然而毕竟十字兵被打退了,打退了就是胜利。西甲喇嘛脸上身上全是伤,走来走去地视察着那些无不有伤的僧兵,不停地说:“天就要黑了,这一天就要过去了。天一黑,炮弹和子弹就都是瞎子。我们又守了一天。”是的,天黑了。戈蓝上校不得不停止进攻。
他无奈摇着头,对尕萨喇嘛说:“还是你比我了解西藏人,他们已经坚守了两天,我们失败了。上帝没有给我们庆祝胜利的机会,却给了我们让西藏人付出更大代价的时间。时间是属于我们的,就让西甲喇嘛顽抗吧,我想让他们死多少就让他们死多少。我不会吝惜炮弹的,明天之后,整个杂昌峡就不会再有一个西藏人了。”尕萨喇嘛知道这是一个气急败坏者的决心,鼓励道:“虽然他们可以坚守到第三天,但第三天之后就不会有未来了。上校,你想让他们第一天就让开,是你仁慈地希望他们拥有未来。可是,啊,西藏人,太愚笨了。”戈蓝上校说:“好像你已经不是西藏人了?告诉我喇嘛,你还信佛吗?”尕萨喇嘛摇摇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想表达什么——是不信,还是没有不信。
第三天的进攻晚了一点。头一天洒血过多,杂昌峡北路两侧升起了一层血的雾。西藏人藏在血雾里,大炮、机、来复都无法瞄准。寂静的守候中,西甲喇嘛不停地念叨着他所知道的所有佛菩萨的名号,希望佛赐的血雾能一直存在下去。没有人怀疑这是佛的保佑,因为清晨还是晴丽的天空,就在太升起后,飘来一堆云,遮住了光的照。血雾的寿命延长了许多。
临近中午时,杂昌峡西路传来一阵声,隐隐的,连续不断。西甲喇嘛侧耳听了听,据机和来复的猛烈程度,觉得奴马代本和欧珠代本,加上楚臣代本,完全可以抵挡得住,便朝空中喊一声:“我的护法哥哥,大法力的旦巴泽林,洋魔给你送死来啦。”戈蓝上校也知道是麦高丽上尉率领的快速部队跟西藏人干上了。他观察着天空,看是不是有麦高丽求援的信号弹。一直没有。他命令部下继续观察:信号弹,或者象征胜利抵达的雪寺的大火,自己全力琢磨如何继续对付面前死抗到底的西甲喇嘛和僧兵,最后决定:轰击对方阵地,用炮弹驱散的血雾。
非常奏效,尽管费了不少炮弹。当雾消散,僧兵的红袈裟暴而出时,戈蓝上校就像看到鲜血的狼一样,嗥叫了一声。
炮弹飞快地落向了西藏人。戈蓝上校想重复昨天的战绩,炮击还在进行,就催促步兵冲了过去。等炮击一结束,西藏人返回阵地时,阵地上就已经是你我不分了。又是一场搏,比昨天还要惨烈。西藏人和十字兵也都死得比昨天更多。但结果却跟昨天一样:十字兵没有打退西藏人,西藏人打退了十字兵。
不要紧,完全不要紧。戈蓝上校并不认为后退就是失败。他已经看清楚了西藏人的人数,最多再有两次炮击、两次冲锋,这些勇猛的袈裟士兵就会消耗干净。他让部下休息进餐,自己信心地在阵地前走来走去,不时地挥挥手,那是消灭、消灭,前进、前进的意思。
这时候西甲喇嘛也在自家阵地上走来走去。他也知道手下的僧兵已经无力继续鏖战,再有两次搏,就会丧失殆尽。他看看天,意识到就算天马上黑下来,也无法阻拦英国人的步伐。杂昌峡的坚守就要结束,或者说已经结束了,三天不到就提前结束了。他懊丧得连连摇头,突然听到有人说:“大喇嘛,马翁牧师叫你。”西甲喇嘛抬头一看,是霞玛汝本。
