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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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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星期,我计算叔叔的回信应该到了,便赶回家去。

上楼梯时就觉得不对,只听得两个人的脚步声慌慌,原来祖母和妈妈都抢着来我。

妈妈抢先讲了那句话:“你叔叔没了!”

“啊?”我霎时呆住,脑中一片空白。

“是胃病。”这是祖母的声音,像来自旷远的山。

我立即把脸转向祖母,突然清醒,这是这位曾经是十个孩子的母亲的最小一个儿子的失去!但我还说不出话。

祖母又讲了一句:“我已和你妈妈一起去过蚌埠,把骨灰盒——拿回来了。”我以为她会大哭失声,却没有。

当然不是胃病。祖母和妈妈从来不会撒谎,讲半句假话就暴无遗。我把祖母扶坐在椅子上,捂着妈妈的手到门背后,说:“告诉我!”妈妈直捷地说,叔叔是自杀。祖母知道当时自杀就算犯罪,决心把我们瞒住。

七十五岁的老太太,亲自坐夜班火车赶到蚌埠厂区内,到处都是打倒叔叔的大标语。

祖母蓬的白发,飘拂在她最小的儿子被倒写的名字上。

叔叔只是一个一般的技术人员,不是当权人物,凭什么打倒他?

妈妈哽咽着说,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到处要抓“牛鬼蛇神”、“反动学术权威”那里地方小,找不到什么权威,就把叔叔算上了,主要是有人揭发他吹捧《红楼梦》,是放毒。

“《红楼梦》?”我背脊发凉。居然是为了这本书,这本他一直不许我阅读,反复说是“太悲苦”的书!

妈妈还在说:“把他押在垃圾车上全城游街,他哪里受得了这等屈辱,回来大声与造反派辩论,说《红楼梦》是一部优秀古典名著,结果被说成态度恶劣,再一次游街。”

“他被打倒后一再抗议都没有人理他,最后只能…”妈妈顿了顿,又说了下去:“是用剃刀割动脉,抢救过两次,但你叔叔是何等刚烈的人…”对于余家,这是山崩地裂般的一件大事。

没有时间体味其中的强烈悲情了,只有快速采取一系列应变措施——表妹以女儿之孝,抱着叔叔的骨灰盒到西郊的古北公墓安葬,全家护送。那天爸爸也请假从关押地出来半天;爸爸立即明白自己已经完全没有自杀的权利。在叔叔的帮助也失去之后,他不能听任全家衣食无着而独自离去,更不能听任祖母在失去了最小的儿子后再失去最后一个儿子。他决心重新在关押地思考,今后怎么办;我和表妹决定立即向所在学校申请,争取第一批下乡劳动,自食其力;大弟弟已经十八岁,托人介绍到渔业公司出海捕鱼,可以补贴家用;妈妈持家务,抚养着两个未成年的小弟弟。但后来知道,她背着我们悄悄地去从事无人愿意做的体力劳动:替附近一家电机小厂洗铁皮,成天赤着脚,浑身水淋淋;祖母双目发怔,看着云天,手上又拿起了佛珠。念的依然是《般若波罗多心经》,我们从小听了的…

当一切安排停当,我便陷入沈思,在沈思中变了一个人。

我的沈思,主要是想重新理解叔叔。

他一生挚《红楼梦》,最终也为这本书死去。他像贾宝玉一样为逃离肮脏、寻求干净而远行,但最后却坐上了最肮脏的垃圾车。

为此他宁肯以鲜血来洗涤,洗出一个干净的“太虚幻境”来驻足。正是在这里,出现了贾宝玉所不可能有的勇敢和刚烈。

败长时间,我一直觉得自己还没有充分理解他。有一次,随手翻阅颜真卿的字帖,突然浑身一震,赶快回家问妈妈,那次收拾叔叔遗物,有没有见到一本字帖?

妈妈说,那时叔叔的宿舍已被多次翻抄,我们去时连一个记本也没有找到,哪里还会有什么字帖?

我不知那本颜真卿的《祭侄帖》到哪儿去了,脑中又浮现出叔叔当年在福州路旧书店柜台前微微颤抖、小心轻问、隆重捧持的动作。

当时叔叔并不知道颜真卿祭侄的史实,但我相信初次接触的神秘应。帖子刚刚打开,一种千年难逢的气韵在向他召唤。后来,他持帖而问、伴帖而行、傍帖而眠,当然早已懂得帖里的一切。

今天,我这个侄儿捧着《祭侄帖》反祭于他,似乎觉得其间有一种故意倒置的天意,一种悲情浩的预设,一种英雄人格的反馈。我也因此在游动的墨迹间找到了一种能够阐述他生死选择的神图谱,听到他在三次割脉后对我的最后嘱咐。

面对毁坏盛唐气象的叛臣逆贼,文化大师颜真卿全家都举起了刀戟。他亲自率兵抗逆,堂弟颜杲卿被逆贼脔割,连遗体残骸都无法完整。侄子颜季明也被杀害,留下的只是一颗头颅。但朝廷对这样的烈士却不闻不问,只得由颜真卿自己来祭。这样的祭文,怎能不大气磅礡、天动地?

颜真卿撰写这篇祭文时四十九岁。二十七年后,七十六岁的他还在另一个叛将前不屈不挠,壮烈捐躯。

在一个混而血腥的时代,一代文宗成了一代英雄,而且还拥有一个英雄的家庭,这实在是中华文化史上最珍罕又最响亮的一页。我相信叔叔对于这篇祭文的很多词句,都会晨昏诵。那么,此刻也让我来复诵一段:…

土门即开,凶威大蹙。

贼臣不救,孤城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