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神童寅吉的图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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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人所悉的各地通称中没有连香树吧?如果在英和辞典中查阅有关植物的正规名称,我想,应该写着katuratree这个词汇。”古义人继续说“这是本特有的树种。逃学期间,我总带着植物图鉴,因此摸索着做了些调查。在这一带,能够说是本独有的树,可有好几种呀。早先,我对这些问题很兴趣。对于我家作为造纸原料而加工的那种树皮和它的树,尤其…”三然而,孩子们已经不再专注于古义人的讲话,一齐将生气的视线投向连香树群集的中央。出于对那里即将开始的事物——罗兹作了承诺——的期待,少年少女们全都安静下来。
连香树群集的中央处所渐渐有了舞台的模样。一棵较之任何连香树都要高大的残株大约已有两百年的树龄,腐朽了的部分已成为干燥并现出轻柔紫红的高台。现在,年轻武士扮相的铭助正威仪堂堂、轻快而滑稽地登场上台。当他落座在抱来的古式木制折叠凳上时,一个英俊得令人惊讶的少年光着上半身,也出现在大家的眼前,凭靠在那一株连香树的树干上。惟有那树干像是事先剥去了树皮,因而显得光滑溜顺。他穿着一条洗褪了的蓝牛仔,花团锦簇的白花编织而成的花绳从肩头垂挂到前,头戴一顶相间着些许红白两草花的花冠。阿胜的脸上甚至还化了妆,对着台下那些观看节目的孩子,站在台上的阿胜公开显出轻视的神情。如此看来,脸部被用较大假发遮去一半的铭助,就是阿新了。
从这里到高处的连香树群集,直线距离大约为十五六米,却由于那两个人物的面庞并不大,因而从觉上觉得或许更远一些。阿纱从衣袋里取出眼镜,看清之后再向罗兹和古义人转述。
“脖颈上的花绳,是用珍珠花的花穗连接起来的。我们以前也常这么做。编织花冠的花材,则是盘龙参,通常叫做绶草吧。在我们这一带,这是能够采撷到手的最普通的兰花。不过呀,像那样戴在头上做游戏的孩子,还从来没看过。所以,该是真木彦的发明吧?”
“真可!”响起了女孩儿们的尖叫声。
男孩儿们则发出显得更沉稳一些的笑声。
“安静!不要闹!”阿动制止道“赶紧向铭助和托生的‘童子’提问题吧!这么好的机会…”这么好的机会。这种说法越发起了活跃的笑声。孩子们全都用膝头跪立着,只是一个劲儿地叫嚷着可、可,抑或高兴地大笑着,全然不见提问或是不甘落后的模样。
这时,香芽从中站了起来,并举起一只手,就那样从被引了的小观众坐着的草地上,径直走到群生着连香树的那片陡坡边缘,如同被事先安排好似的提出了问题:①彼得·潘(peterpan),儿童话剧中一个不愿意长大的少年——译注。
“托生的‘童子’装扮得好像彼得·潘①,可铭助君却必须被打扮成历史剧中的武士吗?”阿新瞥了一眼挥舞着一只胳膊催促回答的香芽,用扇子煽打着纸制的江户时代武士礼服的领口,同时悠然开口说道:“铭助君托生的那位‘童子’,确实在孩子的年龄上来到在真木川河滩上摆开阵势进行武装暴动的指挥部,并把大人们意想不到的战术教给了暴动者。他把自己在参谋们开会的会场边酣睡之际于梦中看到的情景告诉了他们。”