自从西甲喇嘛在夜哭泉向马翁牧师保证,让他们活着到达拉萨,不会死在路上之后,马翁牧师就一直在西甲喇嘛的眼皮底下度。他和他的卫队都是被绑起来的,而押解他们的却是霞玛汝本和他的部下。西甲喇嘛当然知道霞玛汝本对马翁牧师的依附,但他仍然像命令自己的部下那样,命令他们严加看管这些侵入西藏试图以上帝代替佛祖的黑水白兽。
“洋魔跑了我要你们的命。”西甲喇嘛说。而霞玛汝本的回答是:“大喇嘛,你就不担心我们跟马翁牧师一起跑掉?”西甲喇嘛说:“我不担心,离开我你们就会死掉。”果然他用不着担心,霞玛汝本不仅没有跑,还把马翁牧师和他的卫队看管得格外严格,从来不准他们离开西甲喇嘛,除了吃饭和方便,决不给他们松绑,而且动不动就会呵斥:“让你们多活几天是大喇嘛发了善心,你们可要老实点。”西甲喇嘛听了后说:“对,我的善心,看见了吧?佛祖的心长在我西甲喇嘛心里。我要把你们押解到拉萨,给摄政王,让他在佛祖面前审判你们。”然后告诉所有部下:“摄政王来旨命啦,要亲自审判这些代表上帝的洋魔。”很多僧兵看到自己人一个个倒下死去,气不过就想杀了马翁牧师一行,听说要押送到拉萨,让摄政王亲自审判,也就算了。
焦灼难耐的西甲喇嘛匆忙来到马翁牧师跟前。
马翁牧师说:“谢谢你的一直保护,现在请你放开我,喇嘛,我要去见见戈蓝上校。我知道坚守三天就是你们的胜利,也知道三天以后,你们也许会在江孜集中足够的兵力抵抗十字兵。我要去告诉戈蓝上校,上帝让我和我的卫队活到了现在,就是要在今天报答关照我的人。停止,不,延缓进攻是上帝的请求。上帝在请求一个他的信仰者的时候,就是给高尚的赋予了低三下四的举动。上帝已经跪下了。他的使者马翁牧师说:‘可怜可怜上帝吧。’而他那些拿使炮的信民,却还直着,大喊:‘进攻,进攻。’”西甲喇嘛想都没想,上前亲手松开了捆绑马翁牧师的绳子,又命令霞玛汝本松开了所有二十个卫队士兵的绳子。
马翁牧师说:“我还会回来的,不管你是否取得坚守三天的胜利。”西甲喇嘛没表示什么,似乎马翁牧师回来不回来对他都无所谓。同时跟去的还有霞玛汝本和他的部下。西甲喇嘛没有阻拦,似乎这些改变了信仰的西藏人何去何从对他同样无所谓。
半个小时后,马翁牧师回来了。他膝盖上有土,那是代表上帝下跪的痕迹。二十个卫队士兵也都跟了回来,他们有的自愿,有的不自愿,但戈蓝上校的命令让他们别无选择。霞玛汝本和他的部下过了一会儿才回来,好像戈蓝上校把他们扣下了,不知为什么又放了。他们回来时,一个个脸上都有愠。
马翁牧师说:“喇嘛,这里的战斗已经结束,你胜利了。戈蓝上校答应,进攻推迟到明天早晨。太升起之前,西藏人必须撤离这个地方。”西甲喇嘛回头看看袈裟褴褛、伤痕累累的僧兵,又望望隐约传来声的杂昌峡西路,默思不语。他觉得这应该是来复的声音,却遥远得有些蹊跷,是不是洋魔已经到了雪寺?他说:“霞玛汝本,我打算把你留在这里,替我们坚守到明天早晨。恩人,你也留下,你来监督戈蓝上校的诺言。”马翁牧师和霞玛汝本都很疑惑:什么意思?留下我们?那么你们呢?
