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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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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莲湾人管风暴叫发天。今年天的风暴比往年来得早,赤溜溜的头在膨膨炸开的头子上跳了一阵子,被海吃了去,吐一弯浑厚的灿红,天景儿像烧着了一样。船在海里颠成糊里颠盹的一团。灰不溜秋的老帆一扯一甩地缩进孤零零赘似的泥岬里。大掀出重浊润的闹响,在如烟如梦的癫狂里着渔人子的狼狈。

“呸,狗的草了!”大雄望着缩头缩脑钻进昏暗里的船骂着。他25岁了,生一副壮圆滚的大身量,船板一样宽厚,很野。蓬蓬浓发遮掩的宽额头上大筋纵横,地鼓涌着青血,放着豪光。他的一只大掌攥紧舵把,腾一手拽出盛烈酒的扁瓶子灌了酒,喉结弹跳着发出糙的闷响。然后就威威凛凛地瞭一眼疯疯嚣叫的头子。望了一会儿,他矮身出舱,落了老帆,粘答答的帆布如一块模模糊糊的白膏药贴在船板上,没了帆,船就如一朵开败了的花。

大雄手臂愤愤一轮,在风中割出一串嗖嗖的声音:“狗的都逃吧,俺闯滩啦!”骂完之后便有一柱大贼爆爆砸过来,卷上舱棚顶,又哗哗下,结成一张宽阔薄亮的水帘子。

大雄泼海野吼了一通“镇鬼号子”他眼里的海鬼好像倾刻间缩头缩脑地逃了。他是黄木匠的儿子,却不愿当个木匠。他对闯海上瘾。虽说鬼滩发天吃去好多渔人,那是被吃的渔人心里装鬼。鬼跟鬼是过不去的。剽悍、坦和骁勇的渔人会听见鬼的声,就得喊出来震鬼,海鬼就退了。不晓事理楞头楞脑闯滩那才是狗的傻蛋呢。大雄很自信地想,头子抖得狼虎,似要咬碎大雄的单桅船。大雄的脯子挤在舱门,似有一团无名火烧得心往外蹦,传导至嗓眼就火辣辣的。他蓦地想起师傅老漂子教他的闯滩绝活儿,老漂子驾船有三绝:活,野,狠。雪莲湾的小伙子们都愿拜他门下。他独独看中大雄。大雄的家族历史上曾经出过一个“大力士”几十匹大马拉着祖宗造好的大船来到雪莲湾老河口,老河口挤看热闹的村人。白茬船卸到老河口河堤上,一群渔民哼哼哧哧也不能把大船推下水。眼看着就要退了,僵持的时候,大雄的老太爷将光溜溜的辫子往脑后一甩,咳咳运气,圈子腿架出两张过弓,骨头绞着身架子“轰”一声将木船撞下大海。滩上声雷动。县太爷嘉奖了这位大力士。每每提起这段“光荣”黄木匠和大雄都十分得意,老太爷的身豪气还在大雄的脉管里鼓着。

大雄又想麦兰子了。他在海上逛子,就想麦兰子,想得要死。他做梦都想娶麦兰子。见到麦兰子他就嬉皮笑脸动手动脚:“麦兰子,做俺老婆吧。”麦兰子躲闪闪眼里噙着祛不净的羞。大雄说:“兰子,你小样的早晚是俺大雄屋里的。”麦兰子撅着嘴巴说:“你赖你鬼,可你顶不上裴校长有学问。”大雄这才知道还有个男人在麦兰子心里美美地坐着哩。大雄信,他求人把裴校长的情况打听了一遍,他跟裴校长喝酒,后来知道,他俩人同年同月同出生,只差那么极短极短的一个时辰,裴校长是卯时,大雄是辰时。大雄想,他会击败裴校长把麦兰子娶过来的。麦兰子在他眼里终罩着仙气,举手投足都能起十足的渴望。他极快乐地飘起来,觉得苦乏的子真好。只要是麦兰子喜的事,他死也敢做。那是个热爆爆的夏,船都歇伏了,麦兰子小酒店海货断档了,大雄知道了,驾船到远海追逐带鱼群,打了舱的带鱼,回来的时候遇到海上发天。眼看着遇险了,同船渔民吼:“大雄,赶紧把鱼扔海里吧!”大雄梗着脖子说:“不,俺的麦兰子小酒店,正缺鲜货下酒呢!”那个渔民急了:“打铁烤糊卵子,你小子也不看个火候!赶紧扔,是要鱼还是要命?”大雄嘻嘻一笑:“俺都要!”说着就杀下心来闯海了。闯海的时候,他的蛤蟆船把头击成碎片片,大雄拽着带鱼筐沉入大海。风暴过去了,麦兰子跟随人们跑向海滩,却发现大雄像个海怪从海里爬上了岸,胳膊死死拽着鱼筐。麦兰子提到喉咙的一颗心,又慢慢回到膛里,扑像大雄,紧紧地抱住他水涝涝的身子哭了。