“梦中看到的情景?都有些什么呀?”①这里也是文字游戏。在语发音中,o可训读为maru,整个句子应读成omarukomaru,其中的komaru则与表示困难的语单词谐音——译注。
②天狗的男娼,指被天狗、神或狐狸所惑而失踪了的孩子——译注。
“他来到了俺之魂那里。在城里的牢房中死去后,俺之魂就一圈圈地盘旋着回到森林,在‘自己的树’的树下休息。大o小o①,也就是诉说了巨大困难,说是谁也不知道武装暴动今后的发展方向。俺之魂就作了解答。‘童子’醒来后,把那些话告诉了武装暴动的头领。就是这么一回事!暴动一旦取得成功,‘童子’就回到了森林,来到俺之魂栖身的那棵树的树下,与他永远永远持续着他们之间的谈话…如果这个故事是真实的话,‘童子’现在应该还在这座林子里,与俺之魂正谈着话呢。
“所以,俺现在的装扮还是‘童子’可以看得见的那种、在城里的牢房中死去时的模样。长江先生曾说过,《神曲》中的魂犹如幽灵一般。假如是幽灵的话,观看者的心是可以决定形状的。你们,用自己的内心,看到俺之魂的幽灵了吧。”
“就在这里!”女中学生们发出一片惊叫之声。在舞台上已经习惯使用扇子道具的阿新,用扇子的动作制止了台下连成一片的。
“但是,‘童子’没有魂。”他严肃地说道“他总是,现在也是,生活在这座森林里,并下山到那些真正需要‘童子’的人那里去。由于这个原因,也正因为如此,才一副彼得·潘的装扮在这里等待时机的。”此时,香芽一鼓作气提出的另一个问题,却因为问题本身,而使她的呼方式也有别于此前。
“长江先生在孩子时代,曾在这林子里‘遇上神仙’三天,听说是去当了‘天狗的男娼’②。
“铭助君在指导农民武装暴动的时候,就已经不是‘童子’了。关于这一点,照看西乡先生犬的‘童子’,当被人们称为养狗的老大爷时,也是同样如此。请破坏人背负着前往远方的期间,破坏人之所以浑身沾了辽杨的花粉,是因为铭助君就是破坏人的男娼吧?”罗兹想赶紧站起来,裹着宽大子的部却撞上古义人的肩头,用像男人般语气的英语道歉过后,她便呼喊着香芽:“香芽君,香芽君(这一次,男生们都奇妙地到不好意思,高声笑了起来),不能在孩子们面前询问这个问题!你本身不也还是个孩子吗?!”香芽扭过上半身,回头看着罗兹。乌黑的头发将额头从正中分了开来,面庞的神情与此前那种演戏般的表情截然相反,面苍白而且像是不高兴。刚才还在大声呼喊着的罗兹,闭上嘴巴后,也涨红了面孔,重地呼着…
这时,随着一阵奇妙的音乐,也说不上是惊叫还是呼,所有中学生全都动起来。
在连香树群环抱着的舞台上“童子”的三页细纹布落下来,出了白花花的股,他本人却悠然地吹响了龙笛。而将裙一直垂挂到膝头上来、出了大腿的铭助,则用双手敲响着铜锣!
四出面收拾这个残局的,是阿纱。她那种成竹在的神态,使得古义人望尘莫及。女孩子们挨着肩头搭搭地哭泣着,男孩子们则以连香树群为目标,往斜坡上攀缘而上。在这种歇斯底里告一段落——让阿动从陡坡旁绕过去,中止连香树树舞台上的节目——之前,阿纱就皱着眉头站立起来,用那种让人回想起她从事社会活动时的演说声调说道:“啊,愚蠢!糊涂!你们都打算加入傻瓜的行列吗?!其中最傻的,是那个想要爬到连香树上,去抓野漆树叶子的同学。那里有几个人?不要用手碰脸!尤其不能碰眼睛!已经迟了,从这个背篓里取出肥皂…用那里的石片割成小块…到溪里洗了身子后再回来!仔细清洗你认为接触过野漆树的所有地方!如果你愿意的话,连股都可以洗!女孩子们,不要去看那些无聊的玩意儿!