西甲说:“我打算天一黑就带人悄悄离开这里。我们的胜利包括保护好雪寺。”马翁牧师吃惊地说:“你为什么如此信任我?我不会替你保密的。你一走,我立刻让戈蓝上校通过杂昌峡。因为上帝只允许我中立,而不允许我帮助战争的任何一方守卫阵地。”西甲说:“其实我们是在换,你帮助我守卫阵地,我帮助你安全抵达拉萨。西藏人知道了都会说,洋魔也有好的,那个马翁牧师就不错。”马翁牧师想了想,无奈地摇摇头,算是同意了。
还是靠了班丹活佛的“吉凶善恶图”的指引,达思牧师和容鹤中尉沿着神通之路,从一条偏谷****杂昌峡,来到了西路尽头的雪寺前。
达思牧师寻思:时轮堪舆金刚大法的修炼总会选择西藏最富有基的寺院。雪寺看起来如此古旧神圣,图上却只有经过的标志,没有在此修炼的提示,为什么?这么想着,就想进去看看。
容鹤中尉以为他又要修炼,反地说:“你打算让我等多长时间?不会又是一天一夜吧?牧师,我是在打仗,把你耽搁的时间加起来,我能打过整个喜马拉雅高原,打到北京去。快一点吧,对一个军人来说延误战机是最大的不幸。”达思说:“中尉,耶稣告诉我们,时间和忍耐是两个最强大的战士。你要是懂得战机是耐心等来的,就会发现战争其实是最不讲速度的。何况我们已经走在了戈蓝上校前面。我们绕开了所有的堵截,所向无敌。”说罢,他走进雪寺青石垒砌的寺门,大声咳嗽着,用眼光询问:喇嘛呢,这里的喇嘛呢?
但是几分钟之后达思牧师就从寺门里跑了出来,脸惨白,神情紧张,像是换了一副眼球,聚不拢的瞳光里,隐藏着内心的惶恐。他抖抖索索地说:“上帝,原来这里是旦巴泽林的寺庙。”容鹤中尉问道:“牧师你怎么了?谁是旦巴泽林?”达思牧师不想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他看到了旦巴泽林的塑像,还听到了从塑像肚子里发出的一声怪叫。尊师班丹活佛曾经告诫他:旦巴泽林是时轮金刚之外的护法,大法唯一惹不起的就是他,你要避让为先。他看容鹤中尉就要带人冲进寺院,急忙喊道:“中尉不可,里面有麻风病人。”容鹤中尉立刻停下了。在欧洲,麻风代表撒旦最恶毒的念头。他下帽子,在鼻子前扇着,带领部队离开寺院大约一百米才停下。
达思说:“快走吧,不要再停留了。”容鹤中尉讥讽道:“你也想走啦牧师?耶稣对我们说,时间和忍耐是两个最强大的战士,你要有耐心,战争是最不讲速度的。”他们立即开拔,朝着江孜方向走去。但是很快又停下了,身后传来密集的声。显然是来复和火绳的火。容鹤中尉凭着一个军人的素质,意识到声就是呼唤,必须带人前往增援。他催促自己的部队:“快快快,跟我来。”然后转身向杂昌峡西路跑去。达思牧师愣怔着,无奈地跟了过去。
达思牧师一心想离开这里,除了避让有旦巴泽林塑像的雪寺,还想尽快到达江孜:他想起黄灿灿的青稞原野、绿油油的年楚河两岸,想起白居寺、闭门修炼的时轮殿,想起如父如母的尊师班丹活佛和慷慨仁慈的施主颇阿勒夫人。但让他最想最想的,还是亲的无比亲的菩媸姑娘。菩媸姑娘,我就要见到你了。我曾经向你发誓一定回去,我说:“达思要是食言,黄金就会失。”可是现在,他归心似箭,却还要陷在英国人的战争里费时间。他为什么必须跟着容鹤中尉去打仗?不去不行吗?更何况他不能带着十字兵进入江孜,要去就一个人去,悄悄的,出现在菩媸姑娘面前、尊师班丹活佛面前。达思牧师放慢脚步,渐渐落到了队伍后面,突然闪身躲进了荒绿的草丛。躲了一会儿,看容鹤中尉的部队消失在杂昌峡内,便回身快步走去。江孜,他将一个人到达江孜,不让江孜人知道他是十字兵的一员,也不让十字兵发现他去了哪里。
但是没走多远,就被不知从哪里绕回来的容鹤中尉拦住了。
容鹤中尉说:“我脑后有眼睛,看见你躲起来了。”达思说:“中尉,我是一个牧师,我有自己的路要走。”容鹤中尉说:“不,你更是一个喇嘛,你想走一条背叛我们的路。”达思说:“为什么要背叛?上帝是我们共同的天父,而且…而且我们都知道主的教诲:上帝就是,住在里面的,就是住在上帝里面,上帝也住在他里面。”容鹤中尉吼起来:“不需要你给我布道。”达思说:“主说,我如果能说万人的方言,和天使的话语,却没有,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我如果有先知讲道的能耐,也明白各种奥秘和知识,而且具备所有的信,并能让我移山,却没有,我就算不得什么。中尉,请不要打断我,我想说的是,为了你的,也为了我的,请你让我走。”容鹤中尉眯起眼睛:啊,什么意思?