这个时候,大雄十分自信十分乐观地沉入一个老梦里去了。

“麦兰子,你瞧好儿吧!俺闯个漂亮给你看!”大雄心里念叨着,浑身骨节又出脆脆的响声。他换气时将那股废气进肚里,新气涌进一截肠子里的咕咕声自己都能听到。海面上野风叫了,起一道道水墙,哗哗地颠颤。老船被挤得晕晕乎乎呻声音焦干哑闷,沉沉地滚来滚去。

“呱”地一个大,劈头盖脸地了探头探脑的老船,仅剩一杆松桅如鱼漂一样拐搭拐搭地摇。岸上人群一阵动,目光也就浊了。桅杆子摇皱了人们的眉头子,吊着心贴着漉漉游走。海雾摇出来,如一张皱了的灰布帘子。灿红海景凄凄然转成灰青,老河口便浮起黑黝黝的幻影,将海滩掀得动不安。抖一下,松桅摇没了,鬼滩一片茫白,花开开败败,败败开开,活活有股迫人的威势。不长时辰,海面划一道亮亮长长的晕光。

“哗”一声巨响,老船了龙脊,抖落身上大块小块滑溜溜的亮甲,轰轰隆隆呲牙咧嘴撞了滩,嘎一声,龙骨断裂的脆响出很远很远。银灰的水片子像花瓣一样迸散。

大雄黑咕溜秋的脑袋从水里扎出来,肌腱涌动的膀子上着麻麻疙疙的海草和沙粒,像个高大的怪物一样稳稳地站起来,海水在他身上落下来。他朝老河口跑,猛抬头,看见站在河堤上朝他巴望的麦兰子。麦兰子闪闪的肢浴在海风里,朝他笑,乌发和长裙风飘展。大雄胡水涝涝的脑袋,不无得意地望着麦兰子,似乎知了自己无处不在壮美。他想野野的吼几嗓子,嗓门子亮到无度:皇天后土哇俺的家漫天野海呀恩养他渔花子破船啊打天下赶海的爷儿呀吃龙虾大雄每次出海回来都到麦兰子的酒店喝酒。麦兰子怪模怪样地瞅着大雄笑,咯咯的,很陶醉的样子。她那双黑钻钻的眼仁儿就像辣子水泡过一样亮。浅藕荷长裙里的肢一摇一摆,恰似一种轻盈的舞蹈。圆滚滚的腚在子里颤颤悠悠,磨出一些细微的软软的声响。这眼神,这圆腚,格外让雪莲湾小伙子们神情摇

看出大雄喜麦兰子,心里高兴,但七嘴上不说,她等待着黄木匠来求婚。可是,黄木匠没来,大雄也没正巴经地向麦兰子求婚。七心里着实不悦。但七明白,在麦兰子的海味酒家里,好多男人细麻苍蝇似地围着她转来转去,等麦兰子的心跟别人跑了,大雄就该傻眼了。可是,七的担忧毫无道理,麦兰子理都不理他们,能走到她眼前的,除了裴校长就是大雄。有一次麦兰子去网厂找张士臣厂长拉包桌。张士臣看见麦兰子就笑眯眯的。子久了,张士臣就对麦兰子有了美妙的想法,天天他都甩着两条短一样的腿摇进酒家,大把大把的票子甩出来喝酒。张士臣买通了麦兰子的干娘。麦兰子爹死后,娘就去世了,爹出海打鱼的时候死在海里,娘是想爹想出了怪病,患癌症死的。当时,麦兰子和麦翎子还小,她们是吃干娘的水长大的。干娘动员麦兰子给张士臣当情人。麦兰子坚决不应。干娘就说:“张士臣是农民企业家,有钱有势好多姑娘巴结还巴结不上呢。

“麦兰子说:“俺看不上他,俺也没有穿金挂银的命。”干娘急急歪歪说:“你到底干不干?”麦兰子说:“死也不干。”干娘说:“死丫头没一点良心亏俺那些水。”麦兰子俏丽的目光咄咄人地说:“干娘等俺生了孩子让孩子喝粉,俺挤还你。”干娘骂骂咧咧地笑了:“鬼丫头,你成啦!有这么还人情账的吗?”这之后娘俩总是疙疙瘩瘩的。这事让七知道了,就把干娘狠狠骂了一顿。张士臣的包桌算是彻底挪走了。