“阿动君,等那些去洗身子的男生回来时,请点一下名。马上就要往鞘那边去了。作为中学生的课外实习,在那里大概为你们准备下更厉害的东西了吧?”接着,阿纱转向仍然僵硬着身体和神情、如同敌人般互相对视着的香芽和罗兹:“在香芽君这个年岁时,较之于本身,我对方面的知识更好奇。不过呀,那玩意儿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秘密。即使说是‘天狗的男娼’,那也是和民间的传承故事有关。其实,那都是想像力贫乏的男人们的臆想。对于我们来说,那只是一个很傻的问题。
“…罗兹小姐,请不要太把这个问题当回事。即便在这样的乡下,只要上了中学,不论男女生,都会说一些比较骨的话,还会有一些孩子进行实践呢。”阿动忠实地按照阿纱的指示,一面点名一面重新排好了野游的队列。他和中学高年级的男生一同组成先头小组,接下去是女生的队伍,走在女生队伍前面的,是被她们作为负责人而接受的香芽。
阿纱和古义人则将罗兹夹在他们俩之间,跟随在余下的男生之后。队列返回到早先经过的、架在溪上的木桥处,拐入被巨大而繁茂的阔叶树遮掩住了的斜坡上的路径,往下走到渐渐明亮起来的树丛中。不大工夫,一行人就来到南北不过百来米、并不很宽阔的草原上。这里,就是鞘了。南端,是一片被整理过、可在樱花季节举办赏花宴的草地。阿动并没有在这里停下休息,而是领着大家往位于缓坡之上的鞘的北端而去。
探险队摸索着走到的地方,位于因莽莽野草而不便行走的鞘北端那块纺锤形大岩石面前。在代代相传的故事中,这块黑黢黢的大岩石挟裹着雷火自天而降,横扫了这里的原始林,削刮去地面,形成了这个鞘。
“上次和阿动君到鞘来的时候,光是走路就让我疲惫不堪,在南面的草原上休息过后就回去了。但是,我们做了约定:下次要登上北侧,观看‘森林的不可思议’。因此,我就一直期待着。
“然而,虽说硕大无朋,却也只是一块圆溜溜的岩石嘛。”看到罗兹过于失望,于是阿纱安道:“在古义人的小说中,所谓‘森林的不可思议’,就是从宇宙携带使命来到这里的物体,一句句地收人们的语言,并随之而改变自己的形状吧?那可过于罗曼蒂克了。可是呀,我们也曾听说过有关大岩石与进山工作的村里人所作答问的传说。该说是神秘吗?还是说伦理?或者说,虽然也有可疑之处…若问人们所谓‘心’为何物,如果回答说,那是‘魂的容器’,‘森林的不可思议’便会高兴地发出朦胧的荧光?
…
”阿动离开中学生们,也离开了古义人他们,站立在大岩石前一块高出的地方,像是在等候着谁的到来。这时,阿新和阿胜改回常见的中学生装束,出现在大岩石后稍微低矮下去、连接着灌木丛的狭地上。男孩子们还存留着刚才那个突发事件引起的兴奋,笑并大声喊叫这两人,可阿新也好,阿胜也好,都没有因此而放松自己的表情。那种一本正经的神态,因其后现身的真木彦身穿神官的正式装束而被大家所理解。
阿新和阿胜用跑步鞋踩倒和踏平了野草,真木彦穿着木屐悠然走过来,与阿动对换站立的处所——对于古义人甚或罗兹,他连一眼也没看——并背对大岩石站下后,突然间开始了他的讲话:“我并不是在这块土地上出生的,因此不存在像长江先生在小说中写的那样,对这块土地上传着的故事怀有亲切。我想请大家观看的,是这块大岩石背面镌刻着的记号。这是这座林子里曾存在‘童子’的证据。
“在此之前,大家曾听家里人说起过,自己的祖先们的生活方式比较特别吧?他们在森林中的山谷里,自己开垦土地,一直自由地生活着。但是,后来他们必须与统治着这个地方的藩进行涉。这时,虽说像孩子般的年轻,头脑却异常聪的铭助,便前往大洲的御城联络。
①城代,本江户时代在主公外出期间,代其执掌政权的家老——译注。
②家老,本江户时代的家臣头目——译注。”不过呀,在御城里,也有学者般的人物,拥有城代①、家老②这样重要的地位。此人年轻时曾在江户…也就是现在的东京…见到过名叫神童寅吉的少年,还听他说了一些话。这位大人物出席了在餐馆举办的类似于文化中心的活动,并将寅吉的话语记录在了记上。
“这个人是一位了不起的家老,所以,不曾与铭助直接会面,却从儿子…一位年轻的武士…那里,听说了铭助的情况,因此而联想到了寅吉。于是,就取出旧的记,让儿子看了其中的相关记载。年轻武士仔细阅读了记内容,发现与铭助在城里所说的话竟无二致。因此,年轻武士以及他的朋友们便开始信任起铭助来了。如此一来,应该说,铭助在城里得到了强有力的伙伴。
“所有的内容全都一致,尤其是记中抄录下的、寅吉在纸上描画出的其他世界的文字,与铭助所写文字完全一样。听说,当自己写出来让别人观看的文字遭到怀疑时,铭助然大怒,竟拔出短刀要砍杀对方。还说,这些文字是骑乘在破坏人背上去外国学习得来的,为了不忘记这些文字,回来后随即用凿子镌刻在森林深处的岩上,假如怀疑,就去那里看看!