达思说:“是我的跟你的的换。我有一个姑娘,她叫菩媸,在江孜等着我。你也有一个姑娘,他叫桑竹,尽管她并不等着你,你却想见到她。”容鹤中尉一把撕住了达思牧师:“说,快说,你知道她在哪里?”达思说:“我说了我们必须换。”容鹤中尉松开他,恳求道:“我同意换。快告诉我,牧师。”奴马代本和欧珠代本带人从杂昌峡西路的北山上追过去,试图拖住走向雪寺的十字兵。当他们在山坡上开始攻击峡底的敌人时,都觉得已经有了取胜的把握。这里到处都是石头,加上敌人的兵力跟他们相当,自己又是居高临下,无论滚石还是击,都能遏制敌人的前进。但是结果却是相反的,奴马和欧珠没想到,雪寺那边已经有了十字兵,十字兵赶来增援了。他们看到容鹤中尉率部从西路口方向的北山顶迂回而来,在他们后面和头顶开始击。
奴马代本喊道:“哪里来这么多的洋魔?山上山下都是。”欧珠代本赶紧命令部下撤退,还没撤出弹的威胁,就见峡底的麦高丽上尉趁机带人爬了上来。两股十字兵汇兵一处,从北山的山坡和山顶上追打他们。他们赶紧撤退。好在退路就是来路,他们是悉的,多数人带着命来到了安全的地方。
奴马代本无计可施,连问几声:“怎么办?怎么办?”欧珠代本说:“让我们问问佛祖吧。佛祖,这可怎么办?”果姆说:“去那边。”看欧珠和奴马呆愣着,又说“跟我走。”她发现洋魔兵多,他们无法从北山跑到洋魔前面去保卫雪寺,也无法从后面拖住,就想出了从南山走的主意。
他们从北山下去,爬上南山,想加快速度赶在洋魔之前到达雪寺,但是走了一会儿就发现,南山崎岖,本没有可以走通的地方。
果姆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从峡底跑过去。”殴珠代本说:“对,跑过去。”果姆又说:“跑过去就能活着到达雪寺。”殴珠代本说:“跑不过去就会让洋魔高高的子弹打死。”奴马代本说:“看来只能这样了,我们狂奔过去。西甲喇嘛说了,保卫雪寺的只有我们。”他们来到峡底。狂奔前奴马代本和欧珠代本对部下说:“死的可能大,活着可能小,大家想一想,实在不想死的,就从这里退回去,去寻找西甲喇嘛,或者回家去。”没有人离开,离开是辱的。对他们来说,带着辱活下去,还不如死掉。
为了保卫雪寺的奔跑就这样开始了。所有藏兵和西甲喇嘛拨给他们的三百僧兵,都开始狂奔。知道打抵抗是没用的,就只有挣时间的束缚,和死神展开赛跑,拼命狂奔。
西藏人常常用来对付十字兵的滚石,这时让对方用在了西藏人身上,因为轰响震天的滚石比子弹更有威慑。当然也没有放弃子弹,机和来复的扫,一直持续着。
一路狂奔的西藏人不时有人倒下,也不时有人在滚石和子弹面前飞越而过。此刻,狂奔是生命的唯一形式,除了狂奔没有别的,活着就只有狂奔。不能狂奔的,就是死了。麦高丽上尉和容鹤中尉的笑声证明,狂奔过去的只是少数,大部分趴下后,就再也没有起来。《圣史》上说,杂昌峡谷西路有一个地方,名叫狂奔峡。
十字兵挥兵朝雪寺飞速进发。
麦高丽上尉问道:“你们为什么不占领雪寺?”容鹤中尉说:“里面有麻风病人,我们只能放弃。”麦高丽上尉说:“不能放弃,对付麻风病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烧死他们。”容鹤中尉说:“我们的牧师是一个佛教法术的修炼者,他不会同意放火烧毁寺院的。”麦高丽上尉说:“你应该让这样的牧师直接下地狱。”容鹤中尉说:“是的,我已经把他赶走了。”麦高丽上尉生气地说:“那不是下地狱,是上天堂。”雪寺里,经堂佛殿的地上躺了被前线总管俄尔噶伦留下来的伤员。他们大部分无法走动,全靠寺院的僧人关照。但雪寺没有藏医喇嘛,僧人只能关照伤员的吃喝拉撒,却无法给他们治疗。焦急中,寺主赤烈活佛亲自前往康马宗和江孜宗界处的乃宁寺,请藏医喇嘛速来救治,迄今未归。
伤员的疼痛让寺院充了呻和诅咒,连神像都变得皱眉锁眼,尤其是紧挨寺门的护法殿里,旦巴泽林的塑像已不再是切齿睁目怒恨,还有了忍耐的不堪和幽幽怨望,肚子里的怪响就是证明,好像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存在了,用水般滚动的声音发出了质疑:谁是旦巴泽林?
护法殿里没有伤员,只有僧人。僧人们都很奇怪:旦巴泽林塑像的肚子里常常会有威慑敌人的忿怒的气,听起来就像打鼓一样。今天怎么了?变成了水滚动的声音。是不是听到了洋魔的脚步声,连震撼四方的旦巴泽林也变得异样了?
同时出现异样的还有魏冰豪。魏冰豪也是伤员里的一个,他伤在腿上,却奇迹般地站起来,开始慢慢走动。他从后面的佛殿走到前面的护法殿,看了一眼旦巴泽林,就两腿一软,瘫倒在地,想磕头,却直不起来,本磕不了。这时他听懂了塑像肚子里的声音:谁是旦巴泽林?他不由自主地回答:“我是旦巴泽林。”僧人们更奇怪了:怎么这个伤员一回答,旦巴泽林塑像就恢复如初了:肚子里又有了打鼓一样的忿怒的气,表情又是切齿睁目怒恨的样子。
魏冰豪再次站起来,似乎也是健康如初了。用力迈步,走出去,又走回来,双手合十,朝着旦巴泽林塑像弯了弯说:“你知道我是你,我是旦巴泽林,让所有的伤员都好起来吧,像我一样。我们还要打洋魔,洋魔已经来了。”旦巴泽林塑像的肚子里没有任何异样的声音,就是说他的请求没有被答应。回答他的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寺主赤烈活佛回来了。
赤烈活佛灰心地说:“我没请到藏医喇嘛,乃宁寺的藏医喇嘛坚决不来,说本寺的喇嘛都救不过来,外面的出诊就免了。我看乃宁寺的喇嘛一个个好好的,不需要他救治嘛,他为什么不来?这个吃佛饭不做佛家事的疫病药叉。”一看魏冰豪面走来,吃惊道“你怎么能走了?大腿骨头不是断了吗?你是个长官,是藏军里头唯一的汉人。”魏冰豪说:“不,佛爷,我是个人。”赤烈活佛说:“在我们西藏人眼里,人和汉人是一样的。”说着,从袈裟兜里拿出一个皮袋和一封信,他把皮袋递给一个僧人“总算没有白跑,乃宁寺的藏医喇嘛给了我这些药,快把它煮上,伤员们一人一碗。”又把信递到魏冰豪手里“正好碰到一个来自拉萨的姑娘去乃宁寺打听你,我说你就别打听了,给我吧,我一定送到。快看看,像是很急。我拿到时,上面还沾了,我把丢了。”魏冰豪启封看信,在护法殿旦巴泽林塑像前看了一遍,走出护法殿再看了一遍,然后要了纸笔,就着台阶,在信的反面写了一封回信,把它给赤烈活佛说:“送到拉萨,送给文硕,拜托了。”赤烈活佛一愣:“文硕?你说的是驻藏大臣吗?”魏冰豪长叹一声说:“他现在已经不是了,不是了。”他走向寺外,站在青石垒砌的寺门前,眺望着前面,脸急剧变化着,一阵红,一阵白,鼻翼微微颤抖,那是决心正在出现的表示。