发天的时候,老河口顶上来的渔船少得可怜,酒家一晚一早的海货就供给不上了。麦兰子要到老河口买海货。她钻出灶房,打扮打扮,一路跑到老河口。她几天的乐事全都在这里。她最看大雄闯滩的强悍和一腔化不开的野气,看他在沉重劳动中保持的巨大热情。她就朦朦胧胧生出一种渴求,很快会燃成一腔复杂的心火。

天像一条蓝旱船,润着无边的蓝。发天的头子滚滚,一阵复一阵,久久不息。缩进泥岬里的船怕是得来拢滩了。大雄的船神神气气在海滩上颠着,搅起一湾的鲜活。他很快就适应了环境,闯滩时的兴奋、刺和忧虑,马上转变成一种常规生活。什么样的人都得面对平淡的常规生活。他朝麦兰子摇着蒲扇似的大掌喊:“麦兰子,你下来哟。”麦兰子做出高深的样子摇头。

籽蟹,皮皮虾。”麦兰子仍旧不语。

“这小样儿的,玩深沉呢。”大雄说。

麦兰子把目光扯回来,像看大戏似的,扳住笑。大雄一杆目光软了酸了,了一把乌油油的鼻头,嚷嚷道:“俺让七打你股!”麦兰子不动声脸的内容。大雄愣了一下,很沉地叹了口气,好像从麦兰子脸上读懂了什么,扭身扑甩着大脚片子,踩响了泥滩。他熊似地爬上船板,抱起折断的一节龙骨“通通”两下子戳开船门。沉厚悠长的闷响像铆船钉的声音,开沉沉的暮气,火爆爆的。大雄哈钻进舱子,舱里充斥了辛涩的凉津津的沤馊气。他划拉着大手抠紧了蟹筐,稀汤薄水地拽出舱子。他又相继拽出两筐皮皮虾。

“哗”一个大,砸得破船哐啷啷一阵痉挛。大雄毫不在乎,任吼唱,任船呻,一弓身,一只铁钳般大手拎一只筐子,纵身跳下船板,轻轻巧巧落地,溅起麻麻点点的蛤蜊皮子和泥水。蟹筐被墩得了形,一只只乌青肥硕的梭子蟹嘁嘁嚓嚓舒筋展骨。他又拽下另一筐皮皮虾时,男男女女的渔贩子挤挤密密凑过来,像猫见了鲜腥,透着易的兴奋。

“大雄,卖给我吧,俺等狗的三天啦!”一个黑壮壮的鱼贩子说,摇动的脑袋像木匠用的墨斗儿。大雄瞪瞪的憨笑,一个个撅高了的股望他的海货。

过了一会儿,大雄就觉得腻歪了。麦兰子为啥没凑上来?他又歪头朝人群里寻着。麦兰子正朝什么人招手。大雄心提起来,贼贼地寻着,看见了裴校长,心里就沉了一下。裴校长穿一件灰衣服,白瘦的手臂抖着一个网兜,不时拿眼瞄瞄发天的海面。身后跟着一个老师和一群孩子。大雄知道他是带孩子们上海洋课。一碗笔墨饭,害得他太弱了,让人生怜。那堆人里蝇营狗苟的,哪像咱这路汉子穿大鞋放响过瘾。大雄想着,就呼啦啦被鱼贩子围了。

“大雄,报个价吧!”

“墨斗”推开众多同行死乞百赖着大雄,频频递烟,眼神里却是充鄙夷。大雄歪着脸相,懒得答理他们,得意的目光着黑的脑袋。人们的目光咬着他,又口口声声他。大雄不恼,身板子一前一后地摇着,嘴里发出一车短促的唏嘘声。

“墨斗”不耐烦地问:“瞧你小子牛的,快说个价吧!”大雄大大咧咧地晃晃大掌:“蟹”!

众人口凉气。

大雄又晃大掌:“皮皮虾。”又一口凉气。

“墨斗”黑黑的脸相,炸了:“狗的,真黑,换棺材本哩?”大雄拿眼在“墨斗”身上搜刮一遍。

“包脚布做孝帽,一步登天呢!”

“墨斗”又说。

大雄圪蹴着,手一阵一阵发

“烟袋杆子,黑心!”