“那么,我所说的证据,就在这块大岩石的背面,是铭助刻下的不可思议的文字。掘开掩盖住文字的坚硬土层后,阿动君和我发现了这些文字!”真木彦穿着神官的正式服装,因此看上去让人觉得,此前他似乎一直手持着笏。接着,他和阿动在大岩石的侧面拉上纸胶带,中学生们在胶带四周围成了一团。古义人和阿纱也站在孩子们后面向那边探望。罗兹好像已经看到写在纸上的文字,可真木彦在结束讲话时像是在炫耀那刺听众口味的话语:“这是早在一百五十年之前,铭助君镌刻在这里的文字。而且,这或许是一万年前、甚或十万年前的文字。请过来仔细观看。绕到后面去的道路,是从大岩石下钻过去的,所以,要注意头部!为了彻底实行两人一组看了就回的方法,请依次传送并使用头盔。请不要长时间观看。如果能够读懂一个文字,那就很了不起了!”男女中学生们老老实实地顺序等候着接头盔,往来之间并没有任何迟滞。回来时,每个人的脸上都显出富有兴趣的生动表情。古义人和罗兹最后等来了头盔。面对真木彦执拗的邀请,阿纱表示因为患有封闭恐怖症而不能从那个窟般的岩石下钻过去,从而认真地拒绝了。阿胜此时已和在连香树舞台上演出时大相径庭,一副老老实实的模样。跟随在他的身后,来到冷的灌木丛中的空隙处,只见同样一本正经的阿新正蹲在那里。顺着岩石开掘而成的沟槽底部淌着清澈的水,约莫一半面幅正被水冲刷着的岩石部,可见真木彦所指示的点点文字。
许久以来,还是第一次与罗兹将头挨靠到一起,在她的体味和香水的香气包裹下,古义人受到濡的岩石表面上冷森森的觉所带来的反。周遭蓦然鸦雀无声,只听到小鸟的两声啼鸣。他到被什么东西监视着因而转身看去,只见泽浓郁而繁茂的灌木丛中,一蓬高高探出的圆锥绣球花的白花茎被茂盛的叶片围拥着。
古义人对正站起身来看着那边的罗兹说起想到的往事:“当年,就把那里可以看到的、正开放着白花的树的树皮剥下来带回去,母亲就以它为原料制作和纸的纸浆,以备那些订购了上等白纸的画家和书法家年底…
“我和母亲一起来,砍下那些比较高的壮树干。不过,像现在这种开花季节,也就是易于区分的季节,是不让砍的,说是因为‘童子’喜那些花儿…因此,要记住开花的树所在地点,以便秋季再来。因为我的记忆力比较好,便被母亲视为珍宝。
“但是,一旦要运回去,扎成一捆的树干就显得过于沉重,我就在每次前来看花时,好歹先砍倒必要数量的一半,再捆扎起来,然后就挑回去。当我告诉母亲,途中总觉得有谁从后面看着我似的,母亲便会逗我说,你干下了对不起古义君的事,当然会被人从后面看着…”
“孩童时代的古义人,过的是平静的生活吧。”
“真木彦的社务所现在不也很平静吗?”
“我们的生活,并不平静。”罗兹神一变,黯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