前面是杂昌峡西路,有人走来,是在狂奔中亡命而来的西藏人,数百藏兵和僧兵只剩下了几十个人。几十个西藏人在奴马代本和欧珠代本以及果姆的率领下,前来保卫雪寺。他们知道肯定保卫不了,却还是拼着命来了。来了就告诉魏冰豪:许多许多洋魔,机步的洋魔,就在后面,来了,来了。把我们的人集中起来,叫喇嘛们赶快念经,旦巴泽林大护法,帮忙啦。
魏冰豪说:“我们的人没几个,不用集中了。我就是旦巴泽林,我来收拾洋魔。快给我,把你们装填火绳的火药都给我。”看他们不动,又说“你们赶快离开这里,明知道蛋碰石头,就不要碰了。”然后吩咐跟出来的赤烈活佛,把那些伤兵的火药也都要来给我。
“不要以为我会死掉,我说了我是旦巴泽林。”魏冰豪回身进入寺院,掉衣,把集中起来的火药绑在自己身上、腿上,又在心脏处了一五寸长的火绳,款款地披上了一件袈裟。他转着圈看看自己说:“好像能看出里面有东西,那就再来一件。”赤烈活佛把自己的黄大披风披在了他身上,就像在拉萨,摄政王迪牧活佛把他象征高贵的黄大披风披在文硕身上那样。
还剩下一些火药。从则利拉山开始就忠心耿耿跟着魏冰豪的小瘦子汝本说:“我来我来,魏大人都这样啦,我们西藏人不能落后。”又回头对喇嘛们说“一定别忘了超度我呀,把我和大人一起超度到佛祖跟前去。”说着,便掉衣袍,让人把火药绑在了他身上。还有一点点火药,实在没处绑了。小瘦子说:“这里这里,这里一大就能绑了。”他握住自己的生殖器,呼哧呼哧两下就搞大了,然后动手把火药紧紧绑上,有点发愁地说“你可不能缩回去,缩回去火药就掉下来啦。”他伤在里,一瘸一拐勉强能走,试着走了几下,喊道“我也要穿袈裟,快把袈裟给我穿上,还有黄披风。”魏冰豪再次出现在雪寺青石垒砌的寺门前。小瘦子汝本紧紧跟在后面。两个人静静伫立着。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魏冰豪想,他在囊庄园的地牢被一个将死的人指认为旦巴泽林,现在又来到了以旦巴泽林为护法大神的雪寺,并靠着旦巴泽林的加持站了起来。恰好在这个时候,他得到了文硕的亲笔信,这才意识到文硕为什么要把他从四川召来西藏,又让他急赴前线参战,并不是因为他懂西语、会藏话,有什么所谓的文韬武略,就算有,也用不上。而是因为文硕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一天。这一天,他得到了文硕断指、罢官且被西藏人驱赶的消息。
很久以前,他就知道自己是文硕的右手食指。
“右手二指,命外之命。”文硕经常这样说,说的时候总会把食指翘起来,在空中一圈一圈地画“你看我画的是什么?画的是你。”有时也会用右手食指蘸了墨汁写字,都是“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之类的孔孟箴言。如今文硕自己把右手食指剁掉了,也就是剁掉了他。是时候了,他必须为文硕而死。只有他死了,或许才能让文硕起杆,不被诟病,不落骂名,才能真正消解西藏人对文硕的仇恨。因为在西藏人眼里,正是文硕的立约画押导致了英国十字兵的大举进犯,尽管文硕因此悔恨得断了手指,但一手指怎么能跟失去的大片藏土相抵呢?你没有抗英的决心,只有自残的能力,你可能并不软弱,但的确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投降派。
当然魏冰豪也可以不这样认为,文硕的断指和来信并没有启示他走向死亡。但是他知道,自己的死亡挽救的并不仅仅是文硕及其家族的声誉,还有在西藏人眼里汉不分的内地人的声誉和朝廷的声誉。他不是朝廷命官,却以朝廷命官的标准要求着自己: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当理不避其难,视死如归。
更重要的是,宿命已经让他没有了别的选择。他是旦巴泽林,他必须保护雪寺和所有身边的西藏人。
魏冰豪想着,看到杂昌峡西路那边出现了十字兵,便平静地拍拍小瘦子汝本的肩膀:“来了,我们过去。”他和小瘦子把各自的火绳点着,放在合十的两手中间,像喇嘛祈请一样走了过去。傍晚的霞光映照着他们。他们像两尊金光闪闪的佛,喜庆地移动着。
十字兵对两个笑盈盈合掌走来的僧人并没有太多的戒备。火药炸响的时候,他们正团团围着两个僧人,询问寺院里有多少喇嘛。
爆炸的威力之大,让走在前面的五十多个十字兵死亡和负伤,包括麦高丽上尉。容鹤中尉在后面,也被吓得坐倒在地,让一块尖利的石头咯伤了股。
奇怪的是,魏冰豪和小瘦子汝本居然完好无损。《圣史》只说“完好无损”没说是尸体完好无损,还是生命完好无损。但从《圣史》此后再也没有提到魏冰豪和小瘦子汝本的名字和事迹这一点看,完好无损的一定不是生命而是尸体。有什么奇怪的?魏冰豪在引爆的同时大喊一声:“我是旦巴泽林。”十字兵休整到第二天上午,才开始组织起进攻。等他们就要冲过去,烧毁雪寺时,西甲喇嘛派遣的楚臣代本团赶到了。保卫雪寺的战斗一直持续到夜午。楚臣代本团以死伤过半的代价等来了西甲喇嘛率领的僧兵。合力阻击的结果是十字兵退了。麦高丽上尉和容鹤中尉看到士兵损伤惨重,西藏人死守不放,只好沿西路返回,再次来到峡谷中间西路和北路叉的地方。麦高丽上尉从北路走出杂昌峡,去追撵戈蓝上校率领的十字兵主力。容鹤中尉借口伏击可能会追上来的西藏人而停了下来。这已经是第五天中午了。
西甲喇嘛胜利了,他不仅在杂昌峡不可思议地坚守了三天三夜,还成功地让雪寺免遭战争大火。雪寺无恙如初,迄今犹在。虽然青石垒砌的寺门和殿堂顶部的覆瓦以及阿嘎土墙上留下了许多弹的痕迹,但那不过是战争温和的纪念。没有被毁掉的侥幸,迄今传在雪寺的僧人口中。他们把雪寺得以保存的奇迹归功于三个人:西甲喇嘛、魏冰豪和护法神旦巴泽林。
但是西甲喇嘛很清楚,如果不是魏冰豪和小瘦子的引爆让十字兵不得不把进攻推迟整整一夜,雪寺是保不住的。所以他以丹吉林大喇嘛和战场实际总指挥的身份,给寺主赤烈活佛说:“塑一尊魏冰豪护法神的铜像,他应该是大护法旦巴泽林的战时幻身。他的伴神就是小瘦子汝本。”这尊魏冰豪护法神的铜像即大护法旦巴泽林的战时幻身迄今犹在,伴神小瘦子汝本却没有保存下来。或者,当初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比如没有筹集到造像所需的足够银子,本就没有塑造小瘦